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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陈忠实文集-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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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个小伙得了豹子的命令,早已奔下河堤去了,临走,故意白了老五一眼:看谁厉害!
  豹子看了老五一眼,没有理会父亲的情绪变化,又高声喝住了那两个青年:
  “二牛,你去打铃,挨家挨户都招呼一下;忍娃,你到饲养室,把会场打扫干净!”
  二牛和忍娃又转过身,奔跑着走了。
  天亮了,东山顶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来愈透亮,开始现出明亮净洁的白光。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岭,已经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冯老五在刚才最气人的那一瞬间,早就想甩手走掉!想想,走掉又怎么办呢?他强行忍耐着,到底没有走掉,蹲在石头上,掏出烟包来。
  现在,空旷而寂静的河堤上,只有他父子二人了。豹子走到跟前,难为情地说:“爸,你得体谅我,我刚上任,头一个会。”
  儿子说得真诚,老五没有看他。
  一阵沉默。
  冯老五点着了旱烟,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儿子很平静地说,“给我寻出路。”
  “既然你知道,为啥还要把队长接到手上?”
  “爸,我给你说过,我不想到社办企业去!”儿子说。
  我的天!冯老五又气得说不出话。要不是他当着支书,硬在公社书记面前卖老脸,有你豹子参加的工作吗?公社里一年复员回来多少军人,有几个能到社办工厂当工人,他倒不想去!口气多大!眼头多高!老五气得失去理智,冒出一句难听话来:“军队上的军官名声好,你怎么不当啊?”
  “你——”儿子愧疚地痛苦地抽搐着。他大概绝对不会想到爸爸会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刺激他。而他明明知道,当了七年机枪班的班长,在提干待批中,被一位军官的儿子挤掉了……
  “爸!”儿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泪,“你不要气我!你知道我为啥要当这个队长吗?”
  冯老五转过头,瞅着儿子。
  “我为你!”
  “为我?”冯老五吃惊了,莫名其妙!
  “为你。”儿子肯定说,“你知不知道,社员对你的看法?”
  “我当干部二十多年,一没偷,二没抢!谁对我有啥看法?”冯老五理直气壮,“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当干部的时候,大家分的粮食能吃饱,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倒吃不饱了!我参军那年,劳值二毛三,去年复员回来,长了七分,三毛!”豹子说。
  “那是‘四人帮’捣乱,农业生产受破坏……”
  “‘四人帮’垮台三年了,你看邻近的那些队变化多大!可我们队里还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经完了,我看支部里头也没有个啥举动!社员说,咱把三毛钱的劳值挣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说。
  冯老五沉默了,自打儿子去年秋后复转回来,他为儿子的出路结了一块心病,队里的事,一来想得少,二来看不准。公社里只是一般号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张呵!谁知道怎么干才对呢?
  “爸!社员说你是个好人。”儿子说,“可也对你不抱啥希望。”
  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实话。这一点,冯老五自己早就感觉出来了。
  “你到社办厂去,我把你兄弟们安顿好!我下台呀!我早就不想当这空头支书咧!”冯老五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嘛!”
  “爸!大官捞大油水,小官捞小油水,你这个农村支书,只能给儿子求得个社办厂的工人!”豹子嘲弄地说,“社员呢?谁为他们想呢?”说到这儿,豹子居然激动了,声音也高了:“咱冯家滩,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不下三十,有几个订下媳妇了?为啥?人家谁把闺女给到这里来讨饭呀?”
  冯老五觉得儿子说得太扎刺了,说:“你甭吹!农村事情的复杂性,你还没尝过,就说三队,换过十二任队长了,谁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张啰!”
  “三队的十二任队长,我一个一个都了解过了。”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三个昨黑专门研究了十二任队长的得失,给自己订下了纪律!”
  “你再想想!甭一时热血蒙心!等得你后悔的时候,就晚了。”冯老五说,“三队这个烂摊子,凭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们掂量过了!绝不会比现在更瞎!”豹子说,“要是一年没见变化,我绝不赖在台上!”
  村口传来二牛呼叫豹子的声音。
  “爸,我要开会去了。”豹子说,“你也该去听听,你是支书,又是三队的社员!”
  “我不去!”冯老五说。
  “你该去!爸!”豹子说,“我们给社员拿出一个新管理办法,你听了会吃惊的!”
  “你……怎么弄?”冯老五担心,“要注意政策性儿!”豹子已经走了,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大闹!红红火火地闹!怎样能叫社员吃饱穿暖就怎样闹!”
  冯老五看着儿子走下河堤,扯开步子,朝村庄走去。
  太阳刚刚冒红,把群山的峰顶染成了红色,雪地里闪烁出耀眼的色彩。
  冯老五倒觉得身上更冷了,一股孤独和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潜入心中,我怎么办?
                   1980。7。30。灞桥

    枣林曲




  洗刷了锅碗,收拾了屋子,哄得小外甥睡着以后,玉蝉提上竹篮,上街去买菜。
  背巷里人也这样稠,不小心着就撞碰了肩膀。那个穿得花里胡哨,打扮得油头粉面的万货,明明是故意碰的!讨厌!
  菜店里的水泥地板上,提着一堆失掉了色泽的秋茄子,老冬瓜,正是蔬菜生产的脱茬季节哩!家乡的青山坡上,秋茬苜蓿正鲜嫩吧?小蒜大概还没有抽苔儿,那味儿比韭菜还鲜……
  对过那家水果店门口,男男女女围塞满了。玉蝉走到跟前,唔,红枣上市了!多好的鲜枣儿……俺枣林沟的枣儿也该红了吧?层层迭迭的青山,一眼望不透的青葱葱的枣树。蒜瓣一样繁的红枣,压弯了枝条。社娃哥正在摘枣儿哩吧?他的红枣一般淳厚丰润的脸膛,正喜得笑哩!他生她的气吧?肯定……
  一颗颗水灵灵的绿红枣儿从售货员的秤盘滚进她的竹篮,玉蝉退出身来,心还在扑扑地跳着。多美的枣林沟……
  “蝉儿——”
  好耳熟的声音!玉蝉抬起头,在人流里寻找呼叫她的人。
  “蝉儿——”
  多亲切的声音!在水果店的偏门口,她瞅见了玉山叔那张柿饼脸,正喜和和地笑着,扬起吊着黑色羊皮烟包的长杆儿烟袋,向她打招呼哩。
  “大叔,你进城做啥来咧?”
  “送枣儿。”玉山叔用下巴指着拥挤的水果店柜台,自豪地笑着说,“那儿卖的,就是咱们枣林沟的枣儿。”
  “噢!怪不得,我一尝这味儿……就很熟!”玉蝉儿说。
  “能尝出咱的枣儿的味儿吗?”
  “能!我一口就尝出来!”玉蝉说,“我刚才还想,这多像俺枣林沟的大枣儿呀!果真……”
  “昨日开园摘枣,我就给你挑了一兜儿,全是鸡蛋大的,准备今日进城给你捎来,临了记不清你住哪条巷……”玉山叔说得好动人。
  “你还记着……我……”玉蝉儿突地觉得心里灰溜溜地,不好意思地说。
  “记得!你在咱枣林沟出了不少力,怎么不记得!”玉山叔大声肯定说,口气十分热诚,“自打枣儿有了味,我跟社娃一天不知念叨你几回哩!”
  “我不信!”玉蝉撇着嘴角,“不骂我才怪哩!”
  “噢哟!蝉儿,你真是屈了叔的心,也屈了社娃的心!”玉山叔睁大笑眯眯的眼睛,噘起留着小胡须的嘴唇,似乎很伤心地说,“你可真是屈了俺的心……”
  “我是说……他……”玉蝉轻声说,不由地脸热了,用眼瞄着玉山。
  “他——社娃?”玉山叔明知故问,象猜着了玉蝉的心思,摇摇头,更肯定地说,“他呀,比我还念叨得多哩!”
  玉蝉的心又一热,羞涩地低下头。他怎样念叨呢?念叨些什么呢?
  “你不知道,你刚走那一向,社娃结眉苦脸,整日没个笑影。一个人钻进枣林沟,闷住头干活儿,不和我照面……”玉山叔用显然夸大了的口气,说得很动情,“我真担心他会闷出病来,就把他叫出沟来,坐下,说宽心话……”
  “我才不信哩!”玉蝉心里象有个小毛虫虫在蠕动,口里却故意说出相反的话来。
  “你不信?”玉山叔的柿饼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前日,我到医院去,他还问你……”
  “医院?他在医院做啥?”玉蝉奇怪,忙问。
  “噢!你还不知道,社娃住院咧!”玉山叔难受地说。
  “啥病?”玉蝉吃惊了。
  “肚里疼……”
  “肚里疼也住院?”
  “疼得好凶!疼得社娃在地上滚……闭了气!”
  “啊——”玉蝉惊得脸上变了色,“啥病这么疼?”
  “绞肠痧!”玉山叔说,“医生说是阑尾炎……”
  “唔!”蝉儿急骤跳腾的心稳下来,“现在呢?”
  “没事咧!”玉山叔变出一副快乐的声调,畅快地说,“拆了线咧!再过一两天就出院呀!”
  “在哪个医院住着?”
  “咱县医院。”玉山叔说,“你该抽空儿去看看!”
  “我?”玉蝉说,“人家稀罕我去吗?”
  “看看看看看!你这女子——”玉山叔的小胡须又噘起来,“你的心数儿太多!刚才一听社娃病咧,你吓得脸都变咧!这阵儿,嘴里又尽说见外的话!”
  玉蝉的脸扑地热了,耳根和发根,都有血在涌结。突然听到社娃哥病重住院的消息所产生的紧张情绪里,她不知不觉把心底的秘密泄露出来了。这个贼心眼的柿饼脸,把她套住了,探出了她的心……她索性认真地说,“我……不去!”
  “你不去我也不拉你。”玉山叔冷冷地说,随后换了一副矜持的口气,“社娃一住院,全村大小干部都去看过,好多社员也去了,挡都挡不住。公社王书记也去看望了。前日我去的时光,县委常书记正坐在社娃床前,团书记陪着……”
  “啊……”王蝉后悔不该说出不去的话了。
  “社娃上了报!还登着他和我嫁接枣树的像片!”玉山叔很自豪地说,“你没看报吗?”
  “噢……”玉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着实吃惊了,青山里出了这样新鲜的事情!自己理该享有的光荣……可是,我却离开青山里的枣林沟了……
  “新长征突击手!”玉山叔很神气地说,“省上给奖了好大一个镜框,一台电视机,社娃捐给集体,放在大队办公室。”
  “啊!”玉蝉矜持的情绪跑得净光,心里好生空虚。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娃,受到这么多人的敬重,不容易啊!”玉山叔感慨地说,“人活着图啥呢?”
  “……”玉蝉好愧心啊!
  “去吧!你该去看看!”玉山叔实心相劝,“咱仨在一搭干了几年……”
  “他不恼我吗……”玉蝉说出心里话了。
  “哪里话嘛!”玉山满口否定,“不是叔说你,你样样都好,就是有点二心不定,不及社娃……”
  玉蝉闭了口,愧恨地站在王山叔跟前,拧着衣角,心里难受了,自己怎么弄成这样。二心不定!二心不定!她吃了二心不定多少亏了!自己为啥从青山里的枣林沟跑到这大城市来呢?姐姐说让她给看看孩子,再让姐夫给她寻个合同工指标,干几年再想办法转正……还不是怪自个二心不定吗?怎么有脸去见社娃哥呢?
   


  “蝉儿,在哪儿买的红枣?真鲜!”姐姐咯嚓咯嚓嚼着枣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蝉儿怏怏未动。脑子里满是青葱葱的枣林,蒜瓣一般繁的红枣,社娃哥红枣一般丰润的脸膛。她讨厌听姐姐贪馋地咀嚼枣子的声音,也讨厌听她的得意的调门。
  “你看——”姐姐把一张硬质表格亮到她的胸前,得意地笑着,“快去填了。”
  蝉儿接住表格,看了一眼,这是一张合同工登记表,她轻轻放到桌上,说,“我不想填咧!”
  “啊呀!你怎咧?”姐姐张着填满枣肉的嘴,迷惑地瞪起眼。
  “我不想干那……合同工。”蝉儿终于说出口。
  “你这娃!三天两头变卦,老是二心不定!”姐姐抱怨说,“你哥为这合同工,找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大神!你难道没看见?刚才一拿到手,就送回来!”
  “我在……城里……过不惯!”想到姐姐和姐夫为给她谋得一个合同工,确实是人没少寻,路没少跑,神没少伤的,想到口边的怨气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说自己不习惯。可姐姐也说自己二心不定,还不是你搅得人家没了主意!
  “稼娃!”姐姐嗔怪地说,“怎么住不惯?龙头一拧,水到锅里了。下乡,你天天得到沟里去挑……”
  “我情愿挑嘛!”玉蝉使着性子说。
  “情愿?”姐姐一甩头说,“一个劳动日三毛钱,你干一年不及我两月的工资!你不识数儿吗?”
  “我刚才听玉山叔说,今年队里搞了几项副业,劳价要冒过一块,比合同工不少啥!”
  “噢!怪道你又心变咧!”姐姐醒悟似地叹息着说,“你听那个老柿饼哪!尽吹!”
  “队里实行了责任制,今年庄稼也长得好。我出来做合同工,为自己挣钱,不光彩!”玉蝉说。
  “你哥给队里办了多少事?把路铺平了,谁也说不成啥!”姐姐撇着嘴,很神气地说。
  玉蝉不吭声了。姐夫会办事。过春节时,姐夫跟姐姐领着外甥回到青山下看望妈妈的时候,得知队办工厂买不下车床,就一口包揽下来,一月没过,一台八成新的车床送到山村来,价钱是按废旧车床折合的。这下,队干部们对姐夫看得跟神一样敬重。随后又给队里联系好产品销路……,他只办事,而不提个人的任何要求,到得“把路铺平”了,哪个干部好意思阻挡玉蝉进城做合同工呀!社员有意见,白有!你能买来合茬的车床吗?
  姐夫能干!门道稠!他寻人办事,成天跑得不停。又有好多人找到家里来,求他办事。姐姐在她跟前老是很得意地夸耀,什么难买的东西,姐夫都能买到,北京、上海、外贸公司,他都有熟人,都通着眼隙……而且花很少的钱,办很大的事。蹲在半截柜上那台电视机,才花了三十几块钱,说是内部试销,这可真使乡里娃玉蝉开了眼界……这儿——姐姐的家——是一个世界,一层世事;她和玉山叔以及社娃所在的青山坡的枣林沟,是另一个世界,另一层世事;两层世事,两个世界,玉蝉只能凭直觉看出这个存在和差异,而又想不透……反正想到枣林沟那个世界,她心里好生快活!想到姐姐家的世事,姐夫出来进去神秘的样子,她好生烦腻!
  “人活着图啥呢?”玉山叔的话从她的心里跳出来,玉蝉冷不了对姐姐发问,“只有钱吗?”
  “越说你越傻!”姐姐嘲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为革命啊?哈哈哈……为共产主义啊?哈哈哈……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啊?哈哈哈……稼娃妹子,就为这些啊!怎么能为钱呢?”
  听着姐姐一阴一阳嘲弄的笑声,玉蝉一阵一阵感到气往胸里憋。姐姐、社娃、姐夫、玉山叔,面目那么相差相背!看着姐姐猖狂的神气,玉蝉说:“人,得为集体办好事,大家才尊重你……”
  “啊呀!没看出,咱们家还出了个活雷锋!”姐姐更加刻薄地挖苦说,“你要学雷锋吗?太迟咧!六十年代的雷锋,八十年代不兴时啰!现在兴时喇叭裤,长头发,想法子多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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