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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陈忠实文集-第1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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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多多地调上醋,凉生生的饸饹从冒烟起火的喉咙滚进翻搅着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咯咯来,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发觉他自己并没有吃,手里捏着一块干得炸开口子的馍馍,啃着,看着她吃。她停住筷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饸饹?”
  他歉意地笑着说:“我……吃馍就行咧!”
  她心里忐忑一下,他只给她买下两碗,自己啃干馍,想省下几个钱来。她心里动了一动,随之就愤怒了,从他手里夺下馍来,塞到布袋里,把那一碗饸饹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着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着低头吃起来。
  她看见他吃得很香,很馋,一碗饸饹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辩地说:“把钱给我。”他没有吭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她手上。
  她接过那一沓折迭整齐的整块票儿和零毛毛票子,转身就走到买票的窗口,一下子又买下四碗来,堆到桌子上,对着他惊恐的眼睛说:“你吃,我也吃。”
  他小声嗫嚅说:“要是不够看病咋办?”
  “吃饱再说。”她埋头畅快地吃起来。
  她吃下三碗饸饹,似乎肚子里还可以装进三碗。她没有再会买,留下空隙再吃点别的久已渴盼的东西。她走在前头,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她在一个卖西红柿的小车前停住了,问了价,又还了价,买下三斤,装进帆布袋里,等不得用水洗,只用手绢儿擦一擦,就吃起来了。她塞给他两个,他满眼疑虑,没滋没味地吃着。直到她停站在一个西瓜摊子前,而且花掉一块八毛钱买下一个整个西瓜的时候,他吓得简直要哭了:“看病咋办呢,钱花完了……”她说:“我有办法,你甭急,先吃瓜……”
  她和他蹲在瓜摊上的小桌前,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个西瓜。
  她吃饱了,浑身都恢复了力气,心满意足了,做梦时不知多少回梦见吃着杏儿,桃儿,西瓜,醒来时枕头上泌着一片口水,今日算是畅畅快快地享了口福。看着郁郁不乐的他,她觉得他太傻了,傻得令人可怜,令人憎恨。再次走到医院门口,他咕哝说:“药费肯定不够了!”
  “算咧!不看病咧!”她说。
  他回过头,惊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病……好咧!”她笑着说,“西瓜和饸饹,比药灵哩!”
  他大概现在才明白上了她的圈套,一下子没有了力气,顺势在医院门口旁的槐树下蹲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点生气地低下头。
  她也想歇一歇,就在地上坐下来,瞅着他有苦难言的样子,悄悄说:“怎么办?买吃了这些东西,没开下一张发票,回去怎么给咱爸交帐呢?”
  他不计较她的挖苦,反倒问:“你真格没病?”
  “现在……有病也没钱看了。”她挪揄地说,“想想回去怎么交帐?”
  他闷下头,又不吭声了。
  “这样——”她说,“你甭做难。这五块钱,算是我借咱爸的,你给他说响,我迟早给他还了。”
  “不不不——”他尴尬地笑笑,“不是这个话嘛!”
  “建峰——”她低低地叫,“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耍笑你。我今日敢花五块钱,实在是馋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有了,三四个月了。我也不知道,自肚里有了这东西,嘴里馋得……”
  “你该早说……”建峰说。
  “早说啥?你不知道,咱妈也不知道?”她说,“可我连……”她说不下去了,委屈得想流泪。看着街道上拥拥挤挤的男男女女,她忍住了泪,说,“你不替我想,也该替自个的后代想想。我要是生下来个瘦猴猴,你就后悔了!”
  建峰闷下头,轻声唉叹一声。
  “我给你怀了娃娃,瞎好没人问我一句。我恶心得吃不下饭,你妈不管,你也不管。”四妹子气恨地诉说着,“你爸养的那头老母猪,怀下猪娃了,他一天三晌给喂食饮水,给搔痒痒捉虱子……我连一头母猪也不如!”
  “四妹子,你听我说——”建峰急了,忙解释说,“我实在没一分钱,有心也用不上,再说……我也不懂该做啥。”
  “没钱归没钱,话该有一句吧?”四妹子并不接受他的解释,“你爸封建到连一句话也不许你跟我说吗?”
  建峰又低下头,难受地唉叹着,闷了半晌,委婉地说:“咱爸脾气不好,面冷,家法也大,我也没法子,可你慢慢就知道了,咱爸心好,昨黑给我说,看病剩下钱了,叫我给你买些想吃的东西。咱爸说,屋里家大人多,不好给你另喝单吃,借这回看病,想吃啥买啥……”
  “嗬!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给下五块钱,真要看了病,能剩几毛?还‘想吃啥买啥’哩!”
  “咱家……唉!没钱!”建峰说,“粮食卖下五百块,全给亲戚还了帐,是为我娶你拉下的烂账……”
  “穷也罢,富也罢,反正我进你家门楼快半年了,今日头一回花下五块钱。”四妹子淡淡地说,“你给老人说,今日我乱花的钱,算我借下的,我日后还给他。这样——你也好交帐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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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2


  五块钱,把一个和睦贤良的十口之家搅得人仰马翻了!自信而又威严的家长吕克俭老汉,气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克俭老汉躺在炕上,脑子里不时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场景——他刚从地里走回村子,就瞅见自家门楼下围挤着一堆人,这是乡村里某个家庭发生了异常事件的象征。他心里一紧,外表上仍然不现出慌张,走到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的对骂声:
  “看你也是个野货!山蛮子!卖×换饭吃!从山里卖×卖到平川来咧!”二媳妇的声音。
  “我卖×,你也卖×,你妈也……”三媳妇的声音。
  “你×大揽得宽!把人嘴缝了!山里货!”大媳妇的声音。
  吕老八气得脖颈上青筋暴突起来,走进院子,扔下手中的家具,凛然天神似地站立在院子中央,瞅着三个正搅骂成一团的儿媳妇。尽管他凝眉怒目,架势摆得凛然威风,三个媳妇仍然不见停歇,谁也不饶过谁一句,这就使他气上加气,火上添火。往常里,要是谁和谁犯了口角,甚至是老大和老二的孩子吵架,只要他往当面一站,眼睛冷冷一瞅,交火的双方立马屏声敛息,停口罢手。现在,三个媳妇居然当着老公公的面,嘴里争相喷出不堪入耳的秽言恶语,把老家长不当一回事,他劝又不想劝,骂又不好骂,一时又断不清谁是谁非,看着街门口涌来更多的看热闹的婆娘女子,吕克俭家的门风扫地了,关键是应该立即停止这种辱没家风门面的臭骂。他气急中捞起一只喂鸡的瓦盆,“哗啦”一声摔碎在台阶上,随口喷出一句:“难道都不知道顾面子了哇?”
  这一摔一吼,果然有效,大媳妇率先闭了口,走回自己的屋子,二媳妇也不见出声了,在案板上擀着面,使用了过多的力量,撞得案板咚咚咚响。最后收场的是三媳妇,在两位嫂嫂已经不出声的时候,还喊了一句:“想合股欺侮我,没像!”说罢,扭转身回厦屋去了。吕克俭对三媳妇最后多骂一句的表现,留下很糟糕的印象,吵架的双方,除了是非曲直之外,总是老好的人先停口,最后占便宜的一般都是歪瓜裂枣。他对三媳妇的印象尤其反感,虽然三个媳妇都骂得不松火,但三媳妇用蛮声蛮气的山里话骂人更难听。甚至到他后来弄清了这场家务官司的直接责任并不在三媳妇的时候,仍然不能改变对她的那个不好的印象。
  吕老八当晚就弄清了原委,二媳妇听村里人说,三媳妇根本没进医院门,小两口进了馆子又坐西瓜摊子,尽吃海浪了一天,就无法忍受了,先说给大嫂,俩人说着说着就骂起来,说这“外路货不懂礼俗家规”啦!“山蛮子不会居家过日子”啦!“吕家倒霉就该倒在这小婊子身上”啦!正说得骂得热呼,四妹子下工回来,到灶房里去喝水,听见了,随之就开火了。
  吕克俭老汉当着三个媳妇的面作了裁决,大媳妇和二媳妇不该私下乱骂,对谁有意见,要说给他或她们的婆婆,由家长出面解决。三媳妇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下不为例。老汉很开明地说,他给三娃子已经说清白了,看病交过药费,剩下块儿八毛,吃点瓜瓜果果,主要是有了身子。而把五块钱全部吃光花净,太浪费了。大媳妇和二媳妇都不吭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裁决,三媳妇呢?居然当着他的面说:“这五块钱,我给建峰说了,日后我还。”老汉对她印象更坏了,听不进道理的蛮霸货嘛!
  老汉躺在炕上,一道无法摆脱的阴影悬在心中:分家。这个由他维系了几十年的家庭,一个在吕家堡难得再找出第二家来的和睦的家庭,现在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口。老汉明白,无论妯娌,抑或婆媳,即使夫妻之间,一旦破了口,骂了娘,翻过脸,再要制止第二次和第一百次翻脸骂娘,就不容易了,就跟第一次通过水的渠道一样顺流了,要紧的是千万不能有翻脸破口的头一遭。这种事发生发展的最终结局,只有一条路可寻,那就是分家,兄弟们拔锅分灶,各人引着各人的婆娘娃娃去过日月,吕克俭几十年来看着吕家堡百余户人家都这样一家分成两家或三家,全无例外,现在,轮到他自个主宰的这个庄稼院了。
  必须采取切实的措施来堵塞这种事件重演,虽然艰难,为时尚未太晚。他在把三个媳妇当面裁判一番之后,立即采取第二步措施,让队里进城办事的会计捎话给二娃子,叫他礼拜天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回来。
  星期六晚上,大儿子从学校休假回来了,二儿子天擦黑时也回来了,三娃子本身就在家里。喝罢汤后,他把三个儿子叫进里屋,瞅着三个横看竖看都十分顺眼的儿子,老汉一下子觉得不好开口了,鼻腔里潮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大儿静淑,二儿暴烈,三儿蔫扑拉沓,他熟悉他们的秉性简直比对自己更清楚,不管他们在外工作或在家务农,也不管他们与外人如何交往,回到家中,他们对他一律恭敬,听说顺教,没有哪个翻嘴顶撞,这也为吕家堡的一切老庄稼人羡慕。现在,他对他们怎么说得出那句“分家”的话呢?
  未等他开口,大儿子先做了自我责备,把责任揽到他的内人身上,进而推到自己对家偶教育不严的根源上。二儿子效法其兄,说自己做工在外,没有能够制止自己的婆娘。只有老三蔫蔫地低坠着脑袋,没有说话。
  老汉却估计出来:儿子们尚没有分家的明显征候,于是就说:“我看……趁早分了,免得日后搅得稀汤寡水,倒惹人笑……”
  未及说完,三个儿子一齐反对,词恳意切。克俭老汉这才使出最真实的用心:“既然你们兄弟三人都不想分,那我就给你们再掌管一段家事;既然你们都不想分,那就把自家屋里人管好,再不准像前几天那样混骂混闹了……”
  此后多日,这个家庭从骤然而起的僵硬的气氛中渐渐恢复过来,恢复了平素那种不淡不咸的气氛,一月之后,就看不出曾经发生过的矛盾的痕迹了。
  一件意料不到的打击突然降至,把吕克俭老汉一下子打懵了——他的三娃子的媳妇被推到吕家堡的戏楼上,斗争了一家伙!
  看着三儿媳妇被民兵拉上吕家堡村当中的那幢戏楼,吕克俭老汉吓坏了,也气坏了,他很快得知,三儿媳妇偷偷贩卖鸡蛋,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公社里抓获了。
  半月前,落了一场雨,秋田的旱象缓解了,包谷也开始孕穗了,农活少了,除了管理棉花,再没有什么大的活路了。为了缓解家中的矛盾,他让老伴以关怀的姿态支使三媳妇去杨家斜二姑家住一住。万万没料到,她在二姑家跟着二姑偷偷干起了贩卖鸡蛋的违法的营生。
  老汉胆颤心惊,终日价一副大祸临头的不祥心理。天爷!解放二三十年来,吕老八经历了多少运动而保住了上中农的成份没有升格为富农或地主,全凭的是严谨和守法。这个陕北来的三媳妇,居然敢于冒险惹祸,势必殃及这个十口之家的老老少少的安全,怎么得了!
  尤其令老汉气恨的是,斗争会后的第二天,在一家人惊魂未定的情况下,她居然天不明起来,又贩鸡蛋去了。
  吕老八扶着犁把儿,吆喝一声黄牛,心里盘算着怎么办。他忽然意识到,这种灾祸的根源,全是自己铸成的大错!
  自己原来想,陕北人日子过得苦,来到关中,不过是为了混一碗饱饭吃,有包谷馍馍和白面面条,那些山里女人就觉得进了天堂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这个四妹子不仅不懂关中的礼行和规矩,而且性子野,爱唱歌,花钱大手大脚,骂人比本地女人骂得更难听。老汉忽然联想到“闯王”,那个东奔西杀的李闯王就出在陕北。穷则乱世。这个自小生在吃糠咽菜的穷山沟里的三儿媳妇,自然无法养成遵规守俗的涵养了,活脱就是个失事招祸的女闯王!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她自己脸皮厚,挨斗争不在乎,暂且不说,由此而引起整个家庭的灾祸,怎么办?上中农这个岌岌可危的成份,说升就升高了。老汉近三十年来没有一天敢松懈过对全家成员的警告:甭张狂!咱的成份麻达!现在,这个灾星倒自己寻着祸闯……
  当夕阳从源楞上消失以后,暮色渐渐浓了,他卸了牲畜,扛着犁杖下坡的时候,一个主意形成了:坚决分家。尽快尽早分开,免得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这个山蛮子媳妇,看来压根儿就不是个顺民百姓,是一匹从小没有驯顺的野马,一个祸害庄稼院的扫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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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3


  满天星光,没有月亮,星星很稠很密,大的小的明的暗的,闪闪眨眨,象搅乱了的芝麻、麦子、黄豆和包谷,大大小小的颗粒混杂掺合在一起,互相辉映又互相重迭。
  人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一个人占着一颗星,一颗星就在天上注册着一个人。一颗星儿落了,那是天爷从他的大注册簿上把一个人抹掉了,地上的那个人也就死了。四妹子抬头瞅瞅天空,哪颗星星是她的呢?无法辨认,谁也无法帮助她确认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来。不过,小时候听大大说过,人大了星儿也就大了亮了,人小了星儿也就小了暗了。天上那些顶大顶亮的星星,就是当今世界上那些大人物的象征,主席,总理,总统,省长们都占着一颗。庶民百姓呢?自然只能占有那些稠如牛毛缺光少亮的芝麻粒儿似的星星,四妹子究竟占有哪一颗星星无法确认,也无关紧要,总是有那么一颗吧!不亮就不亮吧!自己原本不是总统,也不是省长,怎么会指望占有一颗大而又亮的星星呢?令人心里窝气的是,老公公和婆婆在背地里咒她为扫帚星,那是一颗带着晦气的令人讨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灾星!
  北岭高低起伏的曲线和南源的刀裁一样的平顶,划开了天上和人间的界线。沟坡间那些奇形怪状的峁坎沟豁,都变得模糊难辨了。川道里似乎更黑,分不清棉田和包谷地。沿着灌渠和河堤排列的杨柳林带,像一道道雄伟的城墙巍然屹立在河川里,只能辨出树梢像锯齿一样参差不齐的轮廓。青蛙在河滩的水草里吵成一片,夜愈显得静了。山坡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狐狸的难听的叫声,在山崖上引出回声,回声倒显得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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