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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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涌马匹却又只有玩具一样大小,显示着筑陵的人将“长生不死”的观感,认作一种
心理状态,只能于半信半疑问得之。
今天,有思想的观光者,走进这座地下宫殿的玄官,感触最深的大约不会是这建筑
的壮丽豪奢,而是那一个躺在石床中间、面部虽然腐烂而头发却仍然保存完好的骷髅。
它如果还有知觉,一定不能瞑目,因为他心爱的女人,这唯一把他当成一个“人”的女
人,并没有能长眠在他的身旁。同时,走近这悲剧性的骸骨,也不能不令人为这整个帝
国扼腕。由于成宪的不可更改,一个年轻皇帝没有能把自己创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充分
使用,他的个性也无从发挥,反而被半信半疑地引导进这乌有之乡,充当了活着的祖宗。
张居正不让他习字,申时行不让他练兵,那么他贵为天子并且在年轻时取得了祖宗的身
份,对事实又有什么补益?富有诗意的哲学家说,生命不过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可以
突破人世间的任何阻隔。这里的地下玄宫,加上潮湿霉烂的丝织品和胶结的油灯所给人
的感觉,却是无法冲破的凝固和窒息。他朱翊钧生前有九五之尊,死后被称为神宗显皇
帝,而几百年之后他带给人们最强烈的印象,仍然是命运的残酷。
至于首辅申时行,他在监督定陵工程的时候究竟产生过多少感想,又产生过多少感
慨,在留传到今天的官方文件上自然是查不到的。我们所能看到的是申时行在参与了破
土典礼以后给皇帝的祝辞:“永绥列圣之神灵,预卜万年之兆域。”我们还能看到的是
他在1586年举行正殿上梁典礼以后给皇帝的祝辞:“爱厮升栋之辰,适应小春之候。先
期则风和日暖,临时则月朗星辉。臣工妹舞以扬体,民庶欢呼而趋事。”这些辞藻上的
对偶和华丽表现了想象中的至美至善,但是皇帝和他的老师彼此也都明白,对这样的文
字不能过于认真。因为其时陵墓工程已延续多年,其耗用的财力已使国库受到影响,而
征用的军民人力,也应当使“欢呼而趋务”者感到了难以解脱的痛苦。1587年即万历十
五年国史上记有这么一条:“赔寿宫工人汤药及老弱饥号难以回乡者路费。”这条通令
不可能未经皇帝和总揽工程的首席大学上过目,但是所谓赏赐是否确实发下,发下的数
字又是否足敷使用,则无从证实了。
第五章 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 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1)
1587年阳历11月13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在任所与世长辞。他是一个富有传
奇性的人物,对他的生平行事应该如何评论,人们曾经发生过尖锐的争执。这争执一直
延续到多少年以后还会成为问题的焦点。
和很多同僚不同,海瑞不能相信治国的根本大计是在上层悬挂一个抽象的、至美至
善的道德标准,而责成下面的人在可能范围内照办,行不通就打折扣。而他的尊重法律,
乃是按照规定的最高限度执行。如果政府发给官吏的薪给微薄到不够吃饭,那也应该毫
无怨言地接受。这种信念有他自己的行动作为证明:他官至二品,死的时候仅仅留下白
银20两,不够殓葬之资。
然则在法律教条文字不及之处,海瑞则又主张要忠实地体会法律的精神,不能因为
条文的缺漏含糊就加以忽略。例如他在南直隶巡抚任内,就曾命令把高利贷典当而当死
的田产物归原主,因而形成了一个引起全国注意的争端。
海瑞从政20多年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纠纷。他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
也被人遗弃。这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他的一生体现
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至为微
薄。他可以和舞台上的英雄人物一样,在情绪上激动大多数的观众;但是,当人们评论
他的政治措施,却不仅会意见分歧,而且分歧的程度极大。在各种争执之中最容易找出
的一个共通的结论,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
海瑞充分重视法律的作用并且执法不阿,但是作为一个在圣经贤传培养下成长的文
官,他又始终重视伦理道德的指导作用。他在著作中表示,人类的日常行为乃至一举一
动,都可以根据直觉归纳于善、恶两个道德范畴之内。他说,他充当地方的行政官而兼
司法官,所有诉讼,十之六七,其是非可以立即判定。只有少数的案件,是非尚有待斟
酌,这斟酌的标准是:
“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
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
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用这样的精神来执行法律,确实与
“四书”的训示相符合。可是他出任文官并在公庭判案,上距“四书”的写作已经两千
年,距本朝的开国也已近两百年。与海瑞同时的人所不能看清楚的是,这一段有关司法
的建议恰恰暴露了我们这个帝国在制度上长期存在的困难: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
他们不可能改进这个司法制度,更谈不上保障人权。法律的解释和执行离不开传统的伦
理,组织上也没有对付复杂的因素和多元关系的能力。
海瑞的一生经历,就是这种制度的产物。其结果是,个人道德之长,仍不能补救组
织和技术之短。
海瑞以举人出身而进入仕途,开始被委任为福建一个县的儒学教授,任期4年。到
1558年升任浙江淳安知县的时候,他已经45岁。
这淳安县,乃是往来三省的孔道。交通发达,本县人民的负担也随之加重。原因是
按照本朝立国时所订立的财政制度,政府中的预算并无旅费一项,全国1040个驿站,名
义上由兵部掌管,实际上一切费用,即过境官员本人及其随从所需的食物、马匹和船轿
挑夫,全部由该地方负责。兵部只发给旅行人员一纸勘合:驿站所在之处,即须按照规
定供应。七品官海瑞的声名开始为人所知,就是因为他能够严厉而巧妙地拒绝了官员滥
用这种权力而增加地方上的负担。
这一段故事说,当日以文官而出任总督的胡宗宪,兼负防御倭寇的职责,居官风厉,
境内的官民无不凛然畏惧。一次,他的儿子道经淳安,随带大批人员和行李,作威作福,
对驿站的款待百般挑剔,并且凌辱驿丞。县令海瑞立即命令衙役皂隶拘捕这位公子押解
至总督衙门,并且没收了他携带的大量现银。他在呈报总督的公文内声称,这个胡公子
必系假冒,因为总督大人节望清高,不可能有这样的不肖之子,也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的
金银财物。
如果这段故事夹杂了夸张和渲染,那么,海瑞对付都想卿的经过则属确凿无疑,因
为有他收入文集中的缄版可以为证。
1560年,左副都御史鄙想卿被任命清理盐法,南北各省的食盐征收专卖都归他节制,
以期增加政府收入,加强抗击倭寇的财力。对于这位钦差大臣,地方官自然毕恭毕敬,
不敢有丝毫怠慢。而饮差大臣本人也不能避免标榜俭朴以沽名钓誉的时尚,先期发出通
令,内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帐惧宜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靡费
里甲”。这样的官样文章早已为人所司空见惯,不过视作一纸具文,即在钦差大人本身
也不会想到会有人认真对待。
淳安县县令海瑞对这一通令可是毫不含糊。当鄙都院的节使尚未到达淳安,他已经
接到一个禀帖。桌帖的一开头规规矩矩地写着“严州府淳安县知县海谨禀”,紧接着就
把通令的节录于后,再接着就说台下奉命南下,浙之前路探听者皆日,各处皆有酒
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并有金花金缎在席间连续奉献,其他供帐也极为华丽,虽溺器
亦以银为之云云。最后要求钦差大人摒弃奢华的排场和搜刮,并且说,如果不能拒绝地
方官这样的阿波恭维,将来势必无法做到公事公办,完成皇上委托的任务。据说,都憋
卿接到禀帖以后,就没有敢进入淳安,而是绕道他去。
这种直言抗命的精神,可能使海瑞失掉了一个升官的机会。他于1562年调任江西兴
国,官职仍是知县,不升不降。以他这样的性格和作风,上司当然衔恨在心,如果不是
他本人言行如一,清廉正直,十个海瑞也早已罢官免职。他的节俭的名声还选皆知,据
说有一次总督胡宗宪竟然以传播特别消息的口吻告诉别人,说海瑞替母亲做寿,大开宴
席,竟然买了两斤猪肉。此事的真实性无法得到证明,但海瑞饭桌上的蔬菜出自他亲自
督率别人在衙后栽种,则属毫无疑问。
基于道德观念的驱使,下级官员反抗上级,历来也并不罕见,但大多引不起特别的
注意,事情发生后不久,随即为人遗忘。然而海瑞却属例外,他得到命运的帮助,历史
站到了他这一边。1562年,历任首辅几达20年的大学士严嵩为嘉靖皇帝免职,他所扶植
的私人也不免相继倒台,其中包括胡宗宪和鄙意卿。他们既被确定为坏人,海瑞在他们
当权的时候敢于和他们作对,当然可以算得特行卓识。为此他的声望大增。这49岁的海
瑞,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官阶也仅为正七品,可是已经获得了在大众心目中成为英雄的
可能性,只须再加以机缘,就可以把这一地位巩固下来。
1565年,海瑞再次表现了他直言的胆略。当时他已经升任户部主事,官阶为正六品,
这是一个接近于中级官员的职位。当时的北京,并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振奋的气象。相反
的,南北两方都连连告警,急待增加收入以备军需。然而政府别无新的途径筹款,可行
的办法还是不外挪借和增加附加税。前者并不增加收入,也没有紧缩支出,而仅仅是此
款被用;后者则使税收制度更加复杂和实际执行更加困难。户都是国家的财政机关,但
是主事一类的官儿却无事可做。大政方针出自堂它尚书侍郎,技术上的细节则为吏员所
操纵。像海瑞这样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办公,不过是日渐一日增积做官的资历而
且。
嘉靖皇帝当日已御字40年。他的主要兴趣在于向神仙祈祷和觅取道家的秘方以期长
生不死。他住在皇城中的别墅里,然而又不能以一般的荒精目之,因为他除去不在公开
场合露面以外,对于国家大事仍然乾织独断,有时还干涉到细节。这位皇帝的喜爱虚荣
和不能接受批评世无其匹,只接近少数佞臣,听到的是各种虚假的情况。当地发现大事
已被败坏,就把昔日的一个亲信正法斩首,以推卸责任而平息舆论。这种做法使得廷臣
但求自保而更加不去关心国家的利益。1565年,严嵩去职虽已3年,但人们对嘉靖的批
评依然是“心慈”、“苛断”和“情愉”。然而他对这些意见置若罔闻,明明是为俟臣
所蒙蔽,他还自以为圣明如同尧舜。
经过慎重的考虑,阳历11月,海瑞向嘉靖递上了著名的奏疏。奏疏中指出,他是一
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
和各地的资匪浅炽,皇帝本人都应该直接负责。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混在一起,但上天
毕竟不会说话,长生也不可求致,这些迷信统统不过是“捉风捕影”。然而奏疏中最具
有刺激性的一句话,还是“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说普天下的官员百姓,很
久以来就认为你是不正确的了。
这一奏疏的措辞虽然极端尖辣,但又谨守着人臣的本分。海瑞所要求于皇帝的不过
是改变自己的作为,而这改变又非常容易,只需要“翻然悔悟”,由乱致治,也不过
“一振作间而已”。言下之急是,如果皇帝能够真正振作,选择合宜的道路,赴之以决
心,他还是有机会成为尧舜之君的。
这样的奏疏确乎是史无前例的。往常臣下向皇帝作净谏,只是批评一种或几种政策
或措施,这种指斥皇帝的性格和否定他所做的一切,等于说他这几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
是尸位素餐,而且连为人夫及人父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其唐突之处,真的是古今罕有。
嘉靖皇帝读罢奏疏,其震怒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传说他当时把奏折往地上一摔,
嘴里喊叫:“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旁边一个宦官为了平息皇帝的怒气,就不
慌不忙地跪奏:“万岁不必动怒。这个人向来就有痴名,听说他已自知必死无疑,所以
他在递上奏本以前就买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诀别,仆从已经吓得统统逃散。这个人是
不会逃跑的”。〔143嘉靖听完,长叹一声,又从地上捡起奏本一读再读。
嘉靖没有给予海瑞任何惩罚,但是把奏章留中不发。他不能忘记这一奏疏,其中有
那么多的事实无可回避,可是就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那怕是提到其中的一丁点!皇帝
的情绪显得很矛盾,他有时把海瑞比做古代的忠臣比干,有时又痛骂他为“那个咒骂我
的畜物”。有时他责打官女,宫女就会在背后偷偷地说:“他自己给海瑞骂了,就找咱
们出气!”
此时嘉靖的降已经欠佳,他曾经动过退位为太上皇的念头,可是这种放弃天下职
责的做法,在本朝又并无先例。在1566年阳历2月底,他左思右想,气愤难平,终于下
令锦衣卫把海瑞逮捕到东厂禁锢。刑部议决对海瑞按儿子诅咒父亲的律例处以绞刑,然
而嘉靖皇帝在以前虽然批准过许多人的死刑,在这时候却没有在刑部的建议上作任何的
批复,因此,海瑞就在狱中住了10个月。
有一天,狱中忽然没酒肴相待。海瑞以为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他神色不变,饮
食如常。提牢主事悄悄告诉他,皇帝业已升通,新君不日即位,你老先生乃是忠臣,一
定会得到重用,海瑞听罢,立刻放声号哭;号哭之余,继以呕吐。
1567年年初隆庆皇帝登极,海瑞被释出狱。对他的安排立即成了文渊阁大学士和吏
部尚书的一个难题。他的声望已为整个帝国所公认。他当然是极端的廉洁,极端的诚实,
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可能就是极端的粗线条,极端的喜欢吹毛求疵。这样的人
不会相信为人处世应该有阴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