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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陈忠实文集-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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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普遍出现的问题。”王书记赞同说,“你干得好。应该帮助社员搞好家庭副业,搞些队办工副业,这是改善农民经济状况的好办法。问题出在哪里呢?好多农村干部借口分地到户,撤手不管了,还说什么‘分田到户,闲了干部’。你们家里出现的矛盾,你和你爸,正好是这两种思想的代表……哈哈,我说得对不对呢?” 
  马驹瞧着王书记的眼睛,笑笑,表示默认。他切实地解释说:“我开始也不大清楚,实际当中提出问题了,就得想办法解决。” 
  “关键就在这儿。”王书记肯定说,“同是一个村子,一队和二队,现在没人管。说到底,还得有一班好干部。” 
  “说实话,刚从部队回来那阵儿,俺爸要是给我找下司机一类工作,我会去的。”马驹如实相诉,“我在三队干了半年多,弄下这一摊子,几件事刚刚搞出个眉目,说实情,要我立马撂下走悼,还真是舍不得丢手哩!” 
  “我信。”王书记深情地盯着马驹,深有同感地说,“甭说生产队,公社里也一样啊!因为实行新的农业政策,好多人不愿意在公社干了,寻组织部,人事局,闹调动。我倒是觉得公社里头工作更实际,更具体一些。咱们河西公社,我只待了两年,也觉得大有发展前途……” 
  两位干部谈得很投机,互相都受到了鼓舞。“我不同意有些人说的,现在大家都是‘向钱看’。可能是‘向钱看’的人多了些,但不是全体一切人都‘向钱看’了。”王书记很有感触地说,“我们有不少党员和干部,还是实心实意为人民服务哩!老同志有,年轻党员也有……” 
  “王书记……”马驹听到这里,心里涌过一股热流,感情激动了,“这几天,去不去开汽车,离开不离开冯家滩,我也翻来覆去地想过哩!经过这一番折腾,倒是教我明白了好些事情。我爸那一辈人,跟着党,给群众办了不少好事,大家拥护他。后来的‘左尺子’把他抽怕了。六十年代,冯家滩又出来一个冯志强,在乡亲们最困难的时光,放弃大学不考,回乡来和社员们一起苦干,刚刚显出一点成绩,又给‘左尺子’抽倒了,连命也赔上了……” 
  说到这里,马驹心里翻腾得厉害。见王书记正全神专注地听着,他便狠劲说出了自己的决心:“我遇到好年代了,应该实现俺爸和志强叔他们没有实现的计划……说实话,我是豁上了!” 
  王书记重重地在马驹肩头拍了一巴掌,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大声说:“农村广大青年的出路,还在咱农村哩!国家现时还不可能把农业人口大量转变为工业人口的,有志气的共产党员,应该和乡亲们一起奋斗,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做缩小城乡差别和工农差别的带头人。农村的物质丰富了,文化生活多样了,社会主义文明建设好了,谁还挤进城去做啥?” 
  “志强叔1960年从学校回来,提出一套新农村建设计划,没有实现,大家都不信了。我现在比他的那个规划还大!”马驹兴奋而又畅快地说,“今年一年,做到家家有余粮;明年,使家家的收入平均一千元;五年过了,我要对学生实行免费读书,老人实行赡养制度,家家有电视机,队里建起文化宫……我能做到这些,算我一生没有白活……” 
  “有的人为自己谋利益,劲头大得很,甚至不惜冒犯党纪国法;也有人以为人民谋利益为幸福。”王书记又一次重重地拍了马驹一巴掌,“我们必须跟党同心同德……马驹,干吧,我和你搭手干。” 
  夕阳灿烂,晚风习习,两人说到这里,默默地相对着,良久,都不说话。 
  王书记站起来,瞅着塬坡和河川,满怀感情地说:“冯家滩呀冯家滩……三十年出来三个好干部,一代一代……”他忽然问马驹,“你很了解冯志强吧?” 
  “我零零星星听人说过。”马驹摇摇头,“他死的时候,我才十岁……” 
  “那是我的同学,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王书记慨然说,“我调到河西公社来,刚刚碰上给他平反!我在河西公社工作,志强的幽灵总是在我眼前晃悠。我要是懈怠,总觉得没脸见他的母亲和女儿……” 
  “唔?”马驹惊讶地盯着王书记,“你们原来是同学呀!” 
  “整他的那些材料,我都看了,正好可以看作是他对党和乡亲的赤胆忠心。”王书记脸色严峻,声音激昂,“那些材料,由他的女儿保存着,你可以从彩彩那儿找来看看……” 
  马驹陷入一种默默的沉思里。 
  “我该走了。”王书记告辞。 
  “吃罢晚饭再走吧。”马驹挽留王书记,“咱们一块去看看志强家奶奶……” 
  “今天不行了,晚上召开党委常委会哩。”王书记如实相告,“改日来看老人家。彩彩这娃不错,好些人寻情托友找我要进社办厂,要当民办教员,彩彩从来没有找过我……” 
  “彩彩……”马驹沉吟一下,说,“她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过两天,到奶牛场去看看你爸。”王书记紧握着马驹的手,“我也准备去跟老汉坐坐。” 
  马驹点点头,放开王书记的手,看着这位中年领导者强健的背影,跨过小桥,转上公路了。他的心情完全通畅了,顿然觉得自己心地踏实了。 
  景藩老汉站在槽头,把一抱一抱青草塞到牛槽里,又走到另外一头花牛跟前。看着这些有着美丽花斑的乳牛争争抢抢吞嚼起青草,老汉倚在槽栏上,点燃一锅旱烟,悠然喷出一股烟雾来。告别了,冯家滩,那块曾经洒下过汗水和泪水的土地,那个曾经熬费了老汉一生心血的村庄。 
  暴风雨过后的田野更显得寂静,发泄过怒气和怨愤的景藩老汉,心情十分平静。你娃子过后慢慢思量去!他在心里对儿子马驹说,你老子骂你赶你,是为了你有个好的落脚之地呀!老子尽了心,听不听在你,日后瞎了好了,甭抱怨你老子。 
  偌大的牛棚里,被刺鼻的粪尿的气味充塞着,奶牛吞嚼青草的和谐的声音,像流水一般响着。饲养棚里是这样静温,老汉从敞开的木格窗户看出去,只见半缺的月亮从东塬顶上冒出来。他要在公社奶牛场里第一次住宿了,晚饭时不再是老伴给他端上碗来,而是自己拿上碗到小灶房里去打饭。 
  老了!景藩老汉自己安慰自己,公事管不了了,自家屋里的家事也管不了啦!管不了啦,索性甭管,省得讨人嫌啊!快六十的人了,重活干不动了,也熬不得夜了,喂牛却是满可以胜任的。挣一份不算高的工资,够自己和老伴生活用度就行了。 
  景满老汉磕了烟灰,再添上一遍草,准备回房里歇息。这当儿,窗台上探进一颗脑袋,叫了一声“大叔!”老汉一惊,忙招呼说:“彩彩,你怎么来了?”说着,急忙从木栅门里走出去。 
  “我婶不放心,叫我来看看你。”彩彩说。 
  “噢……”景藩老汉心头一热,还是老伴好哇。 
  “马驹哥也叫我来看看你。”彩彩跟着景藩老汉边走边说,“他说他不敢来,怕你……” 
  景藩老汉半信半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伴不放心他出门,他信;说马驹也不放心,他不大信;不过也难料定,儿子倒不是劣货,平时也懂得尊敬父母……他觉得心头有一股热烘烘酸渍渍的混合滋味了。走进新居室,老汉忙说:“坐,彩娃。叔给你倒水……” 
  彩彩坐在床上,放下肩头的挎包:“这个房子就住你一个人?” 
  “嗯。”景藩老汉应着,“刚腾下一间小库房。” 
  “吃饭咋办呢?”彩彩问。 
  “灶上起伙。”景藩老汉回答着。 
  “一天几顿饭?” 
  “三顿。” 
  “你吃得可口不可口?” 
  “我今日刚来,才吃过两顿饭,还好。”景藩老汉说着,心里却微微波动。这个姑娘受了老伴和儿子的委托,跑来看他,坐在这儿问寒问暖,倒象是他的女儿一样亲切自然。 
  “我给你把床铺一下。”彩彩动手铺褥子、单子。 
  景藩老汉站在房里,看着彩彩铺了褥子,又铺上单子。他在家里,这些事是老伴每天做的,无需动手。今天住进这间小房子,他把铺盖卷儿扔到床板上,还没解开哩,原想睡觉的时候再铺也不迟……彩彩铺好床铺,又捞起条帚扫地了。这个留着短发,穿着花格红底的凉衫儿的姑娘,娴熟地做着这一切,使零乱的小屋一下子变得清整了,老汉倒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是嘛,彩彩算是自家的什么人呢?不沾亲又不带故,凭啥孝顺自己呢? 
  “马驹哥让我给你带来蚊帐,我给你撑起来。”彩彩从大挎包里掏出蚊帐来,“已经有蚊子了。” 
  景藩老汉愣住了。他家里那挂破旧的蚊帐,已经发黄变黑了,这顶单人新蚊帐,马驹从哪里弄来的呢?他瞅着彩彩,迟疑地说:“窗上有细纱蒙着,不要蚊帐了。” 
  彩彩已经在墙上扎进钉子,把蚊帐挂起来了。 
  “马驹……啥时间……买的蚊帐呢?”他问。 
  “借俺家的。”彩彩毫不含糊地说,“他说回头买下还我。” 
  景藩老汉瞧着那个站在床上的姑娘的苗条的背影,一刹那之间,竟不好意思看彩彩了。老汉心里想起了那一层意思…… 
  蚊帐挂好了,彩彩跳下床,又从兜里取出几个小纸袋说:“大叔,这是几样治头痛拉肚子的药,给你留下。夏天到了,人容易发病……” 
  “噢噢噢……”景藩老汉嘴里应诺着,却没有勇气对视那一双诚实好看的眼睛。老汉想起那一年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了。唉!原以为马驹在部队升排长无疑问了,他才遵照部队同志的叮嘱,不敢给马驹订下家庭有这样那样麻达的媳妇,硬是失情薄义地把彩彩甩开了。现在,这个被他隔卡掉了的彩彩,专程赶到奶牛场来,代表他的老伴和儿子来看望他了。如果彩彩现时真的和马驹有那一层意思,自己怎么对人家娃娃说话呢! 
  “俺婶说,叫你晚上睡觉,把被子盖严。”彩彩说,“万一拉肚子,吃点土霉素,要是红白痢,吃‘痢特灵’,吃法用量我给你写在纸袋上……” 
  “噢噢噢……”景藩老汉只是点头,其实什么也没记住。他还在想:绕了一周八匝,马驹还是和彩彩…… 
  “马驹哥说,叫你干活时甭太过分,小心累下毛病……”彩彩说。 
  “噢噢噢……”景藩老汉自己更窘了:咱真是对不住人家娃娃哩! 
  “大叔,你还缺啥东西不缺?”彩彩问。 
  景藩老汉终于扬起头,看了一眼彩彩。她端坐在床沿上,象女儿一样真诚地关切地询问着。他慌慌乱乱说:“不缺不缺……” 
  “那我回呀。”彩彩说,“我后晌给娃娃种牛痘,走得迟了……”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俺奶烙的烫面油旋饼子,让我给你带了点儿。” 
  “这……好好好!”景藩老汉手足无措地站着,拒绝不好,接受也叫人为难,心里着实感动了,“叫你奶……甭干活!有重活……找马驹帮忙。” 
  彩彩笑着点点头,走出房子,推起自行车,回头再看一眼送她的景藩大叔,跨上车子走了。 
  景藩老汉站在明亮的月光下,忽然动了情,暗暗流下一股热泪来。奶牛场的一位职工随便问:“是你儿媳吗?多孝顺的儿媳!”景藩老汉尴尬地摇摇头,说:“不是不是,快甭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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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的蓝天上,塬坡上洒满一层银辉,迷迷蒙蒙。南塬的刀裁一样的平顶透着亮光,勾出一条清晰的雄伟的轮廓。河川里,水雾溶着月光,柔和而又迷离。沿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排排杨柳,城墙一样横摆在河滩里,只能看出锯齿一样高高矮矮的树梢。彩彩踏着自行车,在河川公路上行驶。夜露已经潮起来,她的额头上,有湿漉漉的凉意。 
  看望景藩大叔,完全是彩彩实心实意的自觉行动。老人在冯家滩劳累一生,最后弄得很不愉快……她能理解老人的心情。马驹哥被他赶出门来,心里不好受;其实最难受的,还是景藩大叔哩!把马驹哥的被子扔出门,老人自己连午饭也没吃,夹起被卷,一气之下走出了冯家滩……她听在村口看见老人的社员说,老汉出村时眼里转着泪花花。她在医疗站上给孩子们接种牛痘,心里想着,不管老人的作法是否合适,都应该去看望一下。他们刚刚吵罢,马驹去了可能使老人更容易动气。她一个人去最好,代替马驹哥去行孝心,以减弱老人心中的愤恨。她说她是受大婶马驹哥托嘱的,他不是笨人,会想到的。她把自己和马驹的关系暗示出来,难道他不会感到什么吗?他在儿子与薛家的婚事上受了窝囊气,丢了面子,难道不会思前想后吗? 
  会的。彩彩回味着刚才见到景藩大叔的细微末节,揣准老汉的心病了,他肯定为自己那年隔卡彩彩和马驹的婚事难以张口了。彩彩在心里说,甭难为情啊,大叔,你心里明白了就好了。经过这一番波折,你看清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也是好事,彩彩挺直腰身,很自豪地骑车走着。她又在心里劝慰景藩大叔说,那时候我背着政治上的黑锅,为了马驹哥的远大前程不受牵连,是我心甘情愿地割断了和马驹哥的关系,我不责怪你呀! 
  清凉的夜风吹着她的热烘烘的脸蛋儿,塬坡上飘下来沁人心脾的洋槐花的清香。刚才冒充着大婶和马驹哥的名义,送给景藩大叔蚊帐、药品和以奶奶的名义送去的烫面油旋饼子,表面上大方而沉静,其实心里咚咚地跳弹着,只怕露出破绽,弄得她和景藩大叔都会不好意思的。好在没有什么纰漏。现在,经过了这一番心理上的紧张,彩彩的心情完全舒展了。 
  小河川道的夜色如此迷人,彩彩觉得自己忽然身体变轻了,像布谷乌一样自由地在河川的麦田上空飞过。应该把心里话向马驹哥敞开了……她对他怀着一颗怎样纯净的心啊!彩彩想着那个令人心悸的时刻。她对他该怎么说呢? 
  应该写一封信,从从容容一诉衷肠,彩彩这样想,那样做要比说起来更尽情一些。 
  是时候了,再也不能等待了,感情的春水溢满胸膛了,今晚回去就给马驹哥写这封信……她的脚下踩踏得更欢了。 
  幽深而迷蒙的河川里,传来一声声布谷鸟动情的叫声,彩彩轻轻哼起歌儿来。 
  “彩彩——” 
  彩彩一惊,忙收住口,迎面飞一般驶过来一辆自行车,到她跟前戛然而止,彩彩猛然听到马驹的声音,忙跳下车子。“彩彩……” 
  马驹哥喊着她的名字,气喘吁吁,抹了一把汗,愣愣地站着,几乎能听见他的心的跳动声。彩彩忙问:“你咋急成这样子,出了啥事吗?” 
  “啥事也没有……”马驹撩起衣襟,抹着头上和脖颈上的热汗,颤抖着声音说,“我……想你……” 
  “呀!你——”彩彩脸上轰然发热了,她想不到马驹哥这样突然地出现在面前,在这样寂静的河川公路上,突然说出这样毫不转弯抹角的话来。她羞了,也慌乱了:“你……胡说啥……” 
  “我对不起你,彩彩!”马驹颤抖着声音,炽烈的火样的感情在心里燃烧,“实在对不起你呀!”他难受得要流泪了。 
  彩彩看着马驹激动得失去控制的举动,感到十分惊讶。她瞧瞧公路两头,说:“马驹哥,你稳静一下,这路上来回有行人哩……” 
  “彩彩——”马驹仍然声音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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