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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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星期天,十点。”
“在桥头等。”
多年以来,研究员李玉几乎过着一种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头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结交朋友。虽说分配到这个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这座北方古城的名胜古迹,城郊的山水风景,他一概没有光顾过。他有他的乐园,就是研究所里那座实验室。一旦进了实验室,他就忘了太阳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风霜在变幻。脱下白褂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脑子里还满是那烧瓶里沸腾的液浆。
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在工厂里工作,劳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还是甘愿承担全部家务。
“吃饭!”妻子说。
“好!好!”他端起碗,捞起筷,往嘴里填。
“盐淡不淡?”妻子问。
“不淡不淡!刚好。”他点头赞许说。
“我给你碗里就没调盐!傻瓜!”妻子嗔笑着,爱怜地夺过碗去,调上了盐面儿,又递到他手里。孩子们哈哈笑着傻里傻气的爸爸。
他嗬嗬笑着,扶一下眼镜,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碗,也不在意——惯了。
吃罢晚饭,他钻进那间堆满大本小本的小屋里,一坐就坐到十二点。
有时候,他会轻快地跑上楼梯,扔下提包,满脸孩子似的喜气,钻进灶房来,忍不住说:“二号试验成功了!”似乎只有这时候,他才记得应该替妻子分担一份家务,蹲下摘菜,打水淘米。这时候,她会满心喜悦地临时做出决定,增添一两个可口的菜、汤,表示对心爱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贺。平时,做着再好的饭菜,怕是他连味也尝不来呢!
他们很少有穿戴时髦,进出服装店、饭店、公园的时候,可都觉得很和谐,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谁也没有给幸福的家庭规定下统一的内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搅乱了。实验室门上交叉着贴上了十字封条。那卷着旋风的扫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躯扫进了牛棚。他惊魂未定,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看不透,尽管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并无怨言。从简陋的乡村小学到宽敞明亮的大学,他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坚定而神圣的信念,使他相信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损失一点是不应计较的。他老老实实检讨,写了一次又一次。诚诚恳恳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终于,有一天,他被宣布解放了,从山沟里的牛棚,回到城市里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进研究所的大门,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奔到实验室。门敞开着,室内已经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满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户上连一块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发软,无力地靠在一只残破的木椅上,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刹时凉得象要冻结了。
他背着行李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街,小巷,回到家里。妻子不在,孩子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儿子,跑进他的小书屋,啊,塞满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杂物。
他放下孩子,扶着门框,流下眼泪来。在那小山沟的牛棚里,他检讨,站台子,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实验室。现在,多么出乎意料!怎么办呢?
“再别学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当面,一把搂住他的头哭了。她揩掉眼泪,就说了这一句话,“咱们过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里,没处去了。
他企图弥补结婚近十年来自己不顾家务的过失,替妻子烧饭,但却把饭烧糊了;给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么也洗不净。
妻子瞧着他笨拙狼狈的样子,笑说:“老天安排就的,还是我来服侍你!”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他无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没过点把钟又回来了,十分沮丧的样子:“没啥好逛的!”
“领着孩子看电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们乱纷纷反对了。他明白,他不会使孩子们玩得开心。再说,那几部轮番上映的片子,孩子们早都背熟了,腻了。
坐着,躺着。坐、躺不住就踱踱步,从寝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长,踱着过去,又过来……,无聊!无聊得心神不安!
这一天,妻子从工厂回来,从提兜里掏出一把伸缩式的钓鱼杆:“去!钓鱼去!散散心。”
他踌躇了。虽然生在南国水乡,自上了中学,他象神话传说中的少年进了东海龙宫,贪婪地攫取人类智慧的珠宝,儿时在河浜钓鱼捉虾的兴趣早淡漠了。现在,却……
妻子像是看透了世事,对他劝解:“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过去真傻!”她的神情和语气是坚定地,又是痛楚地,“拿上杆子逛去!活动活动身体,老呆在屋里,愁死你,啥也不顶!”
他难受到极点!妻子对他的事业的冷淡使他更难受一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到哪儿去钓呢?”他吱吱唔唔。
“出城,往东,有一条小河,风景不错哩!”妻子说,“俺厂一伙‘逍遥派’,成天在那儿钓鱼摸螃蟹。”
这样,他来到了小河边上。
一道大堤,把沙滩和田地隔开。沙滩上,望不尽的石头、沙砾、茅草,沙子里的小粒赤金在火样的阳光下闪射着耀眼的光彩。一条细细的流水弯来拐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着,河堤上密密丛丛的杨柳,遮挡着阳光,丝丝凉风顺着河道吹过来。堤内是一畦畦吐穗的稻田和一片片白顶绿身的玉米林,多好的地方啊!
一座座石头垒成的大坝,全是一头接着河堤,一头伸进沙滩,坝头下都窝着一潭深水,那是洪水冲击石坝淘出的深潭。李玉顺着河堤,推着车子往前走,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城市的噪音渐渐消失了。他走到一个圆盘坝上,坝头有一道深水槽,背后有几十株大柳树,长长的枝条垂挂下来,拂到水面上。他撑起自行车,放下竹篓、挂包,坐下来,把长线抛到水里去,好舒心啊!
这儿,没有人对他呵斥,也没有人向他翻白眼,更没有无休止的争辩、吵闹,只有树间连成一片的蝉鸣,听得多了,倒听不见了。
他背靠在石坝高一台的石头上,任浮子在水面飘来荡去,并不在意是不是真有鱼儿在咬钩儿……
李玉猛然发现,沙滩上有一个人,沿着河水往上走,走走,停下,把一只网抛到水里,拉起来,抖抖,又往上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只穿背心,短裤,从头到脚晒得油黑,屁股上吊着竹篓,手里提着网,秃脑门,胖胖的脸,他走到圆盘坝头,瞧一眼李玉,扔下鱼网,从背包里取出钓竿儿,把线儿抛到水里去。看来这是一位捕鱼行家了。
两人各据一方,自顾自钓。
李玉想和后来者拉拉话,却找不到搭讪的词儿,就闷着口。他看对方是位不安静的角色,立起、坐下、抽烟,几次瞧他。他等他开口,他相信对方是耐不过自己的。
那人终于忍不住,问:“敢问在哪个单位?”
“研究所。”李玉答。
“嗬!老九呀!”那人装出吃惊的神气说,“不错,我能闻出你那股味儿来!”
李玉有点不习惯,又闷住了腔儿。
“咱俩是兄弟。我是你老哥——老八!”那人自嘲自乐,“走资派!排行老八!哈哈!”
李玉笑了,这是个乐天派!
自嘲为老八的人告诉李玉,他在阴湿的地下室里趴了十个月,严重的肺穿孔已使他奄奄待毙,当作死了没埋的废物被抛了出来。他的老伴到处奔波,为他疗治,稍有好转,他就逃到小河边上来接受大自然的疗养了。他只承认医生的药物起一半作用,另一半呢?他说归功于他的不在乎:“活一天赚一天!我以为我是再也看不见太阳、树木了呢!”
谁也不再问谁的真实姓名,你老九,我老八地互相戏谑、呼唤。老八肚里装着那么多逗趣的事,逗得李玉好笑。一天,两天,三天,日子在逍遥中流逝,像小河中枯水时节那一股细流,无声无息。
十天没过,李玉又烦腻起来。是啊,中午河滩上燥热得无法忍受,沙子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干发疼,杨柳的叶子无力地垂吊着,那施过皮渣的稻田里沤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他又想起他的实验室,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地方!
“这种日子,何时为止呢?”他烦躁地说。
“你问它——”老八指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说,“天知道!”
老九指着沙滩上,又对老八说:“你看那个老汉——”
老八顺着老九指的方向望去。在下面一个坝头上,有个老汉,年纪约略六十了,穿一件半截袖白褂,敞开前襟,露着绛红的肤色,赤着脚,在晒得灼人的沙滩上抬石头。拾满一担笼,挑上肩,担到石坝上。坝上支着一个用铁丝编织的大笼子,长约五六米宽,高一米多,他把担来的石头,倒进铁丝笼子里,摆正垒齐。
“天天这样!”老九说,“自我来到河边,看见就他一个人,一天三响,不紧不慢。”
老八说他早就见着这位老汉了,整整一晌,老汉只在半晌时坐下来吃一袋烟,不过十分钟,就又干起这单调、机械而又笨重的活。
“我看这老汉,保准是个劳模。”老九说,“没人督促,也没人管他,全凭自觉性儿,干得多踏实!”
老八也呆呆地看着,赞叹说:“还是农民兄弟好!不管社会上闹得再乱,他们两手不停。”
“贫下中农本质好!”老九说,“他们只相信:地里要打粮食,就得出力流汗,胡说和瞎吹是得不到丰收的!”
“与体制也有关系。”老八说,“他们凭工分吃饭,一天不上工,就没有工分。工厂不一样,逛一天照样发工资哩!”
“可这老汉少干一会儿,多歇一会儿,或者一担少挑几个石头,谁知道?照样记工分。”老九分辩说,“你看他每一担都装得满溜溜的……”
“这肯定是生产队的老实社员,干部信得过的,才放到这儿!”老八说,“要是滑头,他睡一天也没人知道!”
“对!肯定是个劳模!”老九这回完全同意了老八的话,高兴地说。似乎这个老汉已经成为他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不愿听到别人对他有些微的非议。一切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为之不顾劳累而奋斗的人,都引起他的敬佩和尊重。由此他又联想到自己,惶惑不安地搓搓手掌。
这时候,那老汉放下空担笼,坐到坝根的柳荫下,他休息吃烟的时间到了。
“和老汉坐坐去!”老九提议说。
“好!”老八是很随和的,立刻站起,向前走去。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老汉靠着的柳树下。老汉仍然用手捉着烟袋,瞧着沙滩,一动不动,对来到身旁的两位来访者,不睬不理。老九窘住了。老八却畅畅快快说:“老兄,借个火!”
老汉瞧他们一眼,略一踌躇,从石头上取过火柴盒儿,递给老八,眼睛又投到河滩里去了。
老八坐下来,掏出纸烟盒儿,抽出一根,很实心地送到老汉面前。
老汉摇了摇头,叉开五个扒摸石头磨得很粗硬的指头,推开老八伸到胸前来的手。老八再让,老汉再推——烟被挤折了。
老九难为情了,张张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讪说:“老兄,贵姓?”
老汉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烟灰,挑起担笼,走下堤坝,径直朝采集石头的水边走去。
老八望着老九尴尬的样子,傻笑着:“这老汉好倔啊!”
俩人讨个没趣儿,又来到钓鱼的圆盘坝头。
老九坐在石头上,仍然出神地瞧着河滩上拉着石头的老汉,愧疚地说:“老头儿见咱天天来闲逛,不务正业,讨厌咱们哪!”
“也许是。”老八说,“好劳动人见不得游手好闲的人咯!”
“哎!真该死!”老九凄慌起来,“老汉哪知道,咱是有劲没处使呀!”
“看见别人干活儿,我手发痒痒!”老八也动了情,真诚地说,“消磨光阴,毫无办法!”
“何时是了呢?”老九又是这句话,想起明亮的实验室,摆满药品的阁架,烧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说,“我宁愿在实验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说,“我想给厂里扫地、做勤杂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着鱼杆说:“总比来弄这号事强!”
两人统一了认识。果然,第二天他们再没来。
两个月后,他们又在河边圆盘坝上相会了。
老九推着车子,刚到坝头,就瞧见了坐在水边的老八的胖胖的脸,秃脑门,“你……”
“哈,我猜你还会来!”老八说,“我已经等你几天了。”
老九给老八诉苦。他经过申请,算是被批准进了三结合试验小组,研制一种灭草剂。他在三结合小组的处境是:监督改造。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盯他,用怎样令人难堪的口气和他说话,他都不计较。只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烧的气味儿,他什么宠辱都忘了!三结合小组的几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虽则对试验一无所知,可态度挺好,求知欲很强,也很勤快。他和他们相处得极好,试验虽不十分顺利,劲头可都越来越大。不料,“‘法家们’说,还是老臭说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复辟回潮了!”老九说,“这样,‘法家们’的扫帚又把我扫到这儿来了!”
“殊途同归!”老人说,“我给厂里扫地、喂猪,帮大师傅担水、洗锅,都不行!说咱是‘故作姿态,卧薪尝胆,企图收买人心,复辟!’下令炊事班不准我进灶房,也不许喂食堂的猪,……”
“好啦!现在只有坐着等死!”老九说,随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个老汉听咱俩说话呢!”
老八一回头,可不是,那老汉一手扶着笼,一手摸着石头,侧着头,听这边俩人说话,看见俩人盯他,立时转过头,又拾起来。
“他听见也好,不会怪咱不务正业了!”老八说。
两人默默坐在河边。老八是个生性不安静的老活泼,看着郁郁寡欢的老九,顺口说一两句挖苦话,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这老汉去!”老人笑着说,“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着老八,又来到老汉靠坐着的柳树旁。
“老兄,能不能给搞点水喝?”老八嘻嘻说。
老汉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里掠过一丝善意的讥刺:“钓鱼钓下功劳了!”他无可奈何似地站起来,顺着大堤走上去,不远处,有一个砖砌的小独瓦房,那是防汛时夜间值班用的。
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却顽皮地一笑:“跟上!”说着,往老汉的小独房走去。
老汉一只手提着一口小铁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干树枝,走出门,放下锅,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转过身,把门板合上,“吭哧”一声扣上铁锁,又朝柳树下走去。
老八扑闪扑闪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汉在石坝上的三个石头上支起小铁锅,顺手扒抓了一堆干草、树叶,点着了火,一股青烟呼呼冒上来,燃着的树枝噼啪响着。
虽则倔,老汉的行动却完全证明了他的好心肠。老九忍不住说:“大叔,贵姓啊?”
老汉一听叫他,不安地摇摇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连忙分辩说:“不敢不敢!叫我刘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里有什么人?”老八诚恳地、小心谨慎地问。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