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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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地说:“给你爷和你婆烧一住香,让你爷你婆在阴世知晓,他们的三孙子完婚了。”
吕建峰从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在漆蜡上点燃,恭恭敬敬地又显得笨拙地插到香炉里了。
四妹子也抽出三支香,在漆蜡上点烧的时候,胳膊抖抖地晃,插进香炉时,却把一支弄折了,她的心里更慌了。
她和他并排站在神桌前,鞠躬,下跪,磕头,三叩首。
做完这一切,老公公一句话也没说,就挥手示意她和他退位。
重新回到厦屋,还没坐稳,二嫂端来两碗饭,递给她和他,说:“合欢馄饨,快吃。吃了睡觉。”她不饿。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她没有一丝一毫饥饿的感觉,看着他已经端起饰有金边的小碗儿吃起来,她也挑动了筷子,刚一张嘴,咯蹦一声,咬出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来。二嫂惊叫说:“啊呀!有福气,头一口就咬上了……”大嫂也蹦进来了,嘻嘻笑着,惊叹她是个有福气的媳妇。四妹子才明白,吃到这个硬币的人,是福气的象征,不过似乎以往并没有享过什么福,吃糠饼子不算福气吧?让妈给自己掏屎算什么福气呢?也许,从今天开始,预示着她将要享福了吧?
“吃下去!快吃!”大嫂催促着。
“这是规矩,不吃不行,日后不吉利。”二嫂说得很严重。
四妹子看见,他很为难。二嫂把她咬出来的硬币塞到他手里,要他吃到嘴里去,他不好意思把那只粘着她的口液的硬币填进嘴里去。大嫂催促他,二嫂已不耐烦,疼爱地打他的脑勺,逼他。她心里一阵发紧,偷偷盯着他,他究竟吃不吃呢?他要是不吃,就是……四妹子一侧头,看见他把硬币一下子填到嘴里,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儿忽激一闪,身上热燥燥的了。两个嫂子哈哈笑着,收拾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低着头,心里有些紧张,胸脯感到憋闷,呼吸不畅。结婚仪式完了,给死去的爷和婆烧过香叩过头了,合欢馄饨也吃下了,现在,还有什么新的或老的风俗习律要她去做呢?二嫂刚才说“吃了馄饨就睡觉”,大约再没有什么事了?她坐在炕边上,瞧一眼坐在桌旁的他,他有点失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也不说话。
咣当一声,临街的大门关上了,院子里响过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到上房里屋里去了,有一声威严的咳嗽,是老公公。
又接连着两声吱扭吱扭的门扇响,大约是大嫂和二嫂在关门。
哄闹熙攘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静息了,五月夜晚的温馨的风,送来洋槐花的香气,小院里静极了。
他站起来,转身关上门,咣当!小厦屋与小院也隔绝了。
“铺炕。”他对她说。
她没有抬头,略一迟疑,就转身上炕。炕上的被子、褥子和单子,被闹房的小伙子揉搓得乱糟糟的。她动手撕平了褥子,又铺平了床单,绽开了被子,把一只绣花枕头摆平,又抱起另一只枕头的时候,作难了,两只枕头该摆在一头呢?还是该摆到炕的那一头?
她正犹豫间,愈觉胸脯憋闷,呼吸不畅了,稍一回头,突然看见,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正转过身去摸电灯开关拉线,咔喳一声,电灯灭了。她随之被他抓住胳膊,压倒了,他撕她的衣服,撕她的裤带,一只粗硬的手伸到胸脯上来了,他那么有劲地搂抱住她,那么莽撞蛮横地进入她的身体了。她几乎晕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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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6
太阳挨近地天相接的地方,变得双倍的大起来,整个西部天空都变成了红色,远处的地面上腾起一层红色的雾障。头顶的天空,缕缕轻纱似的云丝似动非动。绿色的麦穗和麦叶,也变成紫红色的了。顺着灌渠排列的杨柳林带,静静地在蓝天上扯开一排绿色的屏障。渭河平原初夏时节的傍晚,呈现出富丽堂皇的气度。四妹子在田间大路上走着,又想起家乡此时的情景,太阳早早被门前那座荒草丛生的黄土山峁遮住了,天却久久黑不下来。
他——吕建峰,她的女婿,现在和她井排走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散散涣涣的神气。
按照这儿的风俗,结婚的第二天,夫妻双方要到女方的娘家去回门,带上好酒、点心等四样礼物,去看望养育过女儿的老人。丈母娘和丈人爸必定要欢天喜地地热情接待女婿和女儿,七碟子八碗不屑说,临告别时的一碗荷包鸡蛋是断不能少的。四妹子的大和妈远在陕北,千里之遥,无法向心爱的女婿娃儿表一番老人的心意,也没有福分接受女婿的敬奉之情,这一切全都由二姑来代替,二姑真是跟大和妈一样亲哪!现在,她和他到二姑家回门完了,正双方赶天黑前回到吕家堡去。
她在他身边走着,尽管已经有过昨天晚上的夫妻生活的第一夜,人生最神秘的大事已经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她依然感到局促。从她和他背见到昨晚,不过一个月时间,统共也就说下不过十来句话。她不摸他的脾性,也没有达到那种离不得的程度。她想和他说话,仍然羞口难开,说不清的重重顾虑。
“二姑待人好哇!给我吃那么多鸡蛋,我都要吃不进去了!”他说。
“可你……还是吃下了。”她说。
“呢!你知道不知道?”他神秘地闪着眼皮,作出一副认真的模样,“丈母娘为啥要给女婿吃鸡蛋?”
“你是新客呀!”她不在意地说。
“不对不对。”他摇摇头,诡秘地笑笑说,“那是给女婿加料,盼得女婿上膘,晚上好多来几回……”
“啊呀……”四妹子听见这样赤裸裸的丑话,立时飞红了脸,羞得蹲下去,双手捂住脸,在路边的杨树下呆住了。
他哈哈一笑,走过来拉她的胳膊,爬在她的耳边说:“话丑理端,跟庄场上给种牛加料是一回事……”
“啊呀!”四妹子听见他越说越粗鲁,忽地站起来,用手打他的脊背。他笑着跑着,她追着他打。
一条大渠横在眼前。
他一跷脚,从大渠上飞越而过。她站在渠边,看看又看看,没有勇气跷过去。
“叫声哥,我背你,”他在对岸说。
她转过身,朝原路往回走去,她给他示威,看他怎么办。她头也不回,加快了步子,一副回娘(姑)家去的死心塌地的走势。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响起来,他终于堵在她面前了,嘻嘻哈哈笑着,装出一副可怜相:“好你哩!你要是走了,我今黑可只好搂着枕头睡了。”
四妹子真是哭笑不得,那么腼腆的吕建峰,现在尽是酸溜溜的话往外冒。她用拳头打他的肩膀,他不躲避,哈哈笑着:“用劲打!真舒服啊!女人打人真舒服哟……”
她和他顺着渠沿走,柳树浓厚的荫凉下,幽暗起来。他说下一串串粗鲁的话,着实叫她羞了,却也叫她和他亲近了。她很想贴着他的肩膀走,却不好意思,而第一次想亲近这个关中男子的心思,毕竟萌生了。
“你知道这个大渠叫什么吗?”他指着大渠里的悠悠的清水问她。见她不答,他就炫耀起来,“这是泾惠渠的一个大支渠。泾惠渠,你听说过吗?嗬!历史书和地理书上都有记载,是我们这儿的李先生修的。李先生,关中地方的农民都知道……”
“不就是一条水渠!”她故意淡淡地说。
“一条水渠?一条什么样的水渠呀!”他被她轻淡的口气反而激将起来,“多大呀!多长啊,浇多少地啊!打多少粮食啊!有了这条渠,关中地方才旱涝保收咧!你想想,这是在解放前,在清朝吧?啊呀,反正是在旧社会修起来的,容易吗?听说李先生在北京念过书,还留过洋,是大水利专家。你们那儿……有这样的水渠没有?”
四妹子哑口了。陕北家乡有一眼望不透的黄土山包,光秃秃的,旱季里连草也枯死了,哪儿有这样平的地,这样清洌洌的渠水,这样为民造福的李先生?如果有这样好的水和地,她会跑到这儿来找他吕建峰吗?
“你们陕北有‘信天游’。”他讨好她说,“真的,我在初中念书时,语文老师说‘信天游’是陕北的民歌。我听广播上唱,真好听。不过,老是只唱那五首,听多了也就烦了。”
“我们陕北的好东西多着咧!”四妹子自豪地说,“就说这信天游吧,多得谁也数不清,哪儿只是广播上唱的五首!”
“你唱一段给我听。”他很诚恳地说。
“你叫我一声……姐吧!”她有机会报复他了。不过,刚一说出口,自己先脸红了。
“姐——吔——”他大声嘶吼起来。
四妹子猛然一惊,惊慌失措地瞧瞧四面,有正在引水浇地的农民正愣愣地瞧她俩。
“姐吔——”他又连着叫,而且回过头来,抱怨说,“你为啥不应声哩?”
“啊呀!快别叫了!”四妹子恐慌地说,“旁人要把你当疯子了!”
“那……该你唱歌了。”他装出傻瓜相。
四妹子被他撩拨得真的想唱歌了,心儿忽闪闪跳,瞄一眼身旁这位关中大汉,故意装出的傻愣愣的模样,她觉得挺有趣,挺可爱。她略微镇静一下,压低声儿唱起来——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三哥哥爱见个四妹子
你是我的心上人
“啊呀!真好!”他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感叹着,“这是你随口编的不是?”
“不是。”四妹子说,“老早就有的。”
“那怎么把咱俩都唱上了?”他问,“你是四妹子,我在俺家为老三,人都叫我三娃子,你倒亲得叫我三哥哥……”
“啊呀!我可不知道你叫啥……三娃子!”四妹子抱屈地说,“俺可只知道你叫吕建峰。”
“巧合巧合!”他大不咧咧地说,“再唱一首吧!最好……唱段更酸的。”
四妹子不由地瞟他一眼,唱起来——
你想拉我的手
我想亲你的口
拉手手呀呣
亲口口
咱二人旮旯里走
他突然站住脚,抓住她的手,两只大眼里烧着火焰,痴呆呆地说,声音都抖颤着:“你唱得……真好!四妹子,我想拉你的手,也想亲你的口,咱俩好好过一辈子!”
四妹子瞧瞧四周,悄声说:“人来了。”
他丢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四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们陕北人日子都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四妹子的心忽闪忽闪跳起来,这个粗壮的关中大汉尽管说得笨拙,却很真诚,她现在真想扑过去,贴在他的宽阔的胸脯上,使自己的心儿有个牢靠的依托。在她还没有鼓起勇气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抱离地面,搂到他的怀里,那双胳膊简直要把她的腰拘断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
四妹子就伏在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她的心里踏实极了,幸福极了。她达到自己那个想来确实卑微的目的——与能吃难拉的糠饼子告别——了。她找下一个可心的女婿,身体壮健,不是残疾人,而且喜欢她,这比那些众多的同乡女子(包括二姑)只能找到一个聋子或跛子的境况好出得远了。
今晚回到吕家堡,在那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小院里,明天将开始她的新的生活,不再是客人,而是吕家的一个成员了,是吕家堡大队一个正儿八经的社员了。可以想到,今晚睡在那间小厦屋里有新被褥铺盖的上炕上,将要比昨晚美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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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7
乡谚说,老子少不下儿子的一个媳妇,儿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
给三娃子建峰的媳妇娶进门,游结在克俭老汉心头的疙瘩顿然消散了。三个儿子的三个媳妇现在娶齐了,做为老子应尽的义务,他已经完满地尽到了;至于儿了回报给他和老伴的棺材,凭他们的良心去办吧!他今年还不满六十,身体没见啥麻缠病症,自觉精神尚好,正当庄稼人所说的老小伙子年岁,棺材的事还不紧迫,容得娃子们日后缓缓去置备。
真不容易啊!自从这个操着陕北生硬口音的媳妇踏进门楼,成为这个三合院暂时还显得不太谐调的一个成员,五十八岁的庄稼院主人就总是禁不住慨叹,给三娃子的这个媳妇总算娶到家了,真是不容易啊!
吕家堡的吕克俭,在本族的克字辈里排行为八,人称吕老八,精明强干一世,却被一个上中农成分封住了嘴巴,不能畅畅快快在吕家堡的街巷里说话和做事。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庄稼人卑称大肚子中农。政府在乡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农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孤立地主、富农。对上中农怎么对待呢?没有明文规定,似乎是处于两大敌对阵营夹缝之中,真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队里开会时,队干部在广播上高喉咙粗嗓门喊着,贫下中农站在左边,地富反坏右站到右边,阵势明确,不容混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吕老八就找不到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了。在这样令人难堪的时境里,吕克俭已经养成一种雍容大度的胸怀,心甘情愿地瞅到一个毫不惹人注目的旮旯蹲下去,缩着脑袋抽旱烟。
这种站不起又蹲不下的难受处境,虽然不好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最使老汉难受的两回事,毕竟都已过去了。五○年土地改革订成分,三十出头的年青庄稼汉子吕克俭,半年时间,把一头黑乌乌的短头发熬煎得白了多一半,变成青白相杂的青丝蓝短毛兔的颜色了。谢天谢地,土改工作组里穿灰制服的干部,真正是说到做到了实事求是,给他订下了富裕中农的成分,而终于保住了现有的土地、耕畜和三合院住房。他拍打着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又哭又笑,简直跟疯了一样,只要不被划成地主或富农,把这一头头发全拔光了又有啥关系!
万万没想到,十来年后又来了“四清运动”。这一回,历时半年,吕克俭的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脱落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洗脸时,顺手一搓,头发茬子刷刷掉在水盆里。吕家堡原有的三户富裕中农,一户升为地主,一户升为富农,两位已经佝偻下腰的老汉,被推到那一小撮的队列里去了,作为惩罚,每天早晨清扫吕家堡的街巷。谢天谢地,吕克俭又侥幸逃脱了,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上中农成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的心思去感激那些“四清干部”的什么实事求是的高调了。没有把他推到地主富农那一档子里去,完全出于侥幸,出于运气,从贴近工作组的人的口里传出内幕情报,说是为了体现政策,不能把三户上中农全部升格为地主富农,必须留下一户体现政策,不然,吕家堡就没有上中农这个特殊地位的成分了。
“四清运动”结束后,吕克俭摸着脱落得秃秃光光的大脑袋,对老伴闪眨着眼皮,说出自己的新的人生经验:“你说,工作组为啥在三户上中农成分里,专选出咱来‘体现政策’?咱一没给工作组求情,二没寻人走门子,为啥?”老伴不答,她知道他实际不是问她,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神秘的问题,果然,吕老八很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在吕家堡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就没有人在工作组跟前乱咬咱,工作组就说咱是诚心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的。因此嘛!就留下咱继续当上中农。”
这是吕克俭搜肠刮肚所能归结出来的唯一一条幸免落难的原因。得到这个人生经验,他无疑很振奋,甚至抑制不住这种冲激,跑到院子里,把已经关门熄灯的儿子和媳妇以及孙子都喝叫起来,听他的训示:
“看明白了吗?甭张狂!你只要一句话不忍,得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