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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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两位副手顶碰起来,广生居中调解说:
“都甭急,咱商量嘛!都为咱西村翻身嘛!又不是为自个的私事!”
“几麻袋红苕,倒是值不了几个钱!”中年副队长松了口,态度平和了,“我看那个帐,叫会计没法走……”
“好走好走!按损耗报销!”志科早都想好了点子,“咱留的红苕种子,哪年春天不烂掉千把斤,全当烂了扔咧!”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好如此!广生同意了,说:“咱给社员把事说明。丢了这个副业,确实可惜!”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三五天,志科又来到广生屋里,一进门,就发牢骚:“广生叔!这副业外交,我实在没法搞咧!”
“咋咧!”广生问。
“我没脸再向你开口,我又没办法……”
广生预感到又有新的索要……
果然,志科难为地说:“程科长那次来,看见咱河滩有稻地,问大米好搞不好搞?说他女人是南方人,至今吃不惯面食……那个串脸胡司机组长,看见咱河滩坝上的杨树,说他家盖房还缺木料……你看,给吧,不合法;不给吧,副业搞不成;有的生产队为订合同,蔬菜粮食,愣给人家塞!你说,我这副业队长咋当?”
“唔!这简直是没底洞嘛!”广生心里暗暗叫苦,再把生旺叫来商量吗?再给社员开会说明吗?他为难了,说:
“甭急!这回甭急!叫我计谋计谋!”
“程科长悄悄说,要是能给搞些大米,在石头量方时,给咱放宽……”志科说。
“放宽?啥意思?”广生问。
“多算些嘛!多算上百十方石头,价值一千块!”志科说:“程科长的意思,不会叫咱吃亏!”
“啊呀呀呀呀!”广生听了,吓得叹出声来,一迭声给青年人说:“不敢不敢不敢!志科,咱绝对不敢冒领公家的钱!这程科长,是个党员不?”
“当科长还能不是党员!”志科说,“我没敢给他应承。咋办呢?”
年近五十的劳动好手刘广生,丢剥了长袖白褂,粗壮的双臂又挑开一道水口子,还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呢?”两三天来的苦苦思虑,缠弄得他脑子又胀又憋。
“广生哥——”
广生一抬头,生旺站在水渠边。
“人家不拉咱的石头咧!”生旺气哼哼地说,“我和社员在河滩等着装车,人家的汽车开到东村沙滩装石头去咧!”
“啊!天!事情做得真绝。”广生瞪着痴巴巴的眼睛,张着满是胡茬的嘴巴,实在想不到,连给他考虑的余地都不容让,可怕!
“社员们要去东村问个究竟,冷娃小伙子提着铁锨、抬扛,要是打起来,夏天人都没穿长袖衣裳……”
广生被急剧发展的事态吓得声音发颤,连声说:“快把人挡住!不敢去!谁去谁负责!”
“我挡不住!”
“硬挡!”广生说,“咱俩快走!”
二
广生跳过水渠,奔上通河滩的大路,碰见志科迎面跑来。他告诉广生,河湾东村的干部得知科长女人不习惯吃面食的“困难”,前天晚上亲自把“桂花球”大米送到程科长家里去了。“你看,咱不敢给,人家东村钻空子给塞上了。”
“狗日的,从咱碗里夹肉!”生旺听得火起,“叫我说,把狗日汽车砸了,我坐监狱!”
“迟了!你坐监狱也没用!”志科说,“我当初倒是想给了也就算了,现时就兴这个!过去讲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现在是‘哪碗油水厚端哪碗’!你坚持原则吧!”
听着两个副手在发牢骚,广生却看见,河滩里,一伙一伙人往东村的沙滩奔去。村子里也骚动了,社员们下了场塄,涌下河滩来。河湾东村的沙滩上,停着五辆汽车,围着装车的社员。隐隐传来装车时,石头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格外刺耳,似乎对人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挑衅性质。一溜一串的社员,从刚刚显绿的玉米地里和稻田塄坎上,朝沙滩奔走,夹杂着恶声恶气的咒骂……不祥的预感骤然闯进心中,可怖的殴斗撕打的景象闪现在眼前。本来这相邻的两个村庄关系就不合卯窍啊!历史上为争水争地界而打得头破血流以至闹出人命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情缓后商量!先去挡咱的社员!不敢闹事!”广生当机立断,说,“你俩到河滩去,甭乱说乱戳!我回村去!”
广生转回身,几乎是跑着步,奔上场塄,跑进队办公室,对正在算帐的会计姑娘说:“快,把广播机打开,叔要说话……”
武斗终于没有发生。
广生蹲在门前场地里的小碌碡上,看着一伙一伙从河滩走上场得的社员,听着好些粗嗓门气愤的咒骂,总算放心了。那骂人的话,不避讳任何人:
“这事做的太可憎咧……”
“啥球科长——吃人的贼!”
“咱队长太软,简直是阿斗……”
“砸了他的汽车,叫他程科长来……”
广生听着心里倒很坦然!尽管连他也裹进去怒骂,他一点气也生不起来。骂吧骂吧!骂两句风刮走了,只要甭打起来,打下人命就不会这么松泛了……
他蹲在碌碡上,等见了志科,又等见了生旺,他说:“听说程科长在东村,咱仨去找找!”
俩副手没有反对,三人一溜出了村。
一进东村口,就有一股荤香味儿在空中浮游。三人径直走到队长张玉民家门口,正好,院中香椿树下,摆着两张桌子,菜碟酒瓶摆满桌面,司机们坐在桌上,正在大嚼大喝。几个穿戴干净,手脚利落的妇女,不停地往桌上继续添加着碟儿盘儿。看见三人一进门,队长玉民从桌边立即站起,哈哈笑着,拉西村来的三位队长入席。
广生在空板凳上坐下,接住玉民塞到手里的筷子,又轻轻放到桌子上,问:“听说程科长今日来咧,人呢?”
“没来!”玉民说,“程科长没来!”
张玉民警惕地瞧着广生,态度很和蔼,又拉着志科动筷子。志科口畅,挖苦说:“这不是给咱预备的嘛!”玉民又拉背靠院墙蹲在地上抽烟的生旺,直性子生旺嘴里咬着旱烟袋,像钉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拉不起来。
“我想找程科长问句话。”广生说,“跟我们订下的砂石合同,刚拉了二三百方,咋不拉咧?到底还……”
“他没来!”玉民早有准备地说:“这事你得问他,咱两个队没关系,都是卖石头哩!”
“那对!咱都想叫队里富!”广生很随和地说,随之露出一丝嘻嘻笑意:“伙计,我明天要是摆出五桌子,你一桌十个菜,我摆二十个!这车轱辘大半就滚到西村河滩咧!你咋办?”
玉民脸一红,没有反上话来。
广生即刻接上说:“你放心!你订的合同,我不抢!再说,我刘广生摆不出这席面来,倒不是西村穷到这地步……”
“你摆得起摆不起,咱管不着!”玉民脸上受不住,拉下脸说:“东村不管西村!”
那些司机们听出话味,纷纷丢下筷子,点起烟。广生一眼瞧见一个胖乎乎的司机,腰粗膀圆,没有修整的串脸胡须上,粘着油渍,这个大概就是志科说的那个司机组长了。广生瞧着,想,这人大概干起活来是个拚命的家伙,吃起来也够蛮的!那串脸胡组长敌意地瞧着广生。广生好笑:我碍得你没有吃痛快吧!他拔出烟袋,说:“吃吧!吃饱!吃好!这一顿大概能饱一年吧!”
“啪”地一声,司机组长串脸胡须竖起,把筷子甩到桌子上,呼呼喘气:“你嘴放干净点!”
“甭躁!伙计!你应该感谢我呢!”广生仍然嘻嘻笑着,“要不是我,你今天可能回不去……”
“谁敢!”司机组长瞪起眼,“敢把我撞一指头!”
生旺从墙根忽地站起,塄子眼一睁,“你嘴甭犟!”
玉民队长气得站起,冲广生说;“你今日来做啥?砸我的场合来咧!”
“不,我是寻程科长!”广生仍然笑着,站起身,“人说工人阶级比农民兄弟觉悟高,想不到倒比农民嘴馋!在城里吃不够,吃到乡下!”
广生说着,把烟袋插到腰里,嘻嘻笑着,走出门来。
“现在这世事,变得瞎咧!”生旺说。
“你现在亲眼看见了,就是这!”志科说,“咱想公事公办,没门儿!人说‘甭看公章比碗大,不及熟人一句话’……你信了吧!”
广生闷着头走着,脸上痛苦地抽搐着。
“没办法!都是这!”志科说,“你一个人坚持原则,事情就办不成!”
“真个没办法?有办法!”广生说,“明天,咱俩找程科长去!生旺留下管生产。”
“舌头是软的!程科长诡得很!”志科信心不足,“他会说,‘石子不合格咧’!‘泥土成份大咧’!”
“不怕,找他们厂长!”
“厂长管咱这小事?”
“厂长不管,找省纪委!”广生越说越上劲。
“啊呀!广生哥,没看出,你还是个咬住不放的角色!”志科来劲儿,“纪委再找不动呢?”
“写信给党中央!”广生说,“咱们是共产党!不能容忍这号赃官坑农民,害国家!”
三
果然,不出志科所料,俩人在基建科找到程科长,三言两语,就谈了。
刚一进门,志科把广生介绍给程科长。程科长的眉毛轻轻一弹,勉强地伸出手来,用几个指头轻轻捏了捏广生粗硬的手掌,算是礼节完毕。广生这才初识这张扁平的白脸,冷得能凝固洋蜡!
“什么事啊?”程科长事务式地问。
广生刚开口谈到石头合同的事,程科长笑了笑,那笑也是阴冷的:“你们的石头泥沙含量过大,不合格!工程上不能用。”
广生说:“你当初亲自去看过的……”
“你们的罗子粗!”
志科陪着笑脸说;“质量不合适,我们回去再改进。你看,咱们有不好的地方,你尽管说。咱山里农民,没经过世面……”
“国家工程质量要紧!谁家石头合格就采买谁家的。不要乱拉、乱扯!”程科长说。
“俺的罗子和东村的罗子,都是公社综合厂做的,型号一致,粗细一样喀!”广生说,“这事这样弄,影响不好……”
“有什么不好影响?”程科长瞪起眼,“我们要的是石头的质量!”
广生再也忍不住了!瞧着那张扁平脸,他不由得火起,冷笑着说:“同是一条河边的石头,东村和西村连畔,又用一个型号的罗,俺西村的石头不合格,东村的石头就合格……”
“那没有办法!”程科长也冷笑着说。
“怕是我们西村的大米、杨树,没有东村的来得顺手吧!”广生终于把这一口窝囊气放出来。
程科长的扁平脸一动,眉毛又轻轻一弹,拉下极难看的脸色:“你……诬蔑。”
“我今年活到四十八,倒想诬蔑你程科长来?”广生气极的说,“共产党员,不能说昧心话,也不能吃昧心食!”
“诬蔑!”程科长重复一句,嗓音也提高了,“再说也没用!你们的石头不合格!”
“那是小事!”广生点着了旱烟,冷静中显示着某种威严,斜眼瞧着程科长,声音中流露出轻蔑和挖苦的音调,“你能当科长,工资大概不会太少;看你的年岁,儿女也该有工作的了;爱人大概也挣工资;想来你的生活不太差吧?你从俺农民碗里抢饭吃,好意思吗?吃到肚里好消化吗?”
那张扁平脸皮固然厚,终究招架不住广生辛辣话语的进攻,开始变得臊红了,血涌在细嫩的脖颈上,鼻梁上泌出细密的油汗。虽然又说了一次“你诬蔑!”口气却硬不起来了,到底是吃人嘴软喀!
“我诬蔑你?太便宜你了!”广生说,“明给你说,我要告你!”
“随你的便!”程科长口气装得很硬。
“你自个占便宜,又拿国家钱财送人情!”广生说,“你把俺农村干部往瞎教呢!我能饶你?”
“随便!告去!我等着!”
“好!你等着!我把这场官司打不赢,我这共产党员白当咧!”
出了程科长的门,下了楼,来到党委办公楼,办公室里,一位中年女同志接待了这两位农民。
“你们有啥事?”女同志是本地人,本地口音。
“找你们厂长,反映问题……”
“厂长开会。”女同志说,“你谈谈,我接待。”
广生想,也好。就从头到尾,根根梢梢谈起来,说了没有两分钟,女同志习惯地看看手表,说:
“你有没有书面材料?”
“有!”广生从腰里掏出装在信封里的材料。
“那好。”女同志接过材料说,“我负责给你呈送上去,你们回去,等着这儿的回音。”说罢,动手在文件盒里翻寻什么东西,一副忙的样子。
“那……就这样!”广生说着就告辞了。
走在厂区的水泥路面上,志科一副没精打采的沮丧神气:“打赢这场官司能咋!反正石头合同完蛋咧!副业收入完毕咧!”
“先把道理摆顺!”广生执拗地说,“小伙子,咱糊里糊涂弄下去,将来给社员咋交代?”
俩人走着,出了大门,回头瞧瞧那一层一层明光闪亮的玻璃窗子,那窗上遮阳的蓝色布帘,眼光又留在程科长的窗户上,广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这样漂亮的大楼里办公的人,不全是操心国家事情的喀!
四
整整等了十天,没见一丝音讯。
广生给志科说:“咱俩明天再去!”
“你一个人去,路熟咧!”志科没有兴趣,“反正打赢打不赢,副业没门咧!”
“我说,先甭丧气,靠组织解决问题!”广生听出志科的意思,是怨他上次去和程科长谈完了,合同没门儿了。年轻小伙子这么不相信组织,他和他是受了不同教育和不同影响的两代人。他故意表现出信心十足:“走!靠工厂组织处理,我不信厂党委管不住那个扁脸科长!”
志科仍然不信任地笑笑。
“事情是你经手的,人家问起来,得由你说。”广生说。
志科勉强应允。俩队长又来到厂党委办公室,找见了那位中年女同志。她开口就说:“厂长批示,叫交党委会研究。”
“党委啥时候开会?”广生问。
“说不定。你回去等着,甭急。”
再坐也没话可说,俩队长又回到河湾西村。
生旺赶到广生家,急不可待地问:“咋样?”
“等着!”广生说,“再等它十天。”
“再等十天,人家在东村把石头就拉够了!”生旺说,“你知道不?东村给串脸胡司机伐了七棵大杨树,一棵才收八块钱,跟白送一样……”
广生只顾闷着吃烟,说不出一句话,丑恶的交易,深深地伤害着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合作化那年入了党,他受的是党的严格的思想教育。四清运动被整下台,他精神里形成的信念和素质难能改易。平反后,他重新当了队长,仍然按固有的素质行事,想不到在现在变化了的环境中,干工作竟是如此困难!他又不甘屈服,憋着气,憋着劲,要把这个道理摆顺,给年轻的队长拿出活的样子来。
又等了十天,广生拉着志科,又推开了厂党委办公室的门,瞧见了那位中年女同志。
“党委研究了没?”广生问。
“研究了。”中年女同志说,“厂长亲自和程科长谈了话。”
“咋办呢?”
“说让我给你们解释一下,生产队的副业要考虑,国家工程的质量也要考虑……”女同志说。
“回!快回!”志科听到这儿,就对广生气冲冲地说,“等了二十天,还是咱的石头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