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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陈忠实文集-第2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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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最近尽快写出一篇小说,或者散文,寄给我。”老肖对惠畅说,“我们加一条按语发出去,在报上再给你平一下反。” 

  “我已经写下一篇了。”惠畅也很兴奋,“二十年没动笔,尽跟斧头锯子打交道,写起来好难哪!心里踊跃,临到提起笔来,没词儿了!我耽搁得太久……” 

  “原来的基础还是在嘛!多多写吧!”文教局副局长鼓励他,一片坦诚,随之又指示文化馆赵馆长和我说,“惠畅有啥创作上的困难,要尽量想法解决……” 

  秀花脸上和头发上落着烧锅时的柴灰,送来茶水,又忙着拉风箱做饭去了。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大约十几年来第一次接待这样多的城里干部,她很快活,也很拘谨,完全乱了手脚,烧锅也烧不出旺火来,柴烟从小灶房的椽眼里泄出来,她自己也被呛得泪汪汪的。 

  “稿子给我带走吧!”老肖说。 

  “不好……”惠畅拉开抽斗,取出稿子,交给老肖手里时,有点惶惶,“你要多指正。” 

  我们四个人,说了许多重复的鼓励和安慰惠畅的话,就告辞了。惠畅送我们出门时,握手送别,我看到他的眼里已经潮起的红丝儿,有点笨拙地伸出那只已经变形的粗糙的手,和客人一一握过,站在那儿倒说不出话了。 

  秀花拍打着围腰布上的面粉末儿,有点懊丧地抱怨我:“你是熟人,也装起客气来咧!让我擀下那么多面,可怎么办?” 

  省报编辑老肖打来电话,有关处理惠畅那篇槁子的事,想征求我的意见。他以令人感动的惋惜的口气告诉我,稿子写得不理想。发吧,质量不过关;不发吧,作者属于令人同情的一种特殊状况。他的心里十分作难,而偏于退稿的倾向却是明显的,而且要我给惠畅做些解释。 

  “争取发了!”我几乎在恳求老肖,“如果质量差点,读者可以原谅的。他现在需要鼓励,需要声援,哪怕删得只发一千字,就是最好的鼓励和支持……” 

  “我知道……”老肖听完我的话,更加难为情地说,“我是编辑,得为读者负责……” 

  我体察了一个老编辑的责任心,就不好再使他作难。稿子终于没有发出去。他把原槁退给我,并附寄一件诚恳委婉的长信,让我一并交给惠畅,再做些解释工作。 

  我看了这件退稿,稿子的确是差些。奇怪的是,他受了那么多苦难,而他的稿子却仍然是写一位爱队如家的老队长。《小河秋高》写的是一位铁面无私守护集体财产的老贫农。这两篇作品基本相似他的笔调,仍然是60年代那些报刊上常见的笔调,在伤痕文学席卷文坛的时候,显然觉得它太浅了,同时也使我看到,现在文坛上冒出的一批新作家,较之惠畅60年代发表的作品,起步要高过不止一个台级…… 

  他骑着自行车到县文化馆来了。我在院子里瞅见他,自行车后头的衣架上,捆缚着一摞短木头。坐到我的房子里,他说今日到县上的农贸市场,买下几节圆木,正好可以作大衣柜的材料。他又从提兜里掏出两篇槁子,交给我说:“你给看看,怎么修改。” 

  自行车后架上载着他割制家具的木头,车头上挂着的提包里装着小说稿子,无须细问,我就可以想象出来他在怎样生活和追求着文学。 

  “还是你念吧!”我说,“你来一次县上很不容易,咱们当面听了谈意见。” 

  “你看吧。”他有点不好意思,不念。 

  人真是有一种对过去习惯的特殊心理,稍有改变,就使人产生明显的对比的差别,并因此而有许多联想。惠畅过去给我读他的新作而不让我亲自去看,似乎习以为常了,现在他不念,一定要我自己去读,而且脸上少了点自信而多了一点说不清的表情,令我心里反而难受了。 

  他坐下喝水,抽烟,翻阅着我桌子上堆积的杂志。我就认真地读着他的小说稿子。 

  两篇小说稿子接近读完,我的心里难受起来,与省报老肖退给我的那篇搁一起考虑,我便觉得心情沉重起来。我不能不承认,他的文学的表现方式和表现能力,依然停留在60年代他写作《小河秋高》的水平上,依这样的水平写出的作品,要满足70和80年代交接时期的读者的审美胃口,显然是不行的,我知道了,十多年以来,他是着实与文学相隔太远了,现在所要努力的侧重面,应该在哪里呢? 

  “我可以看出,你觉得作品太差。”他笑着说,“我知道我的稿子的实际。你不要难为情,敞开说,我都能接受。” 

  我总也不能敞开说,更不能像20年前我们所发生的毫无忌讳的争论那样,那样的气氛无法形成了。我终于决定以说长处为主,然后劝他多读些书,把近年间新出版的中外优秀作品介绍给他。我总怕因为语言不当而使他泄气,所以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欲言又止,说不顺畅。 

  “你怕我灰心,所以不敢直言。”他说,“不过,稿子差劲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我现在的劲头,比60年代那时候还大!现在文艺界的兴旺景象简直叫人睡不着啊!我拼死也要……” 

  我虽然在鼓励他,其实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我深知,他要在当今的文坛上露出头角,不会是半年八个月的事,那么,他现在有没有长期苦斗的耐心? 

  他的信心很足,说他已经和秀花谈妥,家务事由她包揽,腾出他来看书和学习。他说他将豁出三年时间,从基本功上练起,争取三年以后大见成效。“大见成效” 是当时国内建设的口号。他对个人事业的追求毫不动摇,信心百倍。 

  两个月后,正值暑期,文化馆决定举办一次全县业余作者的创作会议,邀请本省近年间涌现出来的几位青年作家讲创作经验,好多本县的文学青年闻讯后奔走相告。开会的第一天,就出现了没有通知的文学爱好者要求参加会议的矛盾,弄得筹备会议的我和馆里的其他几位同志措手不及。可是,惠畅却没有来报到。 

  午饭时,我从县招待所回到文化馆,接到一封信,一看那飞扬的笔迹,我就猜出是惠畅的信了。是他病了呢?还是家里有事拖累?打开信封,他却写着让人伤心的话: 

  我不能参加创作会议,尽管是十分难得的机会,我要去一家工厂做工。工厂盖新楼,我与几个木工包揽了窗子和门的活路,有一笔收入。我现在无法放下刨子,暑假快完了,孩子上学要交学费、灶费,三个孩子需得近百元,我得去给他们挣回来,好让孩子高高兴兴去上学。这是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我向省内外的杂志投递过七八篇小说了,全都完璧归赵了。我现在不能不从实际考虑,先放下钢笔,捞起刨子…… 

  我在县上的创作会议结束之后,就写了一份申请报告去找文教局局长,我想应该给惠畅订一份合同,让他到文化馆来管理图书,有一点固定收入,好应付家庭日常用度,使他能够搁置下锯子和刨子,拿起钢笔来。 

  文教局局长同意我的意见,在我的申请报告上签了字。我就到劳建局去办理手续。 

  劳建局郝局长接过我的申请报告,只看了一眼,就把老花眼镜摘下来,搁到桌子上,顺手拿起一份铅印的文件,递给我,笑笑,没有说话。 

  这是一份由市政府发下的文件,要求县、区以下的机关和工厂全部清退所使用的农业人口的合同工,空缺下的名额用来安排城市待业青年。劳建局长向我摊开双手,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就把申请报告送还给我了。我也没有说一句话,礼节性地向他点点头,就把那份申请报告塞到裤兜里,走出县政府办公大楼。没有办法,惠畅看来还得玩他的锯子和刨子! 

  我走在尘上飞扬的古老县城的水泥街道上,朝文化馆走去。此刻,我深切地感觉到了:文化馆——这个被一些注重权益的人放不进眼睛的闲事单位,对我来说,实在是侥幸的理想王国了…… 

  我应邀到市里一个剧院去讲创作体会。 

  诚惶诚恐,惶恐不安,先一夜竟然吓得失眠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当我想到要面对千余双各种各样的眼睛,我就惶惶然起来。似乎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觉得应该读的理论书却没有读,应该有更好的作品写出来而没有写出,才造成这种理不直而气不壮的诚惶诚恐的畏缩心理。 

  我终于走上千余人的大剧院的讲台了。我索性谁也不看,先用一根烟来镇静一下…… 

  我刚才走向讲台的一瞬,突然记起我和惠畅那年来听老肖做《散文散谈》的文学讲座的事,我那时坐在后排听众座位上,诚惶诚恐,十分自卑;而今我来到讲台上的时候,心里依然自卑、畏惧;我的不知怎样形成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啊! 

  我不知我是怎样讲完的,只是在台下响起一片活动座椅的庞大的响声之后,我才觉得我属于自己了,这当儿,从台下涌来一伙青年,要我签名留念…… 

  我和主持这场讲座的文联的老张从后台偏门走出去,就进入一条背巷,我无法相信,老张竟然说我讲得不错,很实际,我只信他是出于鼓励我。 

  他约我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馆吃中饭。我跟他刚走到小巷里,惠畅却迎面走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听你的报告。” 

  “你听我的什么胡扯……” 

  “嗯……” 

  我们走进小饭馆了。老张去交钱买饭,我和惠畅坐在桌旁闲聊。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细帆布料工作服,胸膛上尚有黄色的厂名,他说是工厂里给他照顾的一件工作衣。他大概是刚从木工车间里来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松脂的气味,衣服皱折着,夹着锯屑。 
 
第十节 


  “工厂里有报纸,我在晚报上看到了你讲创作的广告。”惠畅说,“我给人家请了半天假,专门来听。” 

  “我的那点子本事,你还不知底儿吗?”我不好意思地说,“你跑来凑啥热闹呀!” 

  “不!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样走上讲台的!”惠畅扬起手,神采飞扬,竟然激动起来,“记得吗?那年咱俩听老肖的文学讲座回去的路上,在那个骡子拉的水车旁边,我说过啥?我说,十年以后,我要以作家的名义登上讲台讲创作。怎么样?我没有登上台去,可你登上去了!咱俩总有一个人……” 

  啊!我不由低了头,不敢再看他喜形干色的脸孔。二十年前,他自信,我自卑:他以他的顽强的自信的气势,给我鼓励,给我影响,终于使我从泥泞的乡村小道上,歪歪扭扭地走过来了。可是他呢? 

  他夭折了! 

  他自信。他刻苦。他顽强。他敢于藐视一切,有一股虎气。他浪漫,思想开阔自舒。他具有成为一个作家的禀赋和气质,有十个惠畅就可能成长起十个中国的青年作家。可是,他却在刚刚迈开一步之后夭折了! 

  我抽着烟,不想说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为他惋惜过。他被整垮的时候,我为他惋惜过,却没有今天这样强烈。我参加给他平反的大会的时候,替他惋惜过,仍然没有今天这样强烈。我由惋惜进而感到难受了。是的,心里十分难受。 

  “为我的朋友终于实践了我没有实践的诺言,干杯!”惠畅端起啤酒杯来。 

  “为你们二位患难与共的乡下来客在此欢聚,干杯!”老张也端起酒杯,站起来。 

  “为了一个夭折了的天才……”我举起杯子,却说不下去了。 

  我们重新坐下。 

  几杯酒下肚,惠畅的脸颊、额头都红了。他的兴致高涨,话特别多,盯我一眼,不满意地说:“你说我‘夭折’了?我还不服哪!还是老话一句:十年以后再说!” 

  我申辩说,只是惋惜,并不是说他已经完结了。“老张哇!咱俩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俩年轻时,为了文学这个神秘的字眼,受过多少苦哇!”惠畅激昂地说, “我们穷得买不起稿纸,买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钱的纸烟!我们住下三毛钱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虫给咬跑了!我们肚里填的豆渣、野菜,嘴里却讨论的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问题……我们从乡村打出来,太不容易了……” 

  惠畅说着,伏在桌沿上,呜咽起来了。 

  我很心酸,看看四周那些食客在盯我们,我劝他不要太伤感了。老张也受了感动,诚恳地劝他吃菜,喝酒。 

  “现时的文艺政策太好了!在这样好的文艺政策里,我心里真是急得痒痒,可是我没有……本事!”惠畅痛苦地摇摇头,瞪着有点红丝的大眼珠,“放开手写吧!多写!写好东西!你写下好东西了,我感到高兴,还有……我们的那个马罗大叔,给你放火铳……” 

  我再也忍耐不住感情的潮水,搂住他的肩头,这金子般的言语啊…… 

  “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我虽然趴下了,一时三刻难以站起来,没有关系。我们俩总有一个人没有趴下,这就够了!”他诚挚地说着,神态安静,“没有办法,我现在还要去做工,要养活孩子,供给他们上学。你日后在哪里发了作品,甭忘了给我一本……” 

  我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默默地坐着,喝着酒。老张让我们聊着,自己先告辞走了。 

  我和惠畅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谁也不想去挤汽车或电车,只是悠悠地走着。街道两边的一株株古槐,浓密的叶子变成墨绿色了,初秋的天空,洁净而高远。 

  “生活怎样?” 

  “活泛多了。我包这批门窗活儿,马上就要完成了,能分几百元。” 

  “孩子念书行吗?考学有希望没?” 

  “考学?我看玄乎!娃娃倒是用功。” 

  “注意身体,挣得够养家就行了……” 

  “你也保重!咱们都不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体力了……” 

  惠畅打来电话,约我到他家去,口吻执拗,不容推辞,他说有重要事情相商,暂时保密。 

  我走进惠家庄,他在原址上的厦屋已经拆除,留下一堆废旧的土坯。问问临近的人,说是不用再问,惠畅已经在村子东头盖下新屋,那幢两层楼房便是。 

  走过村巷,刚刚泛绿的杨树枝桠中,可以透见一幢漂亮的小楼房,红砖墙,天蓝色的楼栏,米黄色的窗棂,在嫩绿的树叶的映衬下,使人容易想到是退职还乡的高干的居室。 

  惠畅正在院子栽花,抖着手上的泥土,哈哈大笑:“如何?看看我这别墅如何?” 

  他在自压井管下洗了手,摔着手上的水珠,引我上楼,说:“请你先参观我的书屋。” 

  二楼东边一间屋子,摆着三个书架,散发出油漆的气味。书架上摆满了一色新的书籍。临南窗摆着一张书桌,笔墨整齐地置于案头。我真有点惊呆了。 

  “如何?”惠畅得意地笑着,“这个学习环境如何?” 

  “我好坏算个搞专业创作的,也没有这样好的条件。”我说,“你可真是阔气了!” 

  “比较阔气一些了!”惠畅矜持地笑着,“不多!我现在存下两万元了。” 

  “嗬呀!两万?”我吃了一惊。 

  “你能拿多少稿酬呢?”他坐在藤椅上,捏着纸烟,“充其量也不过我的十分之一……” 

  两年多来,我和他很少照面了,我知道他在小河的沙滩上办起一个水泥预制厂,专门预制水泥楼板。我曾经想到,他已经四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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