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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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媳妇,真个好媳妇。”金嫂笑说,“我先给你报上名,谁要是拉后腿,你寻我!”
金嫂像旋风一样卷出门去了。
“好事嘛!认字念书,好事喀!”康田生老汉吃着儿媳双手递上前来的玉米糁糁,对站在桌边提出识字要求的玉贤说,“我不识字,勤娃小时也没念成书,有一个人会认字了,谁哄咱也哄不过了。”
阿公虽然不识字,并不像村里特别顽固的那些老汉们封建。玉贤并不立刻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故意装出对上冬学的冷漠,免得老人说她不安分在小庄稼院过生活了,心野了:“要上让他去上。我一个女人家,认不认得字,没关系……”
“啥话!新社会,把妇女往高看哩!”老公公大声说,“我和勤娃忙得不沾家,想学也学不成。”
她达到目的了,服侍阿公吃饭,给勤娃把饭温在锅里。勤娃得到天黑才能回来。春三月,正是翻了身的庄稼人修屋盖房的季节,打土坯的活儿稠,勤娃把远处村庄里的活儿干了,临近村庄的活儿,让老阿公去干。真的学会了读书识字,那该多有意思啊……
康田生喝着热呼呼的玉米糁糁,伴就着酸凉可口的酸黄菜,心里很满意。对新媳妇过门两三个月的实地观察,他庆幸给儿子娶下了一个好媳妇,知礼识体,勤勤快快,正是本分的庄稼人过日月所难得的内掌柜的。日常的细微观察中,他看出,媳妇比儿子更灵醒些。这样一个心性灵聪的女人,对于他的直性子勤娃,真是太好了。他心甘情愿地把财权过早地交给下辈人,那不言自明的含义是:你们的家当,你们的日月,你们鼓起劲来干吧!他爽快地同意儿媳去上冬学,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让聪明的玉贤学些文化,日后谁也甭想捣哄勤娃了。保证在他过世以后,勤娃有一个精明的管家。俗话说,男人是耙耙,管挣;女人是匣匣,管攒;不怕耙耙没刺儿,单怕匣匣没底儿。庄稼人过日月,不容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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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一个陌生的村庄外边的土壕里,勤娃丢剥了棉衣,连长袖衫也脱掉了,在阳春三月的阳光下,提着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夯,一下重砸,又一下轻间,青石夯捶击潮湿的土坯的有节奏的响声,在黄土崖上发出回响。打土坯,这是乡村里最沉重的劳动项目之一。对于二十出头的康勤娃,那石夯在他手中,简直是一件轻巧自如的玩具。他打起土坯来,动作轻巧,节奏明快;打出的土坯,四棱饱满,平整而又结实。在他打土坯的土壕楞坎上,常常围蹲着一些春闲无事的农民,说着闲话,欣赏他打土坯的优美的动作。
勤娃整天笑眯眯,对打土坯的主人笑眯眯,对围观的庄稼人笑眯眯;不管主人管待他的饭食是好是糟,他一概笑眯眯。活儿干得出奇地好,生活上不讲究,人又和气好说话,他的活儿特别稠,常常是给这家还没打够数,那一家就来相约了。
他心里舒畅。在喝水歇息的时候,他常常奇怪地想,人有了媳妇,和没有媳妇的时光大不一样了。身上格外有劲,心里格外有劲,说话处事,似乎都觉得不该莽撞冒失了,该当和人和和气气。人生的许多道理,要亲身经历之后,才能自然地醒悟;没有亲身经历的时光,别人再说,总觉得蒙着一层纸。
打完土坯,他吃罢晚饭,抹一把嘴,起身告辞。
“明天还要打哩,隔七、八里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诚心相劝,实意挽留,“咱家有住处。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着谢绝,“七、八里路,脚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误时。”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窝舒服吗?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着,夜色是迷人的,坡岭上的杏花,在蒙蒙月光里像一片白雪,夜风送来幽微的香味。人活着多么有意思!
“你吃饭没有?”玉贤招呼说。
“吃过了。”他说。
“今日怎么回来这样迟?”玉贤问。
他笑而不答,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摞纸币来,交到玉贤手上。
玉贤数一数,惊奇地问:“这么多?”
“我两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着,“这下你明白我回来迟的原因了吧!”
“甭这么卖命!甭!”她爱怜地说,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块),已经够累了,他却居然两天打了三摞,“当心挣下病!”
“没事,我跟耍一样。”他轻松地说。她愈心疼他,体贴他,他愈觉得劲头足了,“春天一过,没活儿了。再说,我是想早点撑起三间瓦房来。”
春季夜短,两口睡下了。
他忽然听到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磕烟锅的声音。回来晚了,父亲已经躺下,他没有进里屋去。他问:“你给咱爸烧炕了没?”
“天热了,爸不让烧了。”她说,“你怎么天天问?”
“我怕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辈子苦。”他说,“咱家没有外人,你要多操心爸。”
“还用你再叮嘱吗?”玉贤说,“我想用钱给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门走亲戚,不能老穿着黑粗布……”
“该。你扯布去。”他心里十分感动。
静静的春夜,温暖的农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给你说件事。”玉贤说,“金嫂叫我上冬学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认那些字做啥!村长统计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学,说是赶收麦大忙以前,要扫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顾得坐在那儿认字吗?哈呀!好消闲呀!”他嘲笑地说,“要是一家非去一个人不可,你去吧。认两字也好,认不下也没啥,全当应付差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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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吴玉贤锁上围墙上的木栅栏门,走在康家村的街道里了。结婚进了勤娃家的小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间的稠人广众中走动过。地里的活儿,父子俩不够收拾,用不上她插手。缸里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担满了。她恪守着母亲临将她出嫁前的嘱咐:甭串门,少说是非话,女人家到一个村子,名声倒了,一辈子也挽不回来。在娘家长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两三个月来,渐渐已经获得了乖媳妇的评价。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的街道里,似乎觉得每一座新的或旧的门楼里,都有窥视自己的眼光。做媳妇难,她缓缓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总不可避免拘谨;总算走到村庄中心的祠堂门前了,这是冬学的校址。门口三人一堆,五个一伙,围着姑娘和媳妇们,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进祠堂的黑漆剥落的大门了,听勤娃给她介绍康家村的人事状况的时候说,这是财东康老九家的祠堂,历来是财东迎接联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穷庄稼人路过门口,连正眼瞧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一旦被传喝进这里,就该倒霉了。这是一个神秘而阴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记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庄稼人,好多缴不起税款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树上……现在,男人和女人在这儿上冬学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后晌。
祠堂里摆着几张方桌和条桌,这是临时从这家那家借来的。玉贤在最后边一张条桌前坐下了,听着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她笑笑,并不插嘴。
金嫂和村长领着一位先生进来了。她从坐在前边的两位女人的肩头看过去,看见一位年轻小伙儿白净的脸膛,略略一惊,印象里乡村私塾里的先生,都是穿长袍戴礼帽的老头子,这却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娃娃,新社会的先生是这样年轻!只听村长介绍说先生姓杨,并且叫妇女们以后一律称呼杨老师。
村长说他有事,告辞了。金嫂也在一张方桌边坐下来,杨老师讲课了。
玉贤坐在后面,她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们扬着头,白眨白眨着眼睛仔细观看新来的老师的穿着举动,窃窃议论他的长相。她一眼就看见,这是一张很惹人喜欢的小白脸,五官端正,眼睛喜气,头上留着文明头发,有一绺老是扑到眼睛上头来,他一说话,就往后甩一甩,惹得少见多怪的乡村女人们吃吃地笑。玉贤只记得爷爷后脑勺上有一排齐刷刷的头发,父亲这一辈男人,一律是剃光头,文明人蓄留一头黑发,比剃得光光亮亮的头还要好看多了。
老师讲话了,和和气气,嘴角和眼梢总带着微笑,讲着新社会妇女翻身平等的道理,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讲着就点起名字来了。
他在点名册上低头看一眼,扬头叫出一个名字,那被叫着的女人往往痴愣愣地坐着不应,经别人在她腰里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站起——她们压根没听人叫过自己的名字,倒是听惯了“牛儿妈”、“六婶”、“八嫂”的称呼,自己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阵哗笑。
在等待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而又柔声细气的男子的呼叫“吴玉贤”的声音,她的心忽地一跳,低着头站起来,旋即又坐下。
点过名之后,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八个字,转过身来领读的时候,那一双和气的眼睛越过祠堂里前排的女人的头顶,端直瞅到玉贤的脸上,对视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开了。她承受不了那双眼光里令人说不出的感觉……教的什么字啊,她连一个也记不住!
不过十天,杨老师和康家村冬学妇女班上的女人们,已经熟悉得像一个村子的人一样了。除了教字认字,常常在课前课后坐在一起拉家常,说笑话,几个年龄稍大点的婶子,居然问起人家有媳妇没有,想给他拉亲做媒了。
杨老师笑笑,说他没有爱人,但拒绝任何人为他提媒。他大声给妇女们教歌,“妇女翻身”啦,“志愿军战歌”啦。课前讲一些远离康家村甚至外国的故事,苏联妇女怎样和男人一样上大学,在政府里当官,集体农庄搭伙儿做庄稼,简直跟天上的神话一样。
玉贤仍然远远地坐在后排的那张条桌旁,她不挤到杨老师当面去,顶多站在外围,默默地听着老师回答女人问长问短的话,笑也尽量不笑出声音来。她知道,除了自己年纪轻,又是个新媳妇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什么迷迷离离的一种感觉,都限制着她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畅快地和杨老师说话。
杨老师教认字完毕,就让妇女们自己在本上练习写字,他在摆着课桌间的走道里转,给忘了某个字的读音的人个别教读,给把汉字笔划写错了的人纠正错处。玉贤怎么也不能把“翻身”的“翻”字写到一起,想问问杨老师,却没有开口的勇气。一次又一次,杨老师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这个字写错了。”
杨老师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随之俯下身来,抓住她捉着笔的手,把“翻”字重写了一遍。她的手被一双白晳而柔软的手紧紧攥着,机械地被动地移动着,那下腭擦着她耳朵旁边的鬓发,可以嗅着陌生男人的鼻息。
“看见了吗?这一笔不能连在一起!”
杨老师走开了,随之就在一个长得最丑的婆娘跟前弯下身,用同样的口气说:“你把这字的一边写丢了,是卖给谁了吗?”
婆娘女子们哄笑起来,玉贤在这种笑声中,仿佛自己也从紧张的窘境里解脱了。
年轻的杨老师的可爱形象,闯进十八岁的新媳妇吴玉贤的心里来了……
她坐在小院里的槐树下,怀里抱着夹板纳鞋底,两只唧唧鸟儿在树枝间追逐,嬉戏。杨老师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嘤嘤地多情地笑着。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潇洒的姿式,说话那样入耳中听,中国和外国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多,歌儿唱得好听极了,穿戴干净,态度和蔼,乡村里哪能见到这样高雅的年轻人呢!
相比之下,她的男人勤娃……哎,简直就显得暗淡无光了。结婚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反感,也决没有令人惊心动魄。他勤劳,诚实,俭省;可他也显得笨拙,粗鲁,生硬;女人爱听的几句体贴的话,他也不会说,……哎,真如俗话说的,人比人,难活人哪!
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坚决反对买卖包办,这是杨老师在冬学祠堂里讲的话。她长了十八岁,现在才听到这样新鲜的话,先是吃惊,随之就有一种懊悔心情。嫁人出门,那自古都是父母给女儿办的。临到她知道婚姻自主的好政策的时候,已经是康勤娃的媳妇了。要是由自己去选择女婿的话,该多好哇……那她肯定要选择一个比勤娃更灵醒的人。可惜!可惜她已经结婚了,没有这样自由选择的可能了……
杨老师为啥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呢?握着她的手帮她写“翻”字的印象是难忘的,似乎手背上至今仍然有余温。唔!昨日后晌,杨老师教完课,要回桑树镇中心小学去,路过她家门口,探头朝里一望,她正在院子的柴禾堆前扯麦秸,准备给公公做晚饭。杨老师一笑,在门口站住。她想礼让杨老师到屋里坐,却没有说出口。公公和勤娃不在家,把这样年轻的一个生人叫到屋里,会让左邻右舍的人说什么呢?她看见杨老师站住,断定是有事,就走到门口,招呼一声说:“杨老师,你回去呀?”“回呀。”杨老师畅快地应诺一声,在他的手提紧口布兜里翻着,一把拉出一个硬皮本子来,随之瞧瞧左右,就塞到她的怀里,说:“给你用吧!”她一惊,刚想推辞,杨老师已经转身走了。那行动举止,就像他替别人给她捎来一件什么东西,即令旁人看见,也无可置疑。她不敢追上去退还,那样的活,结果可能更糟。她当即转过身,抱起柴禾进屋去了。应该把本本还给人家,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她怎么能拿到上冬学的祠堂里去写字呢?
他对她有意思,玉贤判断,康家村那么多女人去上冬学,他为啥独独送给她一个本本呢?他看她的眼神跟看别的妇女的眼神不一样。他帮她写字之后,立即又抓住那个长得最丑的媳妇的手写字,不过是做做样子,打个掩护罢了。
已经有了几个月婚后生活的十八岁的新媳妇吴玉贤,尽管刚刚开始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分析杨老师的行为和心理,却是细致而又严密的。她又反问自己,人家杨老师那样高雅的人,怎么会对她一个粗笨的乡村女人有意思呢?况且,自己已经结过婚了……蠢想!纯粹是胡猜乱想。
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难的。她隐隐感到这种紊乱思想下所潜伏的危险性,就警告自己:不要胡乱猜想,自己已经是康家小院里的人了,怎么能想另一个男人呢?婚姻自由,杨老师嘴巴上讲得有劲,可在乡村里实行起来,不容易……
事情的发展,很快把农家小媳妇吴玉贤推向一个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轮着玉贤家给杨老师管饭了。她的丈夫勤娃给二十里远的关家村应承下二十摞土坯,说他不能天天往回赶,路太远了。公公在临近的村庄里打土坯,晚上才能回来。他早晨出门时,叮嘱说:“把饭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几年才能在咱屋吃一回饭,甭吝啬!”她尽家里有的,烙了发面锅饼,擀下了细长的面条。辣子用熟油浇了,葱花也用铁勺炒了,和盐面、酱醋一起摆在院中的小桌上。
杨老师走进来,笑笑,坐在院中的小桌旁边,环顾一眼简陋而又整洁的小院,问她屋里都有什么人,怎么一个也不见。她如实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