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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陈忠实文集-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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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饭,成分高就更是重大障碍了。可这些问题,四妹子早就知道,已经通过了。她没有吭声,等待对方再说,第一句话就给她一个印象:这人挺实在……
  一句话后,客人又沉默了。四妹子心里一转,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搭腔,没对他说的话表示态度而顿生疑窦了?要不要赶紧表白一下?
  “我对你……没意见……”
  四妹子想搭腔表白的想法顿时打消了。她想笑,几乎有点忍不住,就用一只手捂住嘴,不致笑出声来,令客人难堪。刚刚说了一句话,第二句就表示“没意见”了,是太性急了呢?还是太老实了呢?老实得令人可笑。啊呀!四妹子的脑子里顿然飞来一团乌云:这小子大概是个傻瓜蛋儿吧?
  二姑前几天曾经给他说过一个真实的笑话。杨家斜一个姑娘跟临近村一个小伙去背见,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呆坐了一袋烟工夫,那小伙忍不住了,就要开口,他想拣一生中最有趣的事说给姑娘,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想来想去,想到了他舅舅领他在西安动物园看过一回老虎。他想,姑娘肯定没见过老虎,用老虎镇一镇她,就说:“我见过老虎嗜!比牛犊还高还大!你见过吗?”姑娘一愣,俩人谈婚事,关老虎屁事呢?小伙子得意了,说:“咱俩一结婚,叫俺舅把咱俩引到动物园,再看一回老虎……”姑娘瞅着那个得意忘形的傻眼傻样儿,心里起疑雾了。正在姑娘心中纳闷叫苦的时候,小伙突然站起来,耸起鼻子,左嗅嗅,右闻闻,随之就释然傻笑起来:“怪事!我说这屋里今黑怎么有一股香味儿?原来是你身上香……”姑娘一听,吓得蹦出屋子,丢下媒人和陪她去的老婶子,一口气跑回杨家斜来。
  四妹子听了二姑说的笑话,笑得肚子疼。现在,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眼前的这位小伙,活脱就是那位用老虎吓人的傻爪蛋儿。她瞧一眼他,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开口。如果他继续说话,她就可以进一步观察他的成色,如果他就这么坐下去,怎么办?四妹子拿定主意,要引逗他说话。
  “你今年多大咧?”
  “二十二。”
  “你在哪儿念过书?”
  “初中刚念了一年,就停课闹革命了。”
  “后来呢?”
  “后来就回吕家堡了。年龄小,队里不准去上工,我就割草挣工分,到年龄大了些,就跟社员干活。”
  她不问了,他也就不说了。看来不是瓜呆子,四妹子的疑雾消散了。他是害羞呢?还是那号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她此刻倒是希望他能问她点什么,可他依旧不开口。
  “你还没说……对俺……有意见没?”
  他大约只关心这一句话。四妹子心里又有点想笑,决定不立即正面回答他,逗一逗这位长得魁梧壮大的汉子,看他会怎样?她说:“我至今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能有什么意见呢?”
  “噢!我叫吕建峰。”他红了脸,解释说,“我是说……你愿意不愿意……”
  “你好性急呀!”四妹子说。
  客人腾地臊红了脸,更加局促不安了。
  刘红眼出现在门口,把她和他又叫回上房里屋。刘红眼眨巴两下眼皮:“长话短叙,夜短,明日还都要劳动。现在,你俩见也见了,谈也谈了,三对六面,只说一句话……”
  屋里静声屏息。
  “我没意见。”吕建峰先说了。
  四妹子立即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了,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了!一旦定了,甭说结婚后离婚,订婚后要解除婚约也不光彩哩!她对他现在说不上什么,说不上缺点也说不上优点,没有什么能促使她迫切地要求与他结合,甚至没有什么能促使她急切地说出“我没意见”的话来。她终于没有说出话,只是点点头。
  “好!顺顺当当,大家欢喜。”刘红眼一拍手,从凳子上跳下来,站在屋子中间,宣布说:“扯布,定亲!”
  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刘红眼领着吕建峰和他大嫂,走出院子,消失在村口朦朦的月光里。
  姑婆也很满意,兴致勃勃地拍着四妹子的脊背,发着感叹:“新社会多好!先见面,再说话,后出嫁,心里踏踏实实。俺那会……唉!直是进了人家厦子,盖头一揭,才亮宝……”
  四妹子觉得,毕竟比姑婆那会儿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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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4


  背见之后是正式见面。背见在女方家悄悄进行,正式见面仪式在男方家里举行,要待承亲戚和好友,亲朋好友来时要带礼物,一件成衣或一节布料,主家要摆席面,仪式是庄严而严肃的。
  四妹子跟着二姑,到吕家去出席见面仪式。
  麦苗吐穗了,齐摆摆的麦穗直打到人的胸脯上。太阳冒红,四妹子觉得身上热燥燥的了,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
  “见了人家老人,要叫爸,要叫妈,甭学那硬嘴子,和人白搭话。”二姑叮嘱她说,“我新近得知,这家人讲究礼行,家法规矩严,甭让人家头一回见面就说咱山里人不懂礼行。”
  “嗯。”四妹子应着,心里不由得毛乱起来。上回背见,她是主家,他是客人,这回她是客人了,实际是供吕家大小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看的,看他们的三娃子瞅下了个什么模样的媳妇。啊呀!听说吕家人口多,家族大,亲戚朋友也不少,这种被人观赏的场面该是多么难堪……
  “放稳当,甭慌!”二姑说,“人都有这一回难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三天前,按照刘红眼约定的日子,二姑陪着她,跟吕建峰和刘红眼到西安去扯布,这回由吕建峰的二嫂陪着。经过两头周旋,刘红眼告知二姑,由男方出二百块钱扯衣料,不管买多买少,质量好坏,以二百元为限额。五个人厮跟着,坐公共汽车进西安,转一座百货大楼,又转一座百货大楼,买了几件衣服之后,二姑悄悄提示她,要拣两件值钱的料子,吕家兄弟三个,妯娌们多,日后过门了,要再添件好衣服,不说大人舍不舍得花钱,单说妯娌们咬得你就受不了,这是最浅显的道理。必须在订婚扯布时,狠心买几身好衣服,男方受疼也得硬受。四妹子担心,不是说定二百块钱吗?二姑说她傻,那不过是个纸糊的围墙,你要买,他就得买,不买了,他们首先怕婚事塌了火,当然,也不能没个远近乱要。
  四妹子茅塞顿开,勇敢地向毛料柜台走去,她一眼瞅中那卷毛哗叽,就站住不动了。
  “走,四妹子。”刘红眼并不走上前,远远地喊。
  四妹子站住不动,抚摸着毛哗叽布卷。
  “四妹子,到北大街去,那儿刚修建下一座百货商场,货全好挑。”二嫂走上前来说。
  四妹子故意不看她,站着不动。
  四妹子听到刘红眼和二嫂在窃窃商议。她依然站着,如果她硬要买,他们会怎样继续耍花招儿?二姑也悄声给她壮胆:“不去!就要这!”
  刘红眼和二嫂以及吕建峰三人都围上来。轮到吕建峰说话了,他是主事人:“这太贵,不扯!”
  四妹子说:“我就喜欢这布料。”
  吕建峰说:“喜欢你去买,我不买了!”说罢,转过身,把皮兜往二嫂怀里一塞,走掉了。
  四妹子像是受了侮辱,转过身,把二姑一拉,说:“刘叔,俺也走咧!”
  刘红眼急忙拉住四妹子的胳膊。
  二嫂从楼梯口把吕建峰也拽过来。
  “这主意我坐了!买!”二嫂说,“四妹喜爱这料子嘛,爱了就买么。为这点事闹别扭,划不来。买买买!”
  一件哗叽料儿扯下来了。
  吕建峰皱着眉头掏了钱,老大不高兴。
  四妹子想到这事,心里觉得挺伤心。一抬头,猛然看见村口拥着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几个小女子唱歌似地叫着四妹子的名字,她们在村口必经之地截住看她……
  “抬起头走路,谁也甭搭理。”二姑说。
  四妹子跟着二姑,从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夹道中走过去,直到刘红眼把她们引进吕家院子。
  刘红眼引着四妹子,先走进上房里屋,指着一位老汉说:“这是你爸。”四妹子看也不敢看一眼,轻轻从嘴里挤出一个“爸”字。刘红眼又指着一位老婆说:“这是你妈。”四妹子又叫了一声“妈。”刘红眼又引着她到正堂客厅,这儿聚着好多人,刘红眼一一指给她:这是你大嫂,二嫂,大哥,二哥,姨妈,姨伯,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她就一一叫过,那些人听着她叫,不好意思地应着,随后,刘红眼把她交给吕建峰,让他把她引到僻静的厦屋去。
  他引着她,推开厦屋门,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他从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递到她面前,说:“喝点水。”
  四妹子没有抬头,接住了水杯。
  他在把茶杯递到她手里时,歪一下头,悄声怨艾地说:“那晚在你家,你给我连水也没让一杯。”
  四妹子一抬头,看见他佯装生气的眼睛,立即争辩说:“倒了水咧!”
  “那是二姑给我倒的,不是你,”他说。
  “谁倒都一样,只要没渴着你。”她说。
  “不——一——样!”他拖长声调,煞有介事的郑重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说着,随之俯下身,眼里闪射着热烈的神光,“不管咋样,我今日完全彻底为你服务。”他对她滑稽地笑笑,就走出门去了。
  四妹子坐在小厦屋里,心在别别地跳,这个陌生的家,就是她将来的家,她将与刘红眼刚才一一介绍过的那些爸呀妈呀哥呀嫂呀在一个大锅里搅勺把儿,在一个院子里过日月。他似乎不像背见时留给她的憨乎乎的印象,而变得有点像另一个人了。是的,在他们家里,他出出进进都活泼泼的,说话还有点滑稽,竟然记着她没有亲手给他倒茶水的事,可他那晚只会说“没意见”……
  这间小小的厦屋,盘着一个土炕,炕上铺着粗家织布床单,被面也是黑白相间的花格家织布料,桌子上和桌子底下的地上,堆着两三个拆开的马达的铁壳,红紫色的漆包线,螺钉,锥子,钳子等,混合着机油和汽油的气息充斥在小厦屋里。四妹子虽然嗅不惯这股气味,却对屋子的主人顿生一种神秘的感觉。
  大嫂进来了,拉她去吃饭。
  早饭是臊子面,听二姑说,关中人过红白喜事,早饭全是吃臊子面。她和那些亲戚坐在一张桌子上,二姑坐在贴身的同一条长凳上,吕建峰跑前奔后,给席上送饭。他把一碗臊子面先送到坐在上首的刘红眼面前,然后送给二姑,然后送给四妹子,然后送给其它亲戚,次序明确。四妹子又想起他说的没有给他倒水的话来。他又端着空盘出去了。
  大家都十分客气,彬彬有礼,互相招呼,推让,谁也不先动筷子,只有刘红眼带头发出第一声很响的吸吮面条的声音之后,随之就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吸食面条的声浪,声音像扯布,咝啦——咝啦——四妹子最后才捉住筷子,轻轻挑动面条,尽量不吃出声音……
  刚刚吃罢饭,四妹子又被大嫂引进厦屋,背见时已经见过一面,并不陌生。大嫂长得粗壮,大鼻子大眼阔嘴巴,完全以主人的神气说话:“四妹子,你看看,你的女婿娃儿给屋里净堆了些啥?你一看就明白,我三弟是个灵巧人儿哩!”
  门外腾起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大嫂忙迎出去。四妹子从门里看见,一伙姑娘媳妇拥进房里,正在看那些布。那些几天前扯回来的布,现在放在上屋里的桌子上,供人欣赏,想到那天扯布时为那件毛哔叽发生的纠葛,她心中至今感到别扭,他一甩手竟走了!为了节省几十块钱,他宁愿与她吹!她就值那一件毛哗叽料子吗?
  那些媳妇姑娘看够了,议论够了,就像洪水一样涌进厦屋来,欣赏她来了。她们全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压着声儿笑着,窃窃私议着,不知谁从门口叫了一声:“多漂亮的个人儿呀!”全都哈哈嘎嘎笑起来。她们也不坐,互相搭着肩,拉着手,只是从头到脚盯着她看。四妹子被看得不好受,也无法回避,不过没有人调笑,二姑说,订婚时是不兴许胡说乱闹的,只许来看,看买下的衣料,看媳妇的人品,那就让人看吧!
  这一拨姑娘媳妇看够了,嘻嘻笑着议论着走出门去了,另一拨媳妇姑娘又涌进来看……整整一个大晌午,川流不息,四妹子和买下的那些衣物展览在这儿,供吕家堡的女人们欣赏,品评,嘻嘻哈哈笑,直到摆上午席来,那些女人才哗然散去。四妹子又被大嫂拉上饭桌,没有食欲。她顿然悟觉出来,订婚的这种场面,是一种舆论形式,向全体吕家堡村民以及吕克俭的新老亲友宣布,吕建峰订下了这个媳妇,日后要再反悔,那就承担众人的议论吧!
  午饭以后,又有人来继续观赏。四妹子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催促二姑:“回吧!”二姑劝她耐心,说这里就是这号风俗,谁家女子都免不了这一回,尽管她们看别人,她们终有一天也要被人看,被人欣赏的。
  直到日压西山,四妹子和二姑在吕建峰全家人和亲戚的簇拥中走出门来。两位老人在门口停步了。几位亲戚送到街巷里也停步了,大嫂和二嫂一直陪送到村口,再再道歉,说没有招待好客人,再再叮嘱,路上慢行。出村以后,四妹子长吁一口气,身上的芒刺全都抖落干净了。她忍不住说:“刘叔,你也回吧。”
  刘红眼哈哈一笑:“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吕建峰落在最后,胳膊上挎着一只大红包袱,说:“刘叔,让她们顺手捎回去……”
  “胡说!”刘红眼瞪起眼睛,“哪有让人家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这是你娃子给人家四妹子的聘礼聘物,必得由你送去,才见诚意。你只图简单,连规矩也失丢了……”
  十天没过,刘红眼又踏进二姑家门来,是一家人正在吃夜饭的当儿。刘红眼带来吕家的动议:“五一”结婚。只是出于一条非常现实的考虑,赶在夏收前结了婚,可以分一份口粮,而夏季的麦子是一年的主要口粮。刘红眼设身处地地说:“其实,这样也好,吕家多分一份口粮,你这儿也减少了负担。四妹子在你这儿住着,既不能分口粮,连工分也挣不成。吕老大倒是想得周到,迟早是一家人喀……”
  “先让四妹子说话。”跛子姑夫倔倔地说,声明他并不嫌弃妻子的侄女吃他的口粮,“咱家不管粮多粮少,有咱吃的,就有四妹子吃的,这能见外?四妹子在咱家,就是咱家的娃嘛!”
  “赶得太紧!”姑婆也发表声明,“订婚上下才几天……”
  “你看呢?”二姑瞅着四妹子。
  “姑……你看着办……”四妹子低着头。
  “你说结就结,你说不结咱就不结。”二姑很干脆,“反正在咱家住一年半载,有你的吃,也有你的穿,你姑夫刚才说了……”
  四妹子想,反正迟早都是过吕家去,在那儿名正言顺分得一份口粮,就是吕家堡一个社员了,可以上地挣工分了。住在二姑家,虽然姑婆和姑夫不会怕她吃了粮食,终非长久之计。关中这地方粮食虽则比陕北富裕,也是按人口定量分配,谁家也没有三石五石的储存。有点剩余粮食,看得宝贝似的,悄悄地都卖给粮贩子了,一斤麦子卖到五毛多,一斤包谷也卖二毛八。她若住仨月半年,吃掉的粮食卖多少钱呢?“五一”结婚虽然紧迫了点儿,终久有这回事。她头没抬,却是很肯定地说:“就按刘叔说的办。”
  刘红眼又急忙忙赶到吕家回话去了。
  跛子姑夫站起来,慨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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