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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陈忠实文集-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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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驹叙说了找冯大先生父子的经过,余怒未息,气恨地骂:“这个老家伙,鬼心眼真多!” 
  “你自找苦吃,怪谁呢?”彩彩却冷淡地说,反倒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本来就不……” 
  “冯大先生找到我屋,让我去劝文生,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怎能想到是圈套呢?”马驹窝气地说,“我也觉得,文生这事做得缺德。” 
  “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去劝说文生,究竟为啥呢?”彩彩盯着马驹,问,“我真有点不明白。” 
  “为了你好呀!”马驹说,“我觉得,你过去受了不少苦,刚刚砸掉了黑锅,又遇到这样的打击,我怕你经受不了这样的挫折……” 
  “你的心肠好呀!”彩彩挖苦地说,“我早给你说过,我不觉得是啥挫折嘛!” 
  “你真的不觉得难受吗?”马驹问。 
  “我可不会装。”彩彩说,“你以为,文生是吃商品粮的大夫,挣工资,经济宽裕,丢了这门亲事,我大概要难受死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马驹语塞了。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彩彩讥诮地说,“你以为农村的女子都跟薛淑贤一样,只认商品粮不认人吗?我还没学得那么下贱!” 
  “你……”马驹顿时羞红了脸,气急地问,“可是你当初……为啥要跟文生订婚呢?” 
  彩彩张了张嘴,咬住了嘴唇。她想说,你去问景藩大叔吧,看他怎么告诉你。她想说,为了不影响你的远大前程……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胸脯猛烈地起伏着,憋得像要炸裂了。胸脯里的这一窝苦水,压了多少年,现在猛然给马驹一下撞击得翻腾起来了。她不会任性,在任何易动感情的关口,都会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光,暮覆从杨柳林带的底部朝树梢上爬,水雾从河滩里朝麦田梢头弥漫,河湾里静极了。 
  马驹又点燃一支烟,看见彩彩微微偏转着头,不说话,他猜到了她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既然彩彩和文生已经彻底破裂,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疑问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小伙子心情激动了,颤抖着声音说:“我从部队回家来探亲,万万没想到,你和文生已经订婚了……” 
  彩彩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溢出来了。她装作梳拢头发,悄悄抹掉了,现在不是她向他说清这一切的时候,不能说。马驹马上要到县饮食公司去工作了,薛家现在抓住他不放了。她说了那一切,后果会是怎样的呢?她摇摇头,轻声说:“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起……” 
  “你应该告诉我……”马驹说。 
  “你今天为啥要问这些呢?”彩彩反问。 
  “今天…今天我遇到的丑事太多咧!”马驹想说而又难于说出心里要说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气恨冯大先生,觉得你……太苦了……” 
  “我不苦。”彩彩摇摇头,沉静地说,“我爸爸得到平反,我也跟任何青年一样平等了,这就够了。我说过,我给乡亲们看病打针,不是个无用的人,这也就满足了。我能看出来,你是同情我,过去遭遇不好,又丢了文生这样的婚姻。你错了。我不想让别人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盯我,用同情的眼光和我说话。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自由,也很畅快。” 
  “你说得对,彩彩,我是同情你。”马驹真诚地说,“你还应该想到,不光是同情,还有……” 
  “还有什么,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讨厌同情。”彩彩知道马驹想说什么,把话岔开了,“你明天该去县上了?” 
  “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为啥?”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马驹用彩彩刚才说过的话,讥诮地说,“我在这儿办砖场、牛场,‘不是个无用的人’,生活得很好,很自由,很畅快。我们应该有志气把农村搞好,为啥非要寻情钻眼去开汽车嘛!” 
  “那……薛淑贤又要白跑一回了!”彩彩笑着说,“这一回白丢脸了……” 
  “再别提这个人了。”马驹烦恼地说,“丑死了!” 
  “……”彩彩沉默了。 
  “我明天就去县上给人家回话,退了那个差事。”马驹直截了当地说罢,又把话引回到自己心里想说而至此仍然没有说破的话上来,“我想给你说一句……” 
  彩彩的脸扑地热了,似乎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去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没有精神准备。她今天到这儿来洗衣服,完全是想避开薛淑贤来到冯家滩所引起的纷纷议论,图一个安静的场合。既然马驹哥决定不去县上开汽车了,那么她将有充分的时日来处理和他的关系。她要在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时机,说出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心里话。现在,太突然了!她断然说:“在你取掉同情的思想以前,啥话也甭提。” 
  “我只想说一句话……” 
  “我要给病人打针了。” 
  彩彩收拾起洗净和还未洗净的衣服,提上笼,夹着洗衣板,走上石坝,回头瞧一眼马驹,便转身走了。 
  天已黑了,蓝天上出现了第一批星星,夜色笼罩了小河川道,杨柳林带的梢头还有一抹淡淡的亮色。彩彩已经隐没在麦田里的小道上了。马驹在石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猜不透彩彩几次回避他的问话的原因,却不颓丧。他和她的一场谈话,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没有发现过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自尊的姑娘啊!“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姑娘,不是很多的哩!相比这下,薛淑贤太低下了,文生太低下了。如果自己昨晚拿定了去开汽车的主意,那么也就不比他们高明。不管彩彩能不能接受他的爱情,他总算选择了一条能够面对彩彩的生活道路,明天给安国叔回一句话,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和薛淑贤的令人烦腻的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了,他将一心一意地办三队里该办的事。……他脱下衣服,从石坝上跃身跳进水潭里去了,小河的水好清凉啊! 
  暮色苍茫中,牛娃涉过小河,在齐腰高的麦田当中的小路上走着。一天两块半,一月有七、八十块现金收入,对于多年来常常是口袋里不名一文的冯牛娃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他跟着表哥的拖拉机跑运输,常受到拉运货物的主顾的款待,酒呀肉呀,既不用开饭钱,也不必付粮票,嘴一抹就完了。活儿虽然又累又脏,可他有力气,不在乎。顶使他满意的是,完全不用操心费神,装砖就装砖,拉沙就拉沙,出过一阵力气,流过一身汗水之后,爬上车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驶。活路有表哥联系,车有表哥掏一百元月薪雇用的司机驾驶,笨人冯牛娃凭出笨力气吃一份不操心的饭,够满意的罗! 
  牛娃是个孝子。他吃着不掏腰包的酒肉饭食,总是想到瞎眼老娘碗里盛着的缺油寡味的粗食淡饭,心里过意不去。现在,他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串起来的油饼,走回冯家滩来了,焦黄酥软的油饼,孝敬给抚养他长大的老娘。 
  “牛娃哎——” 
  牛娃一抬头,砖场楞坎上,站着德宽和半截人来娃。他从漫坡上走上去,把油饼递上前,大方地礼让说:“德宽哥,吃油饼!” 
  “哈呀!牛娃挣下钱咧,买这多油饼。”德宽从牛娃手里接过柳条,取下一个油饼,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脸腮上鼓起一块疙瘩。他又取下一个,塞到来娃手里,“吃吧!咱们牛娃兄弟挣下钱了,不在乎俩油饼。” 
  来娃推让着,看着牛娃豪爽的眼神,才哈哈笑着填到嘴里去。 
  “吃吧吃吧!”牛娃蹲在地上,爽快地说。 
  “伙计,你甩开手走了,粘在你手里的事情咋办哩?”德宽吃完一个油饼,满意地咂着舌头,抹一抹厚厚的嘴巴,用烟锅在羊皮烟包里挖着,笑眯眯地说,“你走得好洒脱呀……” 
  “经济手续,我没染一分一文。”牛娃说,“还有啥事情呢?没有了。” 
  “种牛场的合同,倒让来娃老哥催着咱们订哩!”德宽指着站在身旁的来娃,“这可是你负责的工作。” 
  “我今日找了你几回,婶子只说你不在家,也不说你弄啥去了。”来娃证实说,“你走也不给人打个招呼……” 
  “我不当队长,也就不负责啥工作了。”牛娃拖长声调,盯着来娃说,“我给你说过,任啥事甭寻我了。你该寻谁就去寻谁,你怎么不会听话呢?” 
  “牛绳是你交到我手里的,合同条例是你亲口给我说的,我不寻你寻谁?”来娃强硬地说,挥动着短小得令人好笑的胳膊。他四肢畸形发育,脑机能却完全正常,“要不,我把牛交给你,我不喂了,你们干部这样扯皮,我敢订合同吗?” 
  “你愿意订合同也好,不愿意订合同也好,随你的便。”牛娃仍然不动声色,拖长腔调,不冷不热地说,“跟我……没有关系罗!” 
  来娃气得瞪着眼,说不上活来。 
  德宽却微仰着头,悠悠然喷吐着烟雾。他知道马驹并不离开三队的实情,心里踏实。对于牛娃故意拖长的冷漠腔调,他不急也不气。在牛娃撂套走掉的这一两天时间里,自觉地弥补他遗留下的工作上的空隙和失误,他了解牛娃的脾性,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火爆的家伙。他笑着说:“你拉上咱的公牛,游村串寨去夸庄。好些人拉着发情的母牛,满冯家滩寻你牛娃哩。我和来娃好歹把人家劝回去了。开庄的准备工作还没弄妥,让人家再等两天。人家不知从谁嘴里听说你不当队长了,庄场也不办了,气得愣骂愣骂——” 
  “骂我?”牛娃急问,“骂我啥话?” 
  “骂得好难听。‘羞先人哩!把公牛拉上满世界夸庄,惹得别人把母牛拉来配种,自家又不开庄咧!冯家滩三队的干部,说话踉放屁一样。’你听听,骂谁呢?”德宽不紧不慢地说。 
  “哈呀!狗东西骂得真残火!”牛娃听罢,脸臊红了,“我好冤枉哇!” 
  “人家没骂你一人,骂的是‘三队的干部’嘛!”德宽看着牛娃发火了,又劝慰牛娃说,“你挨两句骂怕啥?只要天天能挣两块半,给老娘天天孝顺一串油饼,骂两句风刮跑了……” 
  “骂吧骂吧!”牛娃叹口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没气了,“他能骂好久呢?反正我不管了。” 
  “伙计,我给你说,开庄的准备工作全然弄妥了,围架装好了,人手也安排好了,后日——开庄,你等着看热闹吧!”德宽满怀自信的口气,激励牛娃说:“来娃的合同等你签字哩!” 
  “你签字去吧。”牛娃摇摇头,漠然地说,“好了,来娃老哥,德宽哥会签合同的。你快回吧!”牛娃想把来娃支使开,好让他和德宽单独说一点心事。 
  “只要是三队的干部,谁签字咱都没意见。”来娃说着转过身,走了。 
  牛娃瞧着远去的来娃,回过头来,压低声儿,不好意思地说:“德宽哥,我想托你办一件事……” 
  “只要哥能帮上忙,尽管说。”德宽满口应承。 
  “俺表嫂给我介绍下一个女人……” 
  “噢!” 
  “那女人是离下婚的。男人前年考上大学……”牛娃脸上热臊臊地,给德宽介绍情况,“那女人要寻个可靠农民,不管穷富,正合咱的境况。好在她没生娃,没得牵连……” 
  “好喀好喀!”德宽赞同说,“咱农民就要寻这号实心实意以土为生的女人。你加紧办。” 
  “我表嫂说,她负责做女方的工作,叫我再寻一个介绍人,向人家说明咱的境况。”牛娃说,“我想来想去,你老哥办事稳当,也知我的底细。” 
  “我可没有说过媒啊……”德宽有点为难,“你该找刘红眼,那是说媒联婚的专家……” 
  “我跟那货没言儿!”牛娃一口回绝,诚恳地央求说,“咱要寻可靠的人办事。” 
  “好!”德宽一拍手,爽朗地说,“我让你兰兰嫂子去给你办事,人家比我会说话……” 
  “也好。”牛娃笑了,“你给兰兰嫂子说说。” 
  “怪道……你今日给我吃油饼,原是有喜……”德宽哈哈笑着站起,“不管咋样,这个媳妇哥让你嫂子全力以赴……” 
  牛娃羞怯地笑着站起来。粗鲁的小伙子,在渴盼的喜事临头的时候,反倒忸怩局促了,为难地说,“我没得依靠,俺妈眼窝不好,凡事都得自己张罗……” 
  “放心!你的事就是哥的事。”德宽畅快地说,“明天叫你嫂子就过河去。” 
  牛娃感激地点点头,羞怯而幸福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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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北方五月的夜晚很短,天亮得早。马驹骑着自行车,跑过四十华里路程,踏进河口县城的时候,机关单位才刚刚上早班。 
  古老的河口县城,现在分成新城和老城两部分了。老城是旧县城的所在,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栈铺,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新城是近两三年间兴建起来的新街,宽阔的柏油路面,设计新颖的一幢幢楼房。县人民政府已经搬迁到新城区来了。农贸市场沿袭历史习惯,设置在老城里,这里的市声早已喧闹熙攘起来。从山地赶来出卖山货的农民比河川里的农民穿戴更不讲究,头上缠着油渍渍的布帕,沾染着松脂和污垢的黑手,在草帽底下捏码号。穿着讲究的县城居民,一早赶来采买鲜菜鲜果和鲜蛋,到处是买主和卖主争议价格的声音。这儿也有穿着当代中国最时髦的服装的青年男女在人流中溜达。紧绷着屁股的牛仔裤和喇叭裤,与庄稼人的大裆裤混杂在一起;披肩的长发与庄稼人的光头同时并存。马驹推着自行车,在拥拥挤挤的街道上走着,好容易找到饮食公司的原址,人说公司搬到新城里去了。他急匆匆从人窝里挤过去,找到新区大街上。这儿清静多了,在大街正中,竖起一座四层楼房,米黄色的墙壁,这是河口县城最显眼的一幢建筑物了,半空里挂着“河口饭店”四字横匾,大门口挂着“河口县饮食公司”的白底黑字的漆牌。安国叔在这儿肯定无疑了。 
  一楼是食堂营业厅,二楼是旅馆部,马驹走上三楼,在挂着“经理办公室”木牌的门口停住脚,叩响了木门板,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腾跳起来。他是找安国叔说一句欺哄父亲的谎话,想来真有点别扭。 
  安国叔手里捏着一支黑色雪茄,指指对面的沙发,让他坐下,说:“你来得这早?” 
  马驹笑笑,坐下来,接过安国叔递来的殷红的茶水,怎么开口呀? 
  “我以为你昨天会来的。”安国叔说,“你把证明和介绍信都带来了没?” 
  “昨天有点事……缠住了。”马驹不好意思说出薛淑贤来到他家的事,“本该昨日来……”他没有回答介绍信的事。 
  “这几天,好多人围着我嗡嗡。买了一辆汽车,人都瞅见了,都来给我举荐司机。嗨呀,一个桃儿,惹得一山的猴儿都急咧!”安国叔以一种莫可奈何的口吻说,“你一来,往驾驶楼里一坐,省得我给那些人白费唇舌。” 
  安国叔用他开车是十分真诚的,马驹愈觉不好开口了。这当儿,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戴着黄腿近视眼镜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会儿马驹,似乎有话不好直说,隐隐晦晦地说:“冯经理,木材公司耍麻缠了。业务科长的小舅子从部队刚回来,是个司机。咱要是不答应,原先给咱的那几方松圆木,就没门儿咧……” 
  “先不管他。”安国叔手一挥,“离了他娃子,我照样睡松板棺材。不要了,他的松圆木不要了!” 
  马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安国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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