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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陈忠实文集-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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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哑然闭口说不出话了,几乎闭了气,看到黄掌柜舔他吃过饭的碗,似乎比自个舔它更难以忍受,胃里头猛然痉挛了一下,呜哇一声又呕吐起来,整个腹部像簸箕簸着又像筛子旋着,直到把吃进去的饭食吐光吐净。
  黄掌柜问:“咋的又吐?”
  黑娃嗫嚅说:“你舔我的碗……”
  黄掌柜更奇怪了:“你舔你的碗,吐。我不叫你舔了,我舔你的碗与你屁不相干嘛,你咋的还吐?”
  黑娃依然歉疚地嗫嚅着:“我也说不上来这究竟咋的了,看见你舔我的碗就吐了……”
  黄掌柜不满地撇撇嘴,忍了忍说:“那好……下回我舔碗时你先离开。”
  黑娃点点头。
  然而糟糕的是,晌午饭时情况更加恶化,不说舔不舔碗,也不说避不避开黄掌柜舔碗,黑娃瞧见黄掌柜吃饭时伸出唇来的舌头就反胃就恶心就发潮就想吐。黄掌柜吃饭时与众不同,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条儿时,嘴里的舌头同时就伸出嘴来,迎接送到口边的食物,而一般人只张嘴不伸舌头的。黑娃看见那长舌头接到筷头上的食物便卷进嘴去,舌头的边沿赤红而舌心里有一片黄斑。他低下头不敢扬起来闷着头吃饭,仍然抑止不住阵阵恶心,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便悄然离开了饭桌。
  随后发展到更为严重的程度,黑娃一瞅见饭碗就恶心,他想到这碗也是黄掌柜的舌头舔过的,舌心里有一片尿垢似的黄斑。
  及至后来,黑娃瞧见主家黄掌柜又厚又长的下唇也忍不住恶心反胃。
  黑娃又犯了口疮,身体迅即垮下来。
  黄掌柜终于火了:“我说舔碗舔下家当,是想让你小伙往后学下好习性过好日子哩!你舔了吐我舔你也吐,我再没法容让你了嘛!我说干脆还是你再舔碗,舔了吐吐了再舔,直到把你这坏毛病舔掉吐掉,像我娃他妈一样学会舔碗。这叫以毒攻毒!”
  黑娃根本谈不上实施以毒攻毒的新方案,因为他看见黄掌柜说话时闪动的下唇就又作起呕来。黄掌柜觉得受了侮辱,骂道:“穷小子穷命鬼贱毛病倒不少!”
  是夜,黑娃给牲畜添过最后一槽草料,便逃走了,俩月的工价粮食自然是不敢索要的。

    土地——母亲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他坐在母亲旁边,说话的声音挺真诚。母亲躺在炕上,花白的头发散散乱乱,落在枕头上,松弛的眼皮覆盖着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珠,眉间轻轻弹动一下,间或在枕上摆一下头,证明那难以忍耐的痛苦正在疯狂地折磨着老人,似乎那一丝微弱的气息,随时都可能中断。他守在母亲身边,已经三天三夜了。
  他的鬓发已经霜白,尽管几年前提升为掌管四十万人口的县委副书记了,依然觉得不能离开母亲……每当他星期六从县里下班回家,或者是从省上开会归来,一脚踏进家门,立足未稳,总习惯地瞧一眼母亲住的那间厦屋的门板,如果没有上锁,准是冲口而出一声:“妈!”那屋里随着就传出一声拖长的应声:“哎——”听到这样温存的声音,会使人的一切辛苦劳顿霎时消失精光,化烦躁为平和,使空虚变踏实……
  他紧紧抓着母亲的后襟,两眼死死盯着那扑前跃后的黄狗。母亲左手挎着竹篮,右手执着一根溜光的枣木棍子,吓唬着疯狂扑跃的黄狗。走到一家陌生的庄稼院门口,从门里接过一碗剩饭,抖抖地倒在自家的黄碗里,退出来,坐在门前的柴禾堆前,把碗和筷子一起塞到他的手里……
  夜晚,母亲解开大襟棉袄,把他搂裹在胸前,那温暖,那乳香,抵御着破庙廊檐上鬼哭似的西北风的呼啸……
  流逝的岁月能使一切纷争归于淡漠。母亲对于儿子无私的抚爱在这死别之际异常清晰地浮上心头,他默默地流泪了。难以遏制的痛楚压迫着他的心:在母亲身体健康的时日里,没有能尽上儿子的一份孝心,这将成为永世的遗恨。
  他在祖传的空庄院上盖起令村里人羡慕的三间瓦房,让母亲搬进去。她却不搬,仍然住在这两间破烂的泥坯厦房里,说是住惯老窝儿了。他给她买回来好吃的,她尝过一点之后,就全部分给孙儿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了。他给她买来挺好的布料,让媳妇做成衣服,她高高兴兴试过大小,就压在箱子里,再不见穿上身来……
  “妈,我带你到城里去!”
  “做啥?”
  “逛逛!”
  “不……”
  “你受了一辈子苦,出去看看!”
  “不……”
  “你离不得你的火炕呀?”
  “嘿嘿嘿嘿……”
  “出去逛逛,妈,趁你能行能走!”
  “你刚到县上,好好操心公家工作。”母亲说,“我哪儿也不想去。”
  在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巨大变化中,以及由此变化而带来的精神、物质,乃至声誉上的明显变化中,母亲是最少享受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福荫的一个家庭成员。而她恰恰是最有资格享受这种福荫的家庭长者。他的大儿子当了工人,正和一个长得秀气的姑娘恋爱呢。二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已破例提前转为正式公办教师了。这个农业家庭基本完成了“工业化”改造了。他的女人在乡里住闷了,到县城去住上一月半月,穿戴和生活习惯已不拘于乡村妇女陈旧的格局了。只有母亲,仍然穿着依旧,终年四季起居在这两间破厦屋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竟然一次也不放过老太太们能够上活挣工分的机会。他是一个孝子,却有心使不上。
  他沉重地叹口气,泪眼模糊地瞅着母亲那张已经板滞的脸,颧骨愈加高耸,额头愈加宽阔,两颊却陷塌了。他轻轻呼唤着: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母亲仍然闭着眼,眉间现出两道浅浅的皱折,是病痛的折磨呢?还是有什么难于出口的心头话呢?她的头在枕头上艰难地转动一下,面朝儿子,睁开了眼睛。那失掉了光彩的眼珠里,隐隐透出一缕羞愧的神色,嘴唇嚅嗫两下,有微弱的声音说出来了:“妈……一生在世……做过……不少错事,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不!妈!你是世上顶好的妈妈!”他安慰母亲说,“谁一生能不做一件错事呢!”
  “有一件事……妈至死……心里……不安宁。”母亲说,眼里那种羞愧的神色更明显了,“我当时……怎么就……疯张起来了……唉!”
  一声沉痛的叹息,从母亲干瘪的嘴唇里涌出来。他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那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太难堪了!母亲始终不能忘记那件事带来的内心的悔恨。他的心里也埋藏着最不光彩的记忆……
  “妈哎!”已经四十多岁的白杨寨大队党支书杨生金,像小孩一样奶声奶气地唤着母亲,“你在咱白杨寨带个头儿,行吗?”
  “带啥头?”
  “打篮球!”
  母亲笑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打篮球还要带头儿?小伙子们把球场都挤满咧……”
  “咱们要组织一个老婆篮球队!”他说,“55岁以上的老婆,打篮球!年轻的不要……”
  母亲这才相信儿子不是说笑话,停止了笑,迷惑地问:“折腾老婆子们做啥?”
  他告诉母亲,他到天津一个队里参观回来,那儿的农民唱歌、赛诗。媳妇们都上了球场,全国各地的人都去参观学习哩!白杨寨这样的先进队要落后了。
  “妈,你不是为我争光,是为咱白杨寨争……”
  “妈都六十好几岁咧,上场打篮球……”母亲撇着嘴角,“再不要胡糟践妈咧!”
  “新生事物……开头难!”他给母亲讲政治,“带我们去参观的领导说,老先进在新形势下能做出新成绩,意义更大!好多老先进、老模范,跟不上形势,现在都落后了……”
  母亲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
  “妈,你一贯支持我,这事……”他说,“你要带头哩……”
  妈妈领着九个老婆婆上了篮球场,抢啊,碰啊,摔倒了……那些来自杨寨参观的人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冷门爆响了……
  “妈,还得你带个头儿!”他说。
  “又带什么头儿哇?”
  “演节目。”
  “篮球场上乱跑乱碰,还凑合。上台演节目,那可怎么行哩?老胳膊硬腿……”
  “人家就是专门要看老胳膊硬腿!”他说,“年青人演不新鲜!”
  他告诉母亲,电视台要来白杨寨拍片子,报社记者要来写稿,拍相片,白杨寨历史上最红火的日月来到了……
  母亲上台了,四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经过日夜连续地排练,终于登台了,在电视摄像机轧轧轧的响声里,同台演出了《四个老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
  他坐在母亲旁边,一口连一口喷出的烟雾在脸孔前飘绕。他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去面对那一双充满着羞愧神色的眼睛。是啊,在那时作为光荣的成绩,于今天却变成让人羞于出口的丑闻。它是怎样沉重地挤压着一颗行将停止跳动的心啊!
  母亲自言自语说:“要是能有……机会,让妈……在社员会上……检讨几句……妈也算……把心明咧……”
  “过去的事,算咧!”他转过身,安慰母亲,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错在你儿身上……”
  “妈演节目……把好人枉骂咧……”妈妈说,“心里老是……过不去嘛……”
  “你一生,做了数不清的好事。”他宽解说,“不要光想做错的事……”
  “唉——”又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爸……还是有……主见……”
  一句话,把倔倔脾气的父亲唤到他的面前,那个已经离世的老人,现在似乎就蹲在炕下的脚地,咬着烟袋儿,蔑视地瞧着儿子……
  “打篮球!演节目!你忘了自个的年龄啦?哼呀!六十几岁的老柴禾了……”父亲在厦屋的脚地蹲着,喊道,“你跟着他胡整!全不怕乡亲骂祖先!”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厦屋里两个老人之间的一场冲突,够尖锐的了,母亲依然很和气,说:“你是老脑筋,你啥都看不顺眼!”
  “事情做得不顺眼,叫人怎看得顺眼?”
  “别忘了,那年娃搞农业社,你就看不顺眼,结果呢?老顽固……”
  父亲不吭声了。母亲声音不高,回击得十分有力。在办农业社的时光,父亲反对,他的媳妇反对,全家只有母亲支持他……当他办成小河川道第一个农业社,作为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进了北京,一下子把父亲在这个屋里的权威地位动摇了。父亲承认自己是老脑筋、老顽固,只是埋头干活,再不出头干涉儿子的任何举动了……
  “可他报下的十万斤产量,打下了没?”父亲又找到有力的事实,反驳母亲,“十万斤粮没打下,得来的是‘瓜菜代’……”
  母亲嘿嘿嘿笑了:“你就咬住这件事情不放……”
  这件事,那是父亲至今常常引以为荣的事。那年,他在县上报了亩产十万斤的产量,放了最大的一颗卫星,回到白杨寨,动员起男女劳力,挖地一米,肥铺三尺,连夜苦战。父亲在屋里悄悄问他:“十万斤哪,用口袋装满麦子,一亩地铺得一层……”他笑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别管!”
  “把地挖得三尺深,生土全翻到上头来咧,怎能长庄稼?”父亲带着深深的担忧说,“再别糟践土地了……”
  每当一家人喝起绿菜糊糊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敲起碗:“糟践土地……得下的报应!”
  这是父亲最得意的胜利。母亲现在只是嘿嘿嘿笑着:“你就咬住这事不放……娃那会儿是冒了,可也是人家促着他往高报……”
  “他的心里没个尺码吗?”父亲不放松,“现在呀,我看冒劲儿又来咧!让几十岁的老人上台演节目,打篮球……胡整!糟践人哩!”
  “你爸一生,倔倔脾气,可不做虚事,不做冒失事。”母亲说,“我死了……见了他……”
  “妈!”杨生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我……这二年……也常想到那些事……日后再不会……”
  母亲紧紧盯着他,胳膊撑在炕上,想坐起来,他扶住母亲的肩膀,慢慢地搀起来。
  母亲拢一拢散乱的头发,喘着气,像在运集气力,眼里突然闪出一股异样的神色。
  “妈说一件事……”
  “你说,妈!”
  “你能答应吗?”
  “能!”
  “你……”母亲聚足力气,终于说出来,“回来务庄稼!”
  “这……”他愣住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如何回答了,心里惴惴不安,“唔……”
  “你想想……好好想想……”妈说,“赶在……妈断气……前一阵儿……给妈一句回话……”
  她很吃力他说完这句话,期待地瞧了儿子一眼,松弛的眼皮又覆盖了眼珠,顺势躺下去了。头枕在枕头上,嘴唇紧紧闭着,异样地平静、安详。她终于说出了哽结在心头的一句话,显得轻松了。
  他默默地瞧着母亲的脸,胸膛里憋得难受。母亲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她被儿子推到许多熟人和陌生人的面前,做过不大光彩的表演,现在成为难以瞑目的遗憾了。他给亲爱的母亲造成这种心理上的伤害,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他几乎不敢再看那张平静而安详的脸孔了。
  杨生金从炕上轻轻下到脚地,蹑足缓步,走出厦屋的小门,夜很静……
  月色蒙蒙,洒满山原和河川。坦坦荡荡的田野,平静而安详,像母亲熟睡的脸膛。夜雾潮起来,像土地轻盈的呼吸中呼出的气流,又像母亲头上的银白长发……
  那边小坎塄下,是父亲的坟堆,春耕秋翻的犁铧已经将它蚕食得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小土圪塔了。再过两年,将被削平,从土地上消失。一辈子在黄土地上抓呀摸呀的老人,已经归宿于黄土了。远远近近那些新的或旧的,大的或小的坟丘,埋葬着白杨寨一辈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和父亲一样,生在黄土地上,长在黄土地上。在黄土地上挖啊,推啊,犁耕啊,汗水洒进黄土里,几十个夏天和秋天,从黄土地里收获汗水的结晶:谷物,最终又都归于黄土地里去了。
  母亲啊,眼看着也要归宿于黄土了!
  流逝的岁月可以冲淡一切。过去的都过去了,过不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
  “再别糟践土地了!”
  是父亲在呼唤吗?
  是母亲在呼唤吗?
  土地啊,母亲!
  杨生金坐在塄坎上,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
                1982。1。于灞桥

     土地诗篇


  月亮从小河那边的坡岭上露出半缺的脸儿来了,河面上罩着一层水气,像烟,又像雾。川道里顺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条条林带,恰似高高低低峰峦起伏的群山。前日落过一场透雨,湿润润的夜气里,飘荡着秋庄稼业已成熟的腻腻香味,灌进夜行者的鼻孔里来。
  河西公社党委书记梁志华,悠然踏着自行车,任清凉的夜风吹着没有蓄头发的光头。一个又一个后来者,驱车从他身旁穿过去。眨眼就消失在月色迷朦的公路的远处。他忽然记起,是礼拜六了呢!那些车架上绑捆着大包小包的夜行者,大都是家住小河两岸农村的在外职工,从城里赶回来与亲人欢聚的。他忽然想念起他的在县医院里工作的妻子来了,那是一个兼有传统道德和新道德中的一切合理部分的好妻子啊!她这会儿干什么呢?尽管她早已习惯了他没有礼拜观念的生活,可是,要是她知道他此刻走在乡村公路上,既不是到某一个大队去解决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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