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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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刚刚换上夹衣的庄稼人蜂拥进猪市以后,嗡嗡的市声在空中盘旋。来福周围蹲着一堆堆陌生的庄稼人。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猪娃尽管放在偏僻的角落,还是逃不过庄稼汉们的眼睛。好几个实心的买主,早已把挑中的猪娃压在手下,合伙向来福进攻,交涉价钱。他让价已让到十六,买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这当儿,伸过来一只手,压住了竹条笼的木梁。那手区别于所有劳动过的粗糙的庄稼人的手,细长而又干净。来福抬起头,看见公社韩副主任的脸,那脸正得意地冷笑着。
“这窝猪娃我全买下咧!要啥价,给啥价!”庄稼汉们一齐扭过头,看这个出口说出这大口气话的人。一看见那身政府工作人员的装束穿戴和神气,大家伙都不再吭声,有人预感到什么纠葛将要发生,悄悄儿溜走了。
“往那边担!”韩主任命令他的社员。
来福一看,那边正停着一辆汽车。
“韩主……任……”来福的窝瓜脸上堆起求饶地巴结的笑容,“俺只这一回……”
“少说废话!”韩主任往后一退,就有两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只笼,朝汽车走去。
汽车上,靠车厢坐着五六个人,全是从几个集镇上抓获的本公社的社员,他们装猪娃的笼担一齐放在车厢里。
“自发势力真鬼!”韩主任手叉着腰,对着车上低头耷脑的那些社员讽刺说,“我早料到这一着!跑吧!你能跑出中国?”说罢,跳上司机台,“呯”地一声关上门,汽车开动了。真威风!
来福脑子里木了。过分紧张的神经刺激和长途负载跋涉耗尽了他的精力,那已到晚年的庄稼人瘦小的躯体里,现在只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车帮上,迷糊了。
当韩主任的吼声把来福惊醒的时候,睁眼瞅见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车上的人都不见了。
村里的人闻声围过来,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也被传来,汽车是临时讲台,韩主任向社员和干部讲了十条规定和抓获来福的经过。讲毕,要来福作检讨。
来福低着倭瓜脸,一辈子没上过高台的人喀,现时站在这么高的汽车上,面对着那么多的眼睛,来福说不出一句话。
“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韩主任问。
“唔!”来福含含糊糊点点头。
“唔什么?问你哪个要紧?”
“都要紧!”他如实说。
“胡说!社会主义!”
“唔!社会主义!”他赶忙纠正自己的糊涂。
“现在要对小生产全面专政!”韩主任说。
“啊……”来福一听“专政”两字就慌了神,腰都几乎弯下来。
他终于被允许从车上爬下来,回家去,倒在炕上……
当生命和力量又支撑起来福小小躯体的时候,他从梦里回到现实,屋梁上的电灯亮着,克贤和老伴在说闲话。
他被告知,那天他从汽车上下来之后,韩主任当众把十头猪娃分配给四坊村的社员了,七毛一斤。老婆劝他:“算咧!算咧!人平平安安,就谢天谢地了!”
“甭难受!人要紧!”克贤劝慰说,“全当没养母猪!”
来福强装笑着。
“现时政策变化大!”克贤说,“比咱高一头大一膀的人,挨挫的还少吗?咱一个普通百姓,死一个还不如条蚂蚁!想开点,好自为之!”念过几天书的人,给没念过书的来福讲宽心话。
来福敬重这个识字知礼的开明庄稼人,诚服地点点头。
“虽则一切归了公,政府还不放心!”克贤说,“怕咱庄稼人思想不归公!”
来福佩服这种看法,又不明白,问:“也把世事治得太死咧!咱吃盐吃醋都……”
克贤摇摇头,笑了。牵扯到对政府的是非话,他是守口如瓶的,避开话题,说:“分配得到猪娃的乡党,心里过不去,叫我给你把钱送来,补个差数!”
“啊呀!”来福吃惊了,感动了,一下从炕上溜下来,压住克贤正在怀里摸揣的手说:“贵贱不敢!韩主任逮住风了,我还能活吗?”
“不怎!”克贤小声说,“乡党们都说,‘咋也不能昧着良心,拾你的合茬喀’!”
“乡亲心意我领咧!”来福死死压住对方的手,“我寻着挨挫呀?快给乡党说,不敢胡来!”
“你留下……”克贤说。
“不敢!”来福推。
“留下……”
“不敢……”
当两双手推来推去的时候,最后都推不动了。来福瞧见克贤开明的眼睛里浸出一股湿溜溜的东西,他的眼睛也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六
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来福老汉一天三次扛上工具,走出小院去上工。他不向任何人叙述自己的不幸,平静地对待已经发生并且过去了的一切。休息时,年老人坐在地畔抽烟,他也坐下抽烟,再无兴趣和热情去挖草了。
回到家,来福蹲在院里吃饭,压根没有去猪圈的心思。一天三顿,只供给它三盆纯粹的粗饲料,再也舍不得一把麸皮咧。
不管来福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母猪仍然按照自己的生理规律在运动。看,围圈上的石头被拱塌了,栅栏门的小木柱也拱歪了,来福抄起一根木棍,打得那疯狂乱窜的家伙钻到窝棚里去。他发现:这贼又发情了……
后晌放工回来,栅栏门倒在圈口,那畜牲早不见踪影。
“找去吧!”老伴催他,“一条命哩!”
“让狼吃掉好了!”来福冷冷地说,不是赌气,是说实话,“我正熬煎腾不了圈哩!”
他没有找。
第二天后晌,当他要去上工的时候,那牲畜却窜进小院的土门楼,从倒在地上的栅栏上踏过去,吞食昨日剩下的料食。
不久,来福老汉就看出,母猪的肚皮开始鼓胀起来,一摸,又有新的生命在母体里搏动——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不知和哪里的公猪私通过一番,已经怀孕了。
来福心软了,怪猪的什么呢?
他开始给粗饲料里糁进麸皮,继之又每顿倒进一碗饭去,可别净生出些小老鼠似的猪仔来啊!
春节一过,母猪生下八胎小猪,尖嘴,细腰,个头小。来福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已经超过了四十天,村里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来福老汉的猪娃。老汉心里明白,春二月高价玉米涨到三毛钱一斤,猪价大跌,市场上最好的猪娃只要五块钱……
他却庆幸:咱不必上市场!咱按公社十条规定里说的,七毛一斤卖给队里,倒比市场强。
来福找到队长,说明来意。
队长很作难,说:“按理说应该给队里。可目下市场上,三两块钱就提猪娃,你交给队里,谁逮呢?没人逮的话,我可咋办?”
“那……那上一回市场上猪价大的时候,就按十条办,现实猪价跌咧,就不按十条办咧?”来福说。
“上回那事,前后你明白,由不得我喀!”队长说,“那是韩主任一手做主……”
来福能听明白,队长无坏心,现在的事,要找韩主任作主。
恰好,韩主任因一件公差,从田坊村经过,在禾场边,来福挡住韩主任的自行车:
“我给你交猪娃,韩主任!”
“我要猪娃做啥?交到队里去!”
“队里不要!”
“队里不要,我没办法!我又不养猪!”韩主任摊开双手。
“你有十条规定哩!”来福说,“那还算数吗?”
韩主任这才认真瞧瞧来福,发现这是一张他曾与之交过手的面孔,说:“队里不要,那你自行处理去。”
“那不行!”来福说,“你规定叫交给队里,我就交给队里!”
周围围来一堆人,韩主任说话和气了点,也客气了一点:“算了!队里不要,你到市场上处理去。”
来福摇摇头,问:“你批评我:‘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我现在知道,社会主义要紧!我不上市场那资本道路……”
韩主任看着抓住他把柄的老汉,“呵呵呵”笑着,说:“我啥时说过这话?”
“在汽车上,有乡党为证!”来福指着大伙。
韩主任仍然笑着:“那阵是那阵,现实是现实!这样吧,我回头给队长谈谈……”说着,推动自行车,“我还有急事!”
来福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韩主任远去的背影。几个青年纵容他:你把猪娃担上,担到公社去,倒在他韩主任办公室,看他咋说……
来福想想,这样做确实解气,也有理!不过,他终于没有做出这种英雄的举动来……
1979。10。小寨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第一章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谙熟男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坳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性的奶干女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子。她要么是早熟,要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她似乎对他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时候,他不在家,到镇上去了。回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痕迹。说是午后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白鹿镇去了。回来时天已擦黑,扔下那条半截铁链半截皮绳的缰绳,告诉儿子说:“媳妇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家的三姑娘。”这个女子是一个穷家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无从顾及。木匠卫老三养下五个女子,正愁养活不过,只要给高金聘礼,不大注重男人命软命硬的事。这时候,远远近近的村子热烈的流传着远不止命硬的关于嘉轩的生理秘闻,说他长着一个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那些殷实人家谁也不去考虑白鹿村白秉德淳厚的祖德和殷实的家业了,谁也不愿眼睁睁把女儿送到那个长着狗逑的怪物家里去送死;只有像木匠卫老三这种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门去的人才吃这号明亏。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突然暴死了。
那是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鹿三喂好牲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时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脸,这时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然后坐下喝茶,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 ~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出征的将军。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长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坐着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呼地一个闪亮,满天流火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就从牛车上翻跌到满是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无损并无流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头着实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胸脯,嘴里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了,只有长工鹿三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岁年纪,头发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冷先生看病,不管门楼高矮更不因人废诊,财东人用轿子抬他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财东人给他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头活便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