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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陈忠实文集-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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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难搭话的倔老头儿!他说他在厂里当副厂长的时候,负责后勤,什么脾气的人没接触过!包括工人当中个别同志的蛮歪老婆,他也有办法叫她们对男人亲热起来。他承认今天的失败,自我解嘲说:“咬住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老九却双手掬着膝头,瞧着烈火一样的阳光下,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老汉弯着腰,从沉积的沙石堆里,抠出一个个石头,装进笼里,眼里无端起涌出一包泪水来……
  这一天后晌,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乌云压到河面上,闪电抽打着沙滩……
  老八和老九拔了钓竿儿,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汉站在小房门口,焦急地向他们招手,赶快把他俩让进小屋。
  两人甩着手上脸上的雨水,相对一看,又看着老汉,心里一热,这是个外凉内热的好心肠人啊!
  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象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象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象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地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难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订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就这,说我雇工剥削……”
  老九忍不住问:“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
  “反映过,不顶啥!”老汉说,“反映到哪,材料原路退回来。反映一回,挨一回斗争:不服法管!翻案!差点进了砖瓦窑(监狱)!”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儿,同情地说。
  “我吃苦,没啥!连累的亲戚朋友……”老汉难受地说,“我女人一气之下,起不了床,没出一年,死咧!大儿子刚订下个媳妇,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岁了,还寻不下个人。掏一千多块钱从山里办了个人,回来没过半年又跑咧!二儿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坏进了人家的门……我,唉……”老汉说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哗哗哗的大雨,猛烈地冲刷着白杨和柳树浓密的叶子,啪啪直响,稻田和玉米林里蒙蒙一片白雾,发出巨大的又像是遥远的海潮一般的轰鸣。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产党员!”老汉说着,从木墩上立起,神情庄重极了。他走到小炕边,从炕头上的土窑窝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抱在怀里。
  老九和老八看见,这是一只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来的,根本未用创子推光。匣盖上,画着一个象征着镰刀和锤子的拙笨的图案,染着淡淡的红色。两人疑惑不解。
  “这是我的党费!”老汉慢慢拉开匣盖,露出一扎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和一堆硬币,“夏天,我在柳林里拾蝉壳儿,到小镇药铺里卖了,月月按时交。”
  老九一把抱过那只小木匣,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纸币上和一摞摞硬币上。
  老八双手紧紧抓住老汉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脸上抽搐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老汉却不哭,一字一板,从那长满短胡须的嘴里迸出深沉的话来:“我自解放见了党,就跟党走,听党的话!党叫搞互助组咱带头互助;党叫办农业社咱就办农业社,我把瓦房腾出来给社里作饲养室;党叫大办农业,我就领社员下河治滩……我对党没二心!”老汉紧蹙双眉,痛苦万般,“我活着是党的人,死了还是党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样的问题苦恼着,无法回答老汉积聚在心头十年多的疑难,默然相向……
  雨住了,乌云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独房,心事重重的地顺着河堤走去。
  这俩人,从此再没到小河边上来过,老大老汉想念起他们来了。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不知不觉中,堤坝上,河边淤泥里,春草绣成团儿了。杨柳发芽,麦苗返青,春天给自然界带来了繁荣,可给老大老汉带来的是难以减轻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发狠地拾石头,垒堤坝。
  这一天,老汉正挑起一担石头,从沙滩朝石坝走来,猛然听见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响声,抬起头,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坝头上,冲着他和善地笑着。老汉心里一热,脚下加快了。上了石坝,他扔下挑担儿,拉着他俩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为客人的到来,老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拢起脚底的柴草、杂物,用自扎的扫帚扫了地,嘴里嘟哝着:“真想你俩哩!”
  老汉扔下扫帚,一抬头,却见俩朋友背对着他,面朝墙壁,呆呆地站着,那儿墙上,挂着周总理的遗像。当他俩转过身来,老汉看见他们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两个朋友的肩膀,哭出声来了。
  三个人坐定,揩干了眼泪,相对无言,默默地坐着。
  李玉忽然提议说:“给总理献个花儿吧,咱们栽活花。”
  “好!”老八说。
  “我怎想不到呢!”老汉拍着自己的脑袋,“还是你们知识人……”
  三个人出了门,在初春的河滩上,在初发的春草里寻找。老八回来了,捧着一株血红的小花,花朵不过豆粒大。老九回来了,双手掬着一株小白花,顶端只开了一朵,有指甲盖儿大,婷婷玉立。老大老汉回来了,双手握着一撮带着泥上的麦苗。三个人把无名的野花和麦苗栽进小盆里,端放在周总理的遗像下。
  夕阳如血,染红了柳树和杨树的枝梢。三个朋友,促膝而坐,畅谈起来。
  夜幕笼罩了山塬和河滩,小瓦房里响着深沉的声音……
  月亮升起来,满天星斗,愤怒的声音从小瓦房冲出来……
  月亮落下去,河滩又被黑夜笼罩了,激昂的声音像小河的春汛爆发……
  一缕曙光终于从山顶上冒出来……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边的春天更迷人。一川墨绿的麦苗给人以无限的生机,杨柳绽出一片片鹅黄小叶,两道长堤像两条黄色的绸带紧紧嵌在小河边上。
  老八和老九,简直被小河美丽的春色陶醉了。
  老远,他们就看见,在他们钓鱼的圆盘坝上,坐着黑压压一片男女社员,有人站在人堆里讲话,那声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汉!他俩刚巧走得近了,会也散了,社员们一齐下到稻田里,扎翻起稻地来。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扬起胳膊,抡着。
  三个人对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着、摇着、问着、笑着。
  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看着这三个人亲热的样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声问:“你俩人咋把咱支书叫老大哩?”
  老汉笑着,对俩朋友说:“现时不能叫老大罗!平了反了!”
  两人盯着老汉,像是问:平反连名号也平啊?
  “在我那门子里,我为五。”老汉哈哈笑着,“你们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吗?按这排行,我那阵儿算老大嘛!”
  两朋友听了,恍然大悟,又一齐拉着老汉的手,拍着老汉的肩膀,摇着、抖着、笑着。
                     1979。3。小寨

     心事重重




  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冒出,初冬清早的雾气还很浓,弥漫在河川里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梢头,流荡在山岭的沟沟岔岔里。
  还不到农村吃早饭的时间,方老三就被老伴从饲养室拽扯回来吃早饭。他蹲在院里的香椿树下,一满碗干面——这是庄稼人出远门的耐饥食物——已经下肚,三婶特意在里头浇了一勺热油,他似乎也没尝出来。他放下碗,摸出烟袋,皱着眉,绷着脸,瞅着台阶上的两根原木出神:一派心事重重的神色。
  “他大——”老伴在屋里叫。
  老三没抬头,也没吭声,他刚擦着火柴。
  “你咋还消停地吃烟!”老伴站在门口,抱怨说。
  方老三无可奈何地端起空碗,走进屋门。
  靠墙放的方桌上,搁着一只黄色的帆布挎包,装得鼓鼓儿,两条系带儿结得扎实。
  老伴用嘴和眼睛给他下命令:把挎包挎上!催促说:“快去!趁早!”
  “这——”方老三瞅一眼挎包,又瞅一眼老伴,没有说出话,为难地摊开手。
  “夜黑说得好好,你又变卦!”老伴盯紧他的脸说。
  “这——”老三躲开老伴紧逼的眼睛,垂下手,在裤腰上磨擦着。似乎那挎包里装着易燃易爆的烈性炸药,不敢抬手把它拎起来。
  “‘这’啥哩?甭‘这’咧!”老伴逼得更紧,帮他下决心,“快去!早去早回来!”
  “这——”老三还是这一句,手足无措地苦笑着。
  这老两口在为一桩什么事厮磨不清呢?说来简单。
  老俩口两儿一女,女大儿小。女儿玲玲出嫁到西唐村,已经生养过两个孩子了。大儿子得田在部队服役期间,订下东梁村的媳妇,当着民办教师。得田前年从部队复员,正准备结婚,那姑娘忽然转成公办教师了。这下,好事带来了麻烦,姑娘通过介绍人向老两口提出:等得田安排了工作再结婚。这不是为难人吗?国家现行的政策是,复员军人哪来哪去,从农村参军去的自然回农村,眼下招工的事又十分渺茫,谁给安排工作呀?三婶催促儿子得田到县革委会复退军人安置办公室跑过两回,办事人很同情他的处境,却无法解决他的困难。老两口白天黑夜为这事焦虑,心一横;算咧!给咱田娃另寻对象!可介绍人传过话来,说那女娃她妈她爸把女子抓得紧,表示绝对不能演出背信弃义的活剧来,令人耻笑。这样,事情就拖着,抗着。两年过去了,事情还在不冷不热地抗着。前日,介绍人从女方家里交涉回来,高兴地给方老三两口回话说,女方降低了标准,放松了口气:田娃到社办工厂也行。介绍人很乐观:“这不难!社办厂比不得国营单位,说是不招人,悄悄儿进厂的有。你是老模范,公社林书记亲手给你戴过花,熟人咧!你去说一说,田娃到社办厂,没问题!”
  老两口为这事,商量着,争辩着:
  “你去找林书记,说说咱的困难……”
  “这话叫人说不出口……”
  “咋说不出口?”
  “太夯口咧!咱是党员……”
  “人家党员干部寻书记办事的多着哩!”老伴反驳,并且拿出本村和临村许多证据来,十分有力。“林书记给你戴过花,人熟,好说!”
  “那是叫咱好好给队里经营牲口,不是……”
  “那咱有困难,不兴帮助解决?”
  “这号困难……不好开口……”
  “这号困难,能把人活活难死!你不想想,田娃过年就二十八咧!二娃眼看二十五!田娃的事抗着,二娃也得拖着!人家和田娃同岁的伙伴都抱上娃咧!你成天为集体,自个家里的事倒二五不挂!你当得好‘馍饭’来!我好苦命呀……”说着数着,竟抽抽泣泣起来。
  话是实话。二十五岁晚婚年龄在农村已经是够大的咧,何况田娃眼看就二十八!方老三看着田娃嘴唇上黄黄的绒毛已经变得乌黑,下工回到家脸上隐现的烦躁的神色,他明白,父母的关怀和温暖对儿子来说已经是不能满足的了……现在看着老伴流泪,他心软了:
  “你甭难过嘛!咱尽量……商量……”
  “商量商量!还商量到牛年马年?”老伴带着哭声,不耐烦地向他进攻。
  于是,方老三横了心,决定抹下脸,去找林书记。
  不料,到老汉出马的时候,他又踌躇不前了。
  “又不是叫你上杀场!难为得那样!”老伴说着,提起黄帆布挎包,往老汉肩上套。
  这当儿,院里传来一阵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响声,接着听见西唐村女儿亲家响亮的声调:“亲家!”二婶急忙把黄帆布挎包取下,放在桌上。
  “啊呀!你是出门呀!”亲家已经站在门口。
  “到他老舅家去!”三婶随口掩饰说,“听说表哥……病咧!”
  方老三低了头,扇下眼,心里愧:老伴嘴里说得硬,见了亲家却改口,可见总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喀!
  和方老三粗糙的关公脸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亲家那张开朗乐和的细脸皮。同是捉锨舞镢的庄稼人,同是在一个日头底下曝晒,方老三的脸膛黑红黑红,粗深的皱纹刻在鼻翼两边。亲家的脸膛上,柔和而细密的皱折里,显示着富裕和谐的家庭长者的通达和满足。
  方老三盯着亲家,眼睛在问:你有什么事?
  “你忙我也忙,咱直说。”亲家豁达地说,“你台阶上那两根木头,当下不用的话,先借我!”
  “那是给田娃结婚割家具的……”三婶忙插话。
  “放心!亲家母,不挡你的大事!”亲家说,“顶多半个月,我给你还来。”
  “你借木头做啥?这急!”方老三说。
  “净惹得闲麻达!”亲家自怨自艾说,“咱建文的一个朋友盖房,酒都做熟了,不得破土,说差门窗料!”
  “弄这号没把握的事!”方老三说,“庄稼人盖房,容易的?木料不齐,做酒做啥?”
  “嗨!”亲家说,“人家托咱建文在山里买的,车在山里耍麻达!咱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要不,我给他劳神干屁呢!”
  “噢!那成嘛!”方老三听说是自己女婿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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