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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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悲哀地叹口气,说不出话。
“你现在还敢蹦起来不敢?”她笑着问。
我惶惶然连忙摇头。
她没有使我为难,朝前街走去。
我和田芳再回到操场草地上的时候,聚会的主持人宣布午餐开始,各式罐头打开了,糕点包子解开了,酒瓶盖子被咬开了。一切可以临时做为盛酒的瓶盖、水杯全都注上了酒,一齐举起来:速成二班万岁!
主持者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数字:
师范速成二班:四十一名学生,死亡四人,其中一人死于“文革”武斗,三人死于疾病。现在本地区工作三十人,另七人随家随夫调外省或外地。聚会通知了三十人,实到二十九人,其中三人抱病赶来。
唯一的缺席者:刘建国。
谁也没问刘建国为什么不来。
主持者在大伙的静默中提议:为死去的四位同学祭酒。
清凌凌的酒液泼在草地上,散发出一股清香。
主持者又进行下一项动议;向县委提出一项意见,请领导人把刘建国从教育局调开,随便调到县委所属的任何一个部门去,只要不在教育系统就行。他现在还在任教育局副局长,有他在那个位位上,我们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这一条要求。至于全具的中小学教师有多少人被他整了,不必计算,应该向前看,不咎前账。但请把他调开,让教员们再不要听见他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鼓掌。呼叫。一个个全都签上了名字。
我捉着笔的手在发抖,终于写上了我的名字。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向这个老同学表示了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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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符
一觉醒来,老鼠在顶棚上奔马。
一只老鼠跑起来,像野马驰过草原;一群老鼠奔跑起来,追逐起来,拼杀嘶咬,就像万马奔腾。
我刚刚从梦里醒来,一身虚汗,月亮照在南窗的窗格上,屋里静得可以听见窗外大地的呼吸,老鼠的追逐和嘶叫把一切都破坏得淋漓尽致。
我在黑暗中摸到烟,摸到火柴,火柴划着的一瞬,顶棚上的老鼠收敛了。我抽着烟,闭眼躺着,等待天明……
我平反以后,孩子顶替我去工作了,女儿早已出嫁,屋里只剩下我和老伴。老伴早已不再称我为先生,看我也不再是怯怯的神色,她手插在粗壮的腰里,指挥我去种地,干一切过去由她自觉承揽的家务,初时有报复的意味,后来就成了习惯。
“你一天唉声叹气做啥?”她问我,“想那个野婆娘了吗?”
我说我背着右派的包袱,叹气成了习惯了。
“右派怕啥?只要给工资,啥毯派还不是一样叫!”她不在乎地说,“我看当个右派倒不错,你变得规矩了,再不敢跟野……”
我不能发火。我要是一张口分辩,她会大喊大叫,故意让左邻右舍都听见。
“你去洗衣服吧?”她吩咐我,“我腰疼了。”
农村里,男人洗衣服的习惯还不普遍,我抱着衣服走向井台的时候,男人女人都在拿眼睛瞟我。我硬着头皮也就过去了。
“你来擀面吧。”她说。
我学会了做饭。
我明白,她不光是为了享受,其实她倒不是懒女人。她要我洗衣,要我做饭,就会在村人尤其是女人伙儿里提高她的身份,她觉得过去的状况太叫别人瞧不起她了。
我退休回家之后,她也变得好起来了:“咱俩种那二亩地,够吃了。你领下的退休钱,够花了。只要你再不想野……我好好待你,咱欢欢乐乐过到死……”
说下这话一年,她突然死了,跌了一跤,心肌梗塞。
我一个人躺在这个祖传的屋子里的炕上,听老鼠奔马。
别人给我介绍下一个女人。连子女都反对,说我快六十岁的人了,难道连面子也不顾了?娃他舅更是怒气冲天,说我败坏了徐家读书识礼的门风……
我的老姐和小妹子看我生活艰难,劝我的儿子和女子,加上你给我大女儿做工作,总算勉强同意了。
我的这件事,按说该办成了。可是,事到临头,要我办这事的时候,我又动摇了。你问为啥?我也说不清……我总觉得我还在牛王砭小学那间小库房里蜷着。那间小库房,容不得旁人进去,打破里面凝结的空气。同样,我也在离开那个小库房以外的其它地方,感到了不自在。尽管我退休回到家里,我的心,似乎还在那个小库房里蜷曲着,无法舒展了,田芳能够把我的蓝袍揭掉,现在却无法把我卷曲的脊骨捋抚舒展……
我送我的启蒙先生到山坡下。
春风吹绿了河川,也吹绿了源坡,又是杏花纷谢桃花呈艳的阳春三月。坡地上的麦苗绿色葱郁,塄坎上的杂草蓬蓬勃勃,只有沟壁间的断崖的红石上色,显露着黄土高原地区残破丑陋的面貌。
他朝坡上走去,回他的源上那个杨徐村去了。他的背脊躬起来,一步一踩,缓缓地沿着蜿蜒的坡间小路走上去。
我的心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箍住了。
1985年8月至11月
草改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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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
从延安发往西安的长途汽车黎明时分开出了车站的铁栅大门。四妹子额头贴着落了一层黄土尘屑的窗玻璃,最后看了送她出远门上长路的大大和妈妈一眼——妈跟着车跑着哭着喊着甚叮嘱的话,大也笨拙地跑了几步,用袖头擦着眼泪——脑子里却浮现出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妈把碾过小米的谷糠再用石磨磨细,就成了黄沓沓的糠面儿,跟生长谷子的黄土的颜色一模一样。妈给糠面儿里掺上水,拍拍捏捏,弄成圆圆的饼子,在锅里烙熟的时光,四妹子爬在锅台上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待她把糠面饼儿咬到嘴里,那股香味就全然消失了,像嚼着一口细沙子,越嚼越散,越嚼越多,怎么也咽不下去。妈就耐心地教给她吃糠饼子的要领:要咬得小小一点儿,慢慢地嚼,等口里的唾液将糠面儿泡软了,再猛乍一咽。她一试,果然咽得顺当了,尽管免不了还是要伸一伸脖子。糠饼子难吃难咽倒也罢咧,顶糟的是吃下去拉不出来,憋得人眼发直,脸红青筋暴突,还是拉不下来。拉屎成了人无法克服的困难,无法卸除的负担,无法解脱的痛苦。无奈,她只好撅起屁股,让妈用一只带把儿的铁丝环儿一粒一粒掏出来,像羊羔子拉出的小粪粒。
妈妈一边给她掏着,一边叮嘱她,糠饼子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多了就塞住了,而且一定要就着酸菜吃,酸菜性凉下火。她不相信。既然妈能教给她合理吃糠的办法,妈自己为啥还要大给她掏屎呢?有一次,在窑洞旁侧的茅房里,她看见妈撅着白光光的屁股,双手撑着地,大大嘴里叼着烟袋,捏着那只带把儿的铁丝环儿,一边掏着,一边说着什么怪话,逗得妈哭笑不得,狠声咒骂着大。大一看见她,忽地沉下脸,厉害地喝斥她立马滚远。又有一回,她又看见妈给大掏屎的场面,大的架式很笨,双手拄在地上,光脑袋顶着茅房矮墙上的石头,撅着黑乎乎的屁股,大声呻唤着。她已经懂得不该看大人的这种动作,未及妈发现,就悄悄躲开了。
小时候,让母亲给她掏屎倒也罢了,甚至觉得妈那双手掌抚摸着屁股蛋儿时有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及至她开始懂得羞丑的时候,就在母亲面前脱不下裤子来了。她找到邻居的娥娥姐姐,俩人躲到山旮旯里,让娥娥姐给她帮忙,娥娥姐也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公共汽车在山谷中疾驰。四妹子一眼就能看出,车上的乘客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穿戴干净的公家人,一种是本地庄稼人,倒不完全是服装的差异,也有几个穿四个兜干部装的农村小伙子,一搭眼就可以辨出也是吃糠的角色,那些干部或者工人,总之是公家人的那一类乘客,似乎比庄稼人这一类乘客消化能力强,从一开车不久,这类人就开始嚼食,有的嚼点心,蛋糕,面包,有的啃苹果啃梨,嚼着啃着还嘟哝着不满意的话,延安的点心没有油,是干面烧饼啦!延安的蛋糕太次毛,简直比石头还硬啦!那些和四妹子一样的庄稼汉乘客,似乎都吃得过饱,吃得大满意,不嚼食也不埋怨,只是掂着旱烟袋,吐出呛人的烟雾。
四妹子自然归属不嚼不怨的这一类。看别人吃东西是不体面的,听别人嚼蛋糕(尽管硬似石头)和苹果的声音却是一种痛苦,再听那些嘟嘟哝哝的埋怨的话简直使人要愤怒了,她就把眼睛移向窗玻璃。秃山荒梁闪过去,树蓬子闪过去,贴在地皮上的黑羊白羊也闪过去了。
她能记得的头一件事是替妈抱娃娃,娃娃总是抱不完,刚抱得弟弟会跑了,母亲又把一个妹妹塞到她手里;她刚教得妹妹会挪步,炕上又有一个猴娃娃哭出声来了,等着她再抱。生长在农民家里的老大,尤其是女孩子,谁能免得了替妈妈抱引弟弟妹妹的劳举呢!当妹妹能抱更小的弟弟的时候,大把一只小背篓套在她的肩膀上,装上灰粪上山。装着谷穗下山,晚上躺在炕上,肩膀疼得睡不下。妈说,时间长了就好了。背了两年,她的肩膀还是疼。大说,背过十年二十年就不疼了,而且亮出自己的肩膀。四妹子一看,大的两边肩膀上,隆起拳头大两个黑疙瘩,用手一摸,比石头还硬。大说,只有让背篓的套环勒出这两块死肉疙瘩来,才能背起二百多斤重的灰粪上山。四妹子很害怕,肩膀上要是长出那样两个又黑又丑的死肉疙瘩真是难看死了。
她的贴身同座是一位中年女人,属于爱嚼的那一类,特别爱说话,不停地询问四妹子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村的人,又问她到西安去做什么,问得四妹子心里发怵了,会不会是派出所穿便衣的警察呢?她只说到西安找亲戚,再就吱唔不语了。
在她背着妹妹在小学校里念五年级的那年,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跛子,说一口可笑的外乡话,第二天就引着二姑走了,妈叫她把跛子叫姑夫。她瞧不起那个跛子,凭那熊样就把可亲可爱的二姑引跑了。她也瞧不起二姑了,再嫁不下什么人,偏偏就要嫁给那个一条腿高一条腿低的破子吗?这年春节前,跛子姑夫来了,带来了满满三袋白面,四妹子平生第一次给肚子里装满了又细又韧的面条,引着跛子姑夫满山满沟去逛景,再不叫跛子了,只是亲热地叫姑夫。姑夫告诉她,他们那儿一马平川,骑自行车跑两三天也跑不到头;平川里净产麦子,麦秆儿长得齐脖高,麦穗一作长,一年四季全吃麦子,半拃厚的锅盔,二尺长的宽面条,算是平常饭食。左邻右舍那些曾经讥笑二姑嫁了个跛子的婆姨们,纷纷串到窑里来,求妈给二姑捎话,让二姑在一年净吃麦子的关中平原地方给她们的女子找个婆家,跛子也成,地主富农成份也成。即使是两条长腿的贫农后生能咋?还不是伸长脖子咽糠,撅着屁股让人掏屎!四妹子十八九岁了,现在搭乘汽车到西安,二姑和跛子姑夫在西安的汽车站接她,然后再转乘汽车,到二姑家住的名叫杨家斜的村子去,由二姑给她在那儿的什么村子找一个婆家……为着这样一个卑微的目的,四妹子怎么好意思开口说给同座那位毫不相干的中年女干部呢?
同座的女干部不仅爱嚼食,而且爱嚼舌,听口音倒是延安本地人。她说她离开延安二十几年了,想延安呀,梦延安呀,总是没得机会回来看一看。这回回来,真是重新温习了革命传统,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四妹子却听得迷迷糊糊,不知这位女干部何以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情。四妹子知道,单她们刘家峁百十户人家中,现在在外作县长以上官儿的人就有三十多个,他们回到刘家峁的时候,也说着和这位女干部相像的话。四妹子却想,如果现在让他们吃糠饼子,撅着屁股让旁人给掏屎,他们就……
车过铜川以后,四妹子猛然惊叫一声——哦呀!在她眼前,豁然展开一个广阔无际的原野,麦苗返青,桃花缀红,杨柳泛绿。这就是跛子姑夫吹嘘的那个一年四季净吃麦子的关中平原吗?呀——麦苗多稠!呀——村庄多大!呀——多高的瓦房!唔!老家那些沿着崖畔排列的一孔孔土窑,在这平川地带连个影子也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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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2
四妹子在杨家斜二姑家住下来,没出半月,相继有四家托人来提亲。
对每一位跨进门槛来的提亲说媒的男人或女人,二姑一律都笑脸迎接,热情招呼,款声软气地探问男方的家庭成分,兄弟多少,住房宽窄,身体状况,结果却没有一家中意的。四家被提起的对象中,一户地主,一户富农,成分太高。另两户倒好,都是目下农村里最吃香的贫农成分,其中一个是单眼儿,一只眼蒙着萝卜花。对前三户有着无法掩饰的缺陷的家庭,二姑当面对媒人回答清楚,不留把柄儿,然而谢绝的语言是婉转的,态度十分诚切。结亲不成人情在,用不着犯恼。第四户人家是贫农,又是独子,男娃也没有什么大缺陷,二姑动心了,专门出去到一位亲戚家打问了一下,才知那男娃是个白脸瓜呆子,顶多有八成,人叫二百五,小时害为脑膜炎。二姑回到家,当下就恼了,当着跛子姑夫的面发泄恶气:“尽给俺侄女提下些啥货呀?地主富农,瞎子瓜呆子,乌龟王八猴的货嘛!俺侄女这回寻不下好对象,就不嫁……”
听到这些候选者的情况,四妹子难过地哭了,太辱贱人了!二姑转过脸,换了口气,安慰四妹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哪!要不是图得杨家斜村一年有夏秋两料收成,她才不愿意嫁给跛子姑夫做媳妇呢!跛子姑夫顺着旱烟袋,听着二姑毫不隐讳的奚落他的话,也不恼,反而在喉咙里冒出得意的哼哼唧唧的笑声,斜眼瞅着二姑笑着,那意思很明显,说啥难听话也没关系,反正是两口子了。
二姑告诉四妹子,关中这地方跟陕北山区的风俗习惯不一样,人都不愿意娶个操外乡口音的儿媳妇,也不愿意把女子嫁给一个外乡外省人,人说的关中十八怪里有一怪就是:大姑娘嫁人不对外。近年问乡村里运动接连不断,无论啥运动一开火,先把地主富农拉上台子斗一场。这样一来,地主富农家的娃子就难得找下媳妇了,人家谁家姑娘爱受那个窝囊气呀!高成分的子弟在当地寻不下媳妇,也不管乡俗了,胡乱从河南、四川、甘肃以及本省的陕北、陕南山区找那些缺粮吃的女人。这些地方的姑娘不择成分,甚至不管男方有明显的生理缺陷,全是图得关中这块风水地。四妹子听着,心里就觉得渗入一股冷气,怪道给她提亲说媒的四家,不是高成分,就是人有麻达。既然关中这地方的人有这样的风俗,她最后的落脚怕是也难得如意。想到这儿,四妹子低头伤心了。
二姑说,事情也不是死板一块,需得慢慢来。二姑表示决心说,反正绝不能把侄女随便推进那些地主富农家的火坑,也不能搡给那些缺胳膊少眼睛的残废人。有二姑作靠山,有吃有住,侄女儿尽可放心住下去,等到找下一个满意的主儿。破子姑夫也立即表态,表示他绝不怕四妹子夺了口粮,大方地说:“甭急!忙和尚赶不下好道场。这事就由你二姑给你办,没麻达!你在咱屋就跟在老家屋里一样,随随便便,咱们要紧亲戚,跟一家人一样,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