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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陈忠实文集-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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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娃拿了一个馍馍,夹了辣椒,远远地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有味没味地慢腾腾地嚼着。 
  他担心勤娃,比自己要紧。他迅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波动,用五十多岁老人的理智和儿子说话: 
  “勤娃——” 
  “嗯!”勤娃应着。 
  “明天出门打土坯去。”老汉说,“她爸她妈指教过她了,算咧!只要日后好好过日月,算咧。” 
  “……” 
  “人么,错了要能改错,甭老记恨在心。”他劝慰,“咱的家当还要过。你舅的话是明理。” 
  勤娃没有吭声。老汉从屋里走出来,想告诉儿子,他已经给他在南围墙村应承下打土坯的活路了。这时村长走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位穿制服的女干部,胸膛上两排大纽扣。 
  “老哥,这是县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长说,“你们谈,我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着介绍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汉炕边上,态度和蔼,和蔼得教见惯了旧社会官人们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我想来和你老儿坐坐。” 
  老汉心里开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来做啥?一般乡上县上的干部来了,总是和村长接手,和他一个只会打土坯的老汉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分了几亩地,和谁家互助,老汉都答了。最后,程同志把弯儿绕到老汉最担心的那件事上来了,果然。 
  “没有啥!”老汉的嘴很有劲地回答,“杨先生教妇女识字有没有啥问题,咱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谁给管饭就给谁家卖力,咱没见过杨先生的面,光脸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没听人说什么吗?”程干部转脸问,“甭怕。” 
  勤娃摇摇头。 
  “康大叔,你老儿心放开。”程同志说,“新社会,咱们把恶霸地主打倒了,穷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许坏人再欺侮庄稼人,糟踏党的名誉。咱们的干部,有纪律,不准胡作非为……” 
  这些话说得和老汉的心思刚刚吻合,他觉得这个清素淡雅的女干部完全是可以信赖的,可以倾诉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祸事。可是,他的话出口的时候,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杨先生胡作非为不胡作非为,咱不知道嘛!他在哪里胡作来,在哪里非为来,你到那里去查问。咱不知情喀!” 
  老汉忽然瞧见,勤娃的脸憋得紫红,咬着嘴唇,担心儿子受不住程同志诚恳的劝导,一下子说出那件丑事,就糟了。新社会共产党的纪律虽然容不得杨先生的胡作非为,可自己一家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顾礼仪,把儿子支使开: 
  “南围墙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迟就要误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亲一眼,走出门去,撞得旧木板门咣啷一声响。 
  “这娃性子倔……”老汉不自然地掩饰说,盼她快点走。横在老汉心头的这一块伤疤,无论是恶意地撞击,抑或是好心地抚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触及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没关系。回头我再来,”程同志很耐心地说。 
  “甭来了。”老汉很不客气地拒绝,心里说,你一个穿戴和庄稼院女人明显不同的公家干部,三天五天往我屋跑,那还不等于告诉康家村人,康田生屋里出了啥事啊?老汉今天一见到她,心里的负担又添了一层,意识到这件丑事,尽管尽力掩盖,还是闹出去了,要不,县上的这位女干部怎么会来到他的小院呢?即使外面有风传,他们一家也要坚决捂住。“咱庄稼人忙。实在是……我跟勤娃,啥也不知道喀!” 
  程同志脸上明显现出失望的神色,失望归失望,却不见反感或厌恶。她是作党的干部纪律的监督工作的。严肃的职业使她年龄轻轻儿就已经养成严肃而又和蔼的禀性。此类问题在她的工作中,不是第一次,不说庄稼人吧,即是觉悟和文化都要高一级的工人和干部,在这样的丑事临头的心理矛盾中,往往也是同样首先顾及自己和儿女的名声,这样,就把造成他们家庭不幸的人掩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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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紧张的体力劳动,给心里痛苦痉挛着的庄稼汉勤娃以精神上极大的解脱。他走进侯七家打土坯的上壕,胳膊无力,腿脚懒散,浑身的劲儿叫不起来。侯七在一旁给木模装土,不断投来怀疑的不太满意的眼光。勤娃像受了侮辱——勤劳人的自尊。他暗暗骂自己一声,提起石夯,砸了下去,一切烦恼暂时都被连珠炮似的石夯撞击声冲散了。 
  劳动完了,烦恼的烟云又从四面八方朝他的心里围聚。吃罢晚饭,他怏怏地告诉侯七,自个有病了,另找别人来打土坯吧!侯七盯着面色郁闷的勤娃,没有强留。他扛着木模和石夯走出村来。 
  勤娃懒散地移着步子,第一次不那么急迫地往家赶了;赶回家去干什么呢?甭说玉贤不在家,即使在,那问小厦屋也没有温暖的诱惑力了。 
  浪去!勤娃鼓励自己,一年四季,除了种庄稼,农闲时出门打土坯,早晨匆匆去,晚上急忙回,挣那么几块钱,从来舍不得买一个糖疙瘩,一五一十全都交到她手里,让她积攒着,想撑三间瓦房……太可笑了!你为人家一分一文挣钱,人家却搂着野汉睡觉……去他妈的吧! 
  勤娃已经叉开通康家村的小路,走上官路了。 
  这样恼人的丑事,骂不能骂,说不敢说;和玉贤关系好不能好,断又断不了,这往后的日月怎么过?既然程同志赶到家里来查问,证明他的父亲和舅舅要他包住丑事的办法已经失败,索性一兜子倒出来,让公家治一治那个瞎熊教员,也能出口气,可是,他爸却一下把他支使开了。 
  勤娃开始厌恶父亲那一副总是窝窝囊囊的脸色和眼神。窝囊了一辈子,而今解放了,还是那么窝囊。他啥事都首先是害怕,不敢高声说话,不敢跟明显欺侮自己的人干仗,自幼就教勤娃学会忍耐,虽然不识字,还要说忍字是“心上能插刀刃”!他现在有些忍不住了! 
  沿着官路,蹈蹈走来,到了桑树镇了。 
  夜晚的乡村小镇,街道两边的铺店的门板全插得严严的,窗户上亮着灯光,街上行人稀少。勤娃终于找到了可以站一站的地方,那是客栈了。 
  门里的大梁上吊着一盏大马灯,屋里摆着脚客们的货包。大炕上,坐着或躺着一堆操着山里口音的肩挑脚客。 
  “啊呀!这是勤娃呀?”客栈掌柜丁串串吃惊地睁大着灵活的小眼睛,“来一碗牛肉泡,还是荤油臊子面?” 
  “二两酒。”勤娃说,“晚饭吃过了,再来一碟花生豆儿。” 
  “啊呀,勤娃兄弟!”丁串串愈加吃惊了,“好啊!我知道,这二年庄稼人翻身了,村村盖房的人多了,你打土坯挣钱的路数宽了!好啊!庄稼人不该老没出息,攒钱呀,聚宝呀!临死时一个麻钱,一页瓦片也带不到阴间!吃到肚里,香在嘴里,实实在在……掌柜的,给康家勤娃兄弟看酒……” 
  丁串串长得矮小、精瘦,声音却干脆响亮,说话象爆豆儿,没得旁人插言的缝隙。他唤出来的,是他的婆娘,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同样笑容满面地把酒壶和花生摆到勤娃的面前了:“还要啥?兄弟。” 
  “吃罢再说。”勤娃坐下来。 
  花生米是油炸的,金红,酥脆,吃到嘴里,比自家屋里的粗粮淡饭味儿好多了。酒也真是好东西,喝到口里,辣刺刺的,进入肚里以后,心里热呼呼的。接连灌了三大盅,勤娃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怪道有钱人喜时喝酒,闷时也喝酒!他觉得那股热劲从心里窜起,进入脑袋了,什么野汉家汉,丑事不丑事,全都模糊了,也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再来二两!”勤娃的声音高扬起来,学着丁串串的声调,呼唤女掌柜,“掌柜的,买酒!” 
  女掌柜扭动着肥大的臀部,送上酒来,紧绷绷的胖脸上总是笑着。勤娃从腰里掏出一卷票子,抽出两张来,摔到桌上,好大的气派!女掌柜伸手接住钱,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把那一卷票子塞到腰里去。 
  “还有床位么?”勤娃干脆捉住白瓷细脖酒壶,直接倒进喉咙,咂咂嘴,问着还站在旁边的女掌柜。 
  “有啊!”女掌柜满脸开花,“要通铺大炕,还是单间?兄弟倒是该住单间舒服。” 
  “好啊!我住单间。”勤娃满口大话,一壶酒又所剩不多了,支使女掌柜,“给我开门去!” 
  他妈的,我康勤娃也会享福嘛!酒也会喝,花生豆儿也会吃。往常里倒是太傻了哩! 
  “勤娃兄弟,床铺好了——”女掌柜在很深的宅院里头喊。 
  “来了——”勤娃手里接着酒壶,朝院里走去。脚下有些飘,总是踩踏不稳,又撞到什么挡路的东西上头了,胳膊也不觉得疼。那些坐着或躺在通铺大炕上的山里脚客,在挤眉弄眼说什么,勤娃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角。这些山地客,可怜巴巴地肩挑山货到山外来卖钱,只舍得花三毛票儿躺大炕,节省下钱来交给山里的婆娘。可他们的婆娘,说不定这阵也和谁家男人睡觉哩…… 
  “在哪儿?”勤娃走进昏黑的狭窄的院道,看着一方一方相同的黑门板。 
  “在这儿。”女掌柜走到门口,“我给你铺好被子了。” 
  勤娃走到跟前,女掌柜站在窄小的门口,勤娃晃荡着膀臂进门的时候,胳膊碰到一堆软囊囊的东西,那大概是女掌柜的胸脯。 
  女掌柜并不介意,跟脚走进来:“新被新床单,你看……” 
  勤娃一看,女掌柜穿着一件对门开襟的月白色衫子,交近农历四月的夜晚,已经很热,她半裸开胸脯上的纽扣,毫不在乎地站在当面,勤娃一笑:“好大的奶子!” 
  “想吃不?”女掌柜嘻嘻一笑,一把扯开胸脯,露出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奶头,“管你一顿吃得饱!”一下子搂住了勤娃。 
  勤娃本能地把脸贴到那张嘻笑着的脸上。 
  “瞎熊!”女掌柜又嘻嘻一笑,嗔声骂着,转过身,走出门去。 
  丁串串正好走到当面,站住脚。 
  “勤娃喝多了,在老嫂子跟前耍骚哩!”女掌柜说,丁串串哈哈一笑,忙他的事情去了。 
  勤娃往腰里一摸,啊,那一卷票子呢?阿呀!脑子里轰地一下,一瞬间的惊恐之后,他就完全麻木了,糊涂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勤娃从门里蹦出,站在院子里,“一把票子,几十块!只摸了一把奶!太划不来了……哈哈哈哈……” 
  他豁脚扬手,笑着喊着,从后院蹦到前房,又冲到门外。 
  “这瓜熊醉咧!”女掌柜也哈哈笑着说。 
  “大概屋里闹仗,生闷气。”男掌柜丁串串给那些山地脚客说,“这是方圆十多里有名的土坯客,一个麻钱舍不得花的人。今日一进门就不对窍嘛,大半是家事不和,看起来闹得很凶……” 
  丁串串说着,吩咐女掌柜:“你去倒一碗醋来,给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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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月亮半圆了,村外的田地里明亮亮的,似乎天总是没有黑严。玉贤匆匆沿着宽敞的官路走着,希望有一块云彩把月亮遮住,免得偶尔从官路上过往的熟人认出自己来。 
  经过一夜一天的独自闷想,她终于拿定主意:要找杨老师。在娘家屋比在勤娃家里稍微畅快些。一直到喝毕汤,帮母亲收拾了夜饭的锅灶,她才下定决心,今晚就去。 
  父亲一看见她就皱眉瞪眼,扔下碗就出门去了,母亲说到隔壁去借鞋样儿,她趁机出了门,至于回去以后怎样搪塞,她顾不得了。 
  桑树镇的西头,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学,杨老师在那儿教书。月光下,一圈高高的土打围墙,没有大门,门里是一块宽大的操场,孤零零立起一副篮球架。操场边上长着软茸茸的青草,夜露已经潮起,她的脸面上有凉凉的感觉。 
  一排教室,又一排教室。这儿那儿有一间一间亮着的窗户,杨老师住在哪里呢?问一问人,会不会引起怀疑呢?黑夜里一个年轻女人来找男教员,会不会引起人们议论呢? 
  左近的一间房门开了,走出一位女教员,臂下挟着本本,绕下台阶过来了。她顾不得更多的考虑,走前两步,问:“杨老师住哪里?”女教员指指右旁边一个亮着的窗户,就匆匆走了。 
  走过小院,踏上台阶,站在紧闭着的木门板外边,玉贤的心腾腾跳起来。她知道她的不大光明的行动潜藏着怎样不堪设想的危险结局,没有办法,她不走这一步是不行的。 
  她压一压自己的胸膛,稳稳神儿,轻轻敲响了门板。 
  “谁?”杨老师漫不经心的声音,“进。” 
  玉贤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站在门口。杨老师坐在玻璃罩灯前,一下跳起来,三步两步走过来,把门闭上,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怎么吓成这样了呢?脸色都变了。 
  “见谁来没有?”杨老师惊疑不定地问。 
  “见一个女先生来。”玉贤说,“我问你的住处。” 
  “她没问你是谁吗?” 
  “问了” 
  “你怎样说的?” 
  “我说……是我哥哥……” 
  “啊呀!瞎咧!人家都知道,我就没有妹妹嘛!”杨老师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安,“唔!那么,要是再有人撞见问时,说是表妹,姨家妹妹……” 
  玉贤看见杨老师这样胆小,心里不舒服,反倒镇静了,问:“杨老师,我明白,这会儿来你这儿不合时,我没办法了。我是来跟你商量,咱俩的事情咋办呀?” 
  “你说……咋办呢?”杨老师坐下来了。 
  “你要是能给我一句靠得住的话……”玉贤靠在一架手风琴上,盯着杨老师,认真地说,“我就和勤娃离婚!” 
  “那怎么行呢!”杨老师胡乱拨拉一把头上的文明头发,恐惧地说,“县上教育局,这几天正查我的问题哩!” 
  “我知道。”玉贤说,“今日后晌一位女干部找到我娘家,问我……” 
  “你咋样回答的?”杨老师打断她的话。 
  “我又不是碎娃,掂不来轻重……” 
  “噢!”杨老师稍微放心地吁叹一声,刚坐下,又急忙问,“不知到勤娃那里调查过没有?” 
  “问了。”玉贤说,“听她跟我说话的口气,他也没给她供出来……” 
  “好好好!”杨老师宽解地又舒一口气,眼里恢复了那种好看的光彩,走到她面前来,“真该感谢你了……好妹妹……” 
  “要是目下查得紧,咱先不要举动。”玉贤说,“过半年,这事情过去了,我再跟他离!” 
  “你今黑来,就是跟我商量这事吗?” 
  “我跟他离了,咱们经过政府领了结婚证,正式结婚了,那就不怕人说闲话了,政府也不会查问了。”玉贤说,“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 
  “使不得,使不得!”杨老师又变得惊慌地摇摇手,“那成什么话呢!” 
  “只要咱们一心一意过生活,你把工作搞好,谁说啥呢?”玉贤给他宽心,“笑,不过三日;骂,不过三天!” 
  “你……你这人死心眼!”杨老师烦躁地盯她一眼,转过头去说,“我不过……和你玩玩……” 
  “你说啥?”玉贤腾地红了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你说的话?” 
  “玩一下,你却当真了。”杨老师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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