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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陈忠实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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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却连连摇手说自己根本不适宜做老师。
  看来不是谦虚,也不完全是背着保长父亲的政治压力,主要障碍来自王育才的内向性格。王育才怕羞,这个人已经长到二十大几仍然羞羞怯怯。他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抢说一句话。几个人围在一起闲谈,他总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围或坐在人背后静静地听着,笑也是羞怯怯的样子。像他那样羞怯的神气别说男子汉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励下的女学生女青年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的羞怯不是强装的而是真实的,课堂上猛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未站起先兀自脸红了,脸一红眼里就潮起一缕羞怯的雾气,说话也就吭吭吧吧了。从小学启蒙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漫长的读书生活中,他从一个纤细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汉自然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惟有害羞的样子有增无减。他在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是他认识自己的重要阶段。他的数学和理论科目总是列全年级的前茅,他对这些学科的兴味愈来愈浓。他相信自己肯定会进入名牌大学。即使这样,他在被老师表扬被同学欣羡以至嫉妒时,仍然羞羞怯怯地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那些学得好同时也骄傲到蛮横的学生与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同学和老师更喜欢他爱戴他亲近他,觉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里蕴藏着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长大,村子背后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处处留着他们相依相伴的足迹。他们春天背着草笼提着草镰到坡沟到河岸去割青草,冬天里像大人们一样腰缠绳索肩扛撅头到山坡上去挖柴禾。他们夏天在刺丛中搜捕绿色的蝈蝈秋天又兴味更足地逮捉蛐蛐,为此几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丛刺棵翻遍了村子里的每一堆砖石瓦砾。他们背着母亲多掺了白面的馍馍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龟渡王到桑树镇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同时第一次意识到了友谊而且产生了继续加深这种友谊的要求。他们之间可以说完全平等完全信赖。他们能玩在一块说在一搭而不是其它。他们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寄托,他们之间如果有一个是异性,那么他们就完全可能是龟渡王村的梁祝而且会有一个最完美最浪漫的结局。王益民的母亲曾经对王育才的妈妈说过:“他俩要是有一个生来时少带一件行李就好了。”他们俩谁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实含义,及至后来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时候,连王益民都有点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王益民曾经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思索过王育才的羞怯。育才的母亲敦厚朴实并不多见羞怯。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解放后自然就成了头儿。王益民对保长大叔解放前一无记忆也一无印象,打有记忆起就只记得保长大叔那张讨好巴结的笑脸。他曾经十分讨厌那张笑脸,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觉察到那笑脸里十有九分都是虚假的强装的,只有那脸上的笑容收敛散尽的时候才现出一分真实来。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讨厌的笑脸,这位体格雄壮的中年汉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柔声细气讨好巴结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龟渡王的干部而是一位红边烂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个不懂饭香屁臭的小孩,他见了都会堆出一脸笑来,老远就与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关心别人的生活起居似的问人家“吃了吗?”那笑容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装在耳朵里随时都能顺手扯出来布满整个眉眼和嘴脸。可是在他们家里,保长大叔对他的妻子儿女却非但不见笑颜,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严厉的脸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饭,悄悄默默地睡觉。很少有什么人到这个终年弥漫着肃穆冷清气氛的小院来串门。孩子们说话声高了,保长大叔就会冷冷地喝斥一声:“张狂啥哩?”孩子们全都惊慌地缩了脖子哑了声息。王益民很不习惯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总是站在王育才家院墙外学几声狗叫或鸡鸣,把育才勾引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暗号不得不时常变幻,防止保长大叔识出破绽来。
  记得王育才被他推荐来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个老三届誉满全校的高才生面对几十个刚刚进入戴帽中学班的乡村孩子,竟然比学生紧张十倍,满脸燥红地站在讲台上,两只手不知该放在讲桌上还是该贴紧裤缝,头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纷纷滚落下来。他的羞怯和紧张被学校师生们传为笑话,校长不无担心地对王益民说:“王主任,你推荐来的人纵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飞不出来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没关系,疏通了堵塞喉咙的障碍,蝴蝶自然就飞出来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明知他肚子里有蝴蝶,总比那些满肚子稻草甚至连稻草也没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校长再不坚持什么。王育才由紧张到不大紧张再到完全不紧张,他的满腹经纶满肚子的蝴蝶就随心所欲恣意舞蹈,成为小学校戴帽中学班里的权威教师。许多只能教小学而硬着头皮提到中学班任教的教师,常常是先由王育才那里趸下货第二天再到课堂上热蒸现卖。王育才的人品极好,他很少是非,只埋头于备课授课,逢有劳动他也积极踏实,甚得领导师生的尊爱。王益民也因此而放心。
  大约不到一年时间,王育才陷入了初恋的情网。女方是一位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姑娘,一分配到龟渡王村学校就安排到中学班任教。如果这位姑娘稍少一点虚荣心不要到中学班而是到小学班任教,那么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可以推迟发生。姑娘叫吕红,初中一年级尚未读完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后来从乡村推荐到师范读了两年书其实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搞革命大批判,切实说仍然是初一水平充其量不会超过初二,如今要给初中班任教自然不可避免洋相百出破绽百出。她就去找王育才请教,先趸来再卖出去。王育才待人极平和,从来恪守待同志一视同仁,从来恪守不参与校内派系斗争的生活原则,更不会挑肥拣瘦瞅红蔑黑,他给吕红辅导讲解就像对其他老师一样耐心认真而绝不显示自己的能耐气儿。时日一长,吕红随着知识的增长感情也开始膨胀,为了报答他为自己补习而花费的时间,几乎本能地甘心情愿地代他洗扔在床下的脏衣服,她从家里来时带点好吃的东西也往往首先想到应该送给王育才。除了补习之外她和他开始谈一些无关教学的事甚至笑话,她呆在王育才房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当有空儿就想往那个房子跑。王育才虽然害羞但不是木头,他已远远超过晚婚年龄对男女之情更灼热却也更冷静。有一天晚上,吕红买了两斤月饼送到王育才屋子,说明晚是中秋之夜她提前向他谢恩。王育才一下子急了连连摇头说:“这算干什么?我怎敢图老师们的报答呢?革命同志互相学习互相提高,怎么能送月饼呢?”说着就把吕红往门外推。在即将推出门的一瞬,吕红忽然跑进来,一下子抱住王育才的脖子就止不住哭起来了。王育才呆呆地垂着手,脖子被吕红搂得喘不过气,却没有勇气举起自己的双手拥抱对方。
  这之后俩人就进入热恋。吕红的红红的丰腴的面颊和他的已现青色的腮帮久久厮磨,难分难解。这桩甚为美满的婚事却被吕红的父亲给彻底破坏了。吕红的父亲是村党支书,已经听到一些风言,就找女儿吕红正儿八经训导:“爸是支书你相信不会给你搞封建婚姻。你自由恋爱爸坚决支持,你选下个王育才爸也觉得那小伙子不错,可是王育才他老子是伪保长专政对象。你已经是共产党员王育才连个团员也没当过。你已经是公办教师王育才是个民办,他老子要不是伪保长还有转为公办的希望。你跟育才结了婚以后咋办?将来有了孩子也就沾上了黑斑,爷爷是伪保长你看看还能有什么出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自个冷静想想去。”
  吕红陷入了痛苦而终于做出了与父亲一致的选择。王育才很快由痛苦转变为懊悔。他悔愧万分地对王益民说:“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我怎么刚刚活出了一点眉眼就忘记自己的小名叫个啥嘛!要不是你帮助我而今还在队里掏稀粪哩!我怎么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怎么敢跟党支书的女子恋……”这些话都出自肺腑,王育才很快又冷静下来,再三向吕红表白并不责怪她。于是俩人和平分手。到下一学期开始以后,吕红已经调到另一个小学去了,而且结了婚。之后不久,王育才也心平气和地完成了一桩重要的事,结婚了。王益民和他女人齐心协力把她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育才,就是秋蝉。
  王益民现在怀着沉重的使命和甚为急切的心情,骑车来到这座古城饭店的大门口,不禁被那堂皇的高大建筑物镇住了。天哪!那一根用大理石砌成的柱,肯定把戴帽中学的全部家当都折掉了。
   


  王育才拿出最好的香烟糖果糕点饮料招待王益民,又是随随便便的样子,正是那随便到漫不经意的样子才显出一种阔人阔气的气魄。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高档次消费品对王育才已是家常便饭,而对王益民这样的小学教育主任就成为超级超常超前享受了。他对享受这些高档消费品感到的不是愉悦而是痛苦,那一罐铝皮饮料的价值就把他一天的工资全喝掉了。尽管花掉的是王育才的钱他仍然觉得太可惜了。王育才不等他开口就猜中了他来找他的事端,而且直言不讳地但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要离婚,我要和吕红结婚。我和吕红的婚姻才是最符合道德的,我和秋蝉的婚姻是一种没有感情的死亡的婚姻。尽管我至今仍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娶下一个女人,但我的感情无法从吕红身上移到秋蝉身上。我在作出离婚决定时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的父母,我知道离婚的结果首先伤害的是咱俩的友情,至于断绝父子关系我都没有什么包袱。你和俺爸俺妈骂我的话我都能猜到,但我还是决定离婚。”
  王益民倒没有话说了。他一路上组织起说服王育才不该离婚的语言大军全部溃散了。王育才的坦率反倒感动了他。他知道王育才和吕红感情甚笃旧情难忘。他现在只能提出一些具体的困难来让王育才考虑:“孩子怎么办?三个孩子正处于幼学阶段,既要人抚养更需要心灵上的温暖。你想想你离了婚争得了自己的幸福,其实把痛苦不是摆脱掉了而是转嫁到孩子身心上了。与其这样不如将就全当为了孩子。”
  提到孩子以后王育才就哑了口,只顾抽闷烟,随之就哭了:“只有孩子是无辜的,对孩子来说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在决定离婚的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脑筋都伤在这上头。我只能从财力上保证他们求学读书,从生活上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当然,如果秋蝉能明白一点,我会毫不吝啬地给孩子以父爱的,只是担心秋蝉不会给我这机会。没有办法,我与吕红已经不可分割了。她也和丈夫闹翻了。我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吕红一天都活不下去,父母以及老朋友你根本体味不来我的这种感情。我只希望你给秋蝉多做点解释工作,一来秋蝉是你的亲戚,二来这件事是你好心促成的。你就再不必管其它事了。”
  王益民再无话可说。他感到劝解毫无作用,所以就不想多费唇舌。他想骂他又骂不出来,王育才而今比过去坦率了。王育才眼里的那种羞怯已经褪净,一种冷漠,一种淡泊,一种成熟的冷峻,一种经见了大世面后的遇事不惊的老练,所有这些神色把原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羞怯之色覆盖了或者说排除了。他抽着育才的高级香烟,一支值二毛五分钱,相当于一斤包谷的市场价格。他一面当教育主任一面种责任田,大脑的一半装着龟渡王戴帽中学的全部教务,另一半装着肥料种籽以及各种粮食蔬菜的市场价格。他已经充分感觉到王育才已经不是过去的保长狗崽子也不是龟渡王学校的“穷小教”了,无疑已经是当代社会中最活跃最气魄最会生活的人了。他想,如果王育才不来这个公司而继续在龟渡王教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提出与秋蝉离婚与吕红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吗?再退一步说他如果继续背着保长儿子的政治压力呢?想到这儿王益民又自责起来,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好的,好像他倒希望王育才继续当狗崽子似的。
  记得吕红与别人订婚以后,王育才曾经懊悔不迭地痛骂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劝了他安慰了他,他做到了一个朋友仁至义尽的义务。他亲自跑到秋蝉家,说服了秋蝉又说服了秋蝉的父母,说王育才是个绝对的好青年,保长父亲属保长父亲,王育才本人是最可靠的。直说得秋蝉父亲下了决心,说他完全相信了,权当秋蝉不是嫁给民办教师王育才而是嫁给农民王育才,只要人可靠就行了。王育才当时很感激他们夫妇,保长两口子更是感激不尽。王益民曾经因为他对朋友至诚的帮助而心地踏实。现在,他不仅不能说服王育才反而使自己陷入为难的境地,该怎么对秋蝉说话?怎么去见秋蝉的父母?
  记得王育才和秋蝉结婚的时候,他去参加乡间的婚礼,王育才邀他做伴郎,他欣然应允,把秋蝉引回来。王育才在过了一周新婚生活之后,情不自禁地对王益民说:“秋蝉不错。勤快俭省,脾性也好,正适合咱这样的家庭,人家这样清白的贫农女子能嫁到咱家,我已经够了。”王益民想把这话重新说给王育才听,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就告辞了。
  临走时,王育才叮嘱他:“益民哥,你甭费心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忘。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即使我要离婚,仍然感激你给我介绍下秋蝉。你的动机百分之百是好的。现在我求你再甭跑冤枉路了,无论俺爹俺妈或是秋蝉找你,你都推开甭管,让他们找我说话。”
  王益民说:“这事不用你叮嘱我也不再来了。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王益民回到龟渡王村时,王育才的父亲王子杰老汉在村口佯装割草,实际是等待王益民。王益民说了他找育才的经过,子杰老汉听得心里松不滋滋凉不唧唧软不哝哝,气急败坏地说:“益民呀你怎么糊涂了?我叫你无论如何把那狗日的拉回来,你……”王益民苦笑一下说:“好叔哩!那么个大活人儿,我怎么拉得回来?”而且做出二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王子杰老汉问清了地址,迫不及待地当晚就搭末班车进城去了。
  王子杰老汉一踏上豪华的古都饭店的廊沿几乎滑了一跤,那地板太光滑了。站在门口的一男一女两个侍者看着粗手笨脚的乡村老汉爬起来不搀不扶而且嗤笑着问找谁。王子杰老汉说他找儿子王育才。他得到放行,开始爬楼梯。他敲响了二楼十九号房间,看见门缝开处露出儿子的脸,气血呼啦一下冲到脑顶,及至他跨进门去看见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人,凭感觉老汉就知道那是吕红,一下子失去控制,一甩手就抽到儿子的脸上。那女人从沙发上跳起来,拉他的胳膊,叫着:“大伯有话慢慢说……”子杰老汉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呸”地一口吐出去,骂道:“婊子!”那女人一甩手走出门去。
  子杰老汉已经完全失控。他一抡手,把茶几上的香烟饮料糖果全都扫荡到地上,杯子瓶子罐子在地板上乱滚。他又一把揪住儿子系在脖颈下的紫红领带,扯着拽着往门外拉。儿子育才被勒得直翻白眼,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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