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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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活动,对这些琐碎乏味的纠纷大多缺乏热情和耐心。至于开发民智这一类概念,在
他们心目中更不占有任何地位。在我们这个古老的礼义之邦里,绝大多数的农民实际上
早被列为硕民愚氓,不在文化教养之内,即使在模范官员海瑞的笔下,这些乡民也似乎
只是一群动物,既浑浑噩噩,又狠毒狡诈,易于冲动。日常生活中为小事而发生口角已
属司空见惯,打架斗殴以致死伤也时有发生。纠纷的一方有时还愤而自杀以倾陷仇家;
即或由于病死,家属也总要千方百计归之于被殴打致死。海瑞在做县令的时候,有一次
下乡验尸,发现村民竟以颜料涂在死者的身上来冒充血迹。这些残酷的做法,除了泄愤
以外,还因为诉讼一旦获胜,死者的家属就可以取得一部分仇家的产业。
刑事案件需要作出断然处置,不论案情多么复杂,判决必须毫不含糊,否则地方官
就将被视为无能。于是他们有时只能依靠情理上的推断来代替证据的不足,草菅人命的
情形也不乏其例。下面是海瑞亲身经历的一件案子。
有夫妇二人在家中置酒招待一位因事过境的朋友并留他住宿。正好在这个时候,妻
子的哥哥即丈夫的烟兄前来索取欠款白银三两。烟兄弟一言不合,遂由口角而致殴斗。
烟兄在扭打之中不慎失手,把丈夫推入水塘淹死。人命关天,误杀也必须偿命,所以妻
子和住宿的朋友都不敢声张,丈夫的尸体,则由姻兄加系巨石而沉入水底。
一个人突然失踪,当然会引起邻里的注意,事情就不可避免地被揭露。审案的县官
以洞悉一切的姿态断定此案乃是因奸而致谋杀。死者的妻子与这位朋友必有奸情,不然,
何以偏偏在这位随带仆从、远道而来的客人到达的那天,丈夫突然丧命?又何以兴高采
烈地置酒相庆?理由既已如此充分,女人就被判凌迟处死,朋友作为好夫理应斩决,烟
兄参与密谋应被绞死。这件案子送交杭州府复审,审判官的结论中否定了好情,认为确
系殴斗致死,动手的人应按律处绞。本朝政府在法律技术上虽然远不能誉为精密周到,
但在精神上却对这类人命案件颇为重视。按照规定,这一案件要由北京的都察院、大理
寺作出复核。审判者细核府、县两级审讯记录,发现了根本上的出入,乃再度发交邻近
3个县的县令会审。这3位县令维持初审的判决。当这一批人犯送抵本省巡按使的公堂,
被判凌迟罪的女人当堂哭诉喊冤。于是案件又送到海瑞那里作第六次的讯问。
海瑞的结论和杭州府审判官的结论完全相同。他的理由是这位妻子和他的丈夫生有
二子一女,决不会如此忍心。而这位朋友家境并非富有,并且早已娶妻,假令女人确系
谋死亲夫而企图再嫁,也只能成为此人的一名小妾。所以从情理而论,谋杀的动机是不
能成立的。再则,既属伤天害理的谋杀,参与密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又何必牵扯上
这位朋友所携带的仆从?
淳安县县令海瑞如何解释初审时的供辞?答案是:“皆是畏刑捏招,恍。德成狱,
殊非情实。”
被迫退休回到原籍闲居,对海瑞来说,是一种难于忍受的痛苦。这位正直的官员,
他毕生精神之所寄,在于按照往圣先贤的训示,以全部的精力为国尽忠和为公众服务。
现在,他已经面临着事业的终点,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填补他心灵上的缺陷。
他的故乡在南海之滨,和大陆上一些人文基本的城市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在那
些城市里,退职的官员可以寄情山水,以吟咏自娱,并且有诗人墨客时相过从。有的人
可以出任书院的山长,以弘扬圣贤之道,造就下一代的人才来继续他的未竟之业。而在
这天涯海角的琼凡没有小桥流水、蒋藻游鱼的诗情画意,收入眼底的是单调一色的棕桐
树和汹涌的海涛,吞噬人畜的鳄鱼是水中的霸主。海峡中时有海盗出没,五指山中的黎
人则和汉人经常仇杀。
退隐在荒凉瘴病之区,如果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生活,也许还多少能排遣这空虚和寂
寞。然而海瑞没有能在这方面得到任何安慰。他曾经结过三次婚,又有两个小妾。他的
第一位夫人在生了两个女儿以后因为和婆婆不和而被休。第二位夫人刚刚结婚一月,也
由于同样的原因而逐出家门。第三位夫人则于1569年在极为可疑的情况下死去。第三位
夫人和小妾一人先后生过三个儿子,但都不幸夭折。按照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
大,这是海瑞抱恨终天的憾事之一。
海瑞是忠臣,又是孝子。他3岁丧父,寡居的母亲忍受着极大的困难把他教养成人。
她是他的抚养者,也是他的启蒙者。在海瑞没有投师就读以前,她就对他口授经书。所
以,历史学家们认为海瑞的刚毅正直,其中就有着他母亲的影子。然而,同样为人所承
认的是,海太夫人又是造成这个家庭中种种不幸事故的重要因素。当海瑞离开南直隶的
时候,她已经度过了80寿辰。而出人意外的是,海瑞的上司只是呈请皇帝给予她以四品
夫人的头衔,而始终没有答应给她以另外一种应得的荣誉,即族表为节妇,是不是因为
她的个性过强,以致使他的儿子两破出妻?又是不是她需要对1569年的家庭悲剧承担责
任?尽管今天已经缺乏实证的材料,但却有足够的迹象可以推想,由于海大夫人而引起
的家庭纠纷,不仅已经成为政敌所攻汗的口实,也已为时论所不满。海瑞可以极容易地
从伦常纲纪中找出为他母亲和他自己辩护的根据,然而这些根据却不会丝毫增加他家庭
中的和睦与愉快。
离职的巡抚已经走到了生命中退无可退的最后据点。他必须忘却别人加之于他的侮
辱,克服自己的寂寞和悲伤。他失望,然而没有绝望。他从孔子的训示中深深懂得,一
个有教养的人必须抱有任重道远的决心。老骁伏仇志在千里,他虽然闲居在贫瘠的乡村,
屋子里挂着的立轴上,却仍然是“忠孝”二字。这是儒家伦理道德的核心,在他从小读
书的时候已经深深地犹在他的灵魂里,至今仍然用它来警惕自己,务使自己晚节保持
完美。他的政治生涯,已经充分表示了为人臣者尽忠之不易;而他的家庭经历,也恰恰
说明了为人子者尽孝的艰难。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道路可走,我们的先儒从来就
把人类分成君子和小人,前者具有高尚的道德教养,后者则近似于禽兽。这种单纯的思
想,固然可以造成许多个人生活中的悲剧,可是也使我们的传统文化增添了永久的光辉。
从海瑞家族的这个姓氏来看,很可能带有北方少数民族的血统,然则这位孔孟的真实信
徒,在今天却以身体力行的榜样,把儒家的伟大显标于这南海的尽头!
安贫乐道是君子的特征。家境的困窘过去既没有损害海瑞的节操,今天也决不再会
因之而改变他的人生观。他有祖传的四十亩土地足供糊口,在乡居期间,他也接受过他
的崇敬者的馈赠。他把这些馈赠用来周济清寒的族人和刊印书籍泊己的家庭生活则保持
一贯的俭朴。
散文作家海瑞的作品表明,他单纯的思想不是得之于天赋,而是经常的、艰苦
的自我修养。既已受到灵感的启发,他就加重了自我的道德责任;而这种道德责任,又
需要更多的灵感才能承担肩负。如果不是这样,他坚持不懈的读书著作就会变得毫无意
义。
他的作品中再三地阐明这种道德上的责任。一个君子何以有志于做官,海瑞的回答
是无非出于恻隐和义愤。他看到别人的饥寒疾苦而引起同情,同时也看到别人被损害欺
压而产生不平。在君子的精神世界里,出仕做官仅仅是取得了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办事
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出于牟利,他可以选择别的职业,或为农,成为工,或为商。如果
为士做官,则应当排除一切利己的动机。在这一点上,海瑞和创建本朝的洪武皇帝看法
完全一致。
海瑞在1585年被重新起用。他不加思索地接受这一任命,无疑是一个不幸的选择。
这一次,他就真的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和事业的最低点。当时张居正已经死后被清算,朝
廷中的人事发生了一次大幅度的调整。海瑞虽然不是当面反对张居正的人,却为张居正
所不喜,因而得以在反张的风潮中东山复起开6J然而,这位模范官僚的政治主张在15年
前尚且窒碍难行,在这15年后又如何能畅通无阻?文渊阁大学土申时行以他的明智和通
达,自然不难理解这一点。所以他在致海瑞的书信中说到“维公祖久居山林,于圣朝为
闭典”,就含蓄地表示了这次起用只是偏顺舆情,需要这位享有声誉的直臣作为朝廷的
点缀。t57)这个时候的海瑞已经72岁,虽说锐气并没有消减,但多年的阅历却使他不
再像当年那样乐观。当嘉靖年间他犯颜直谏的时候,曾经充满信心地鼓励皇帝,说朝政
的革新,不过是“一振作间而已”。而现在,在他离开家乡以前,他给朋友的信上却忧
心忡忡地说:“汉魏桓调宫女千数,其可报吹厩马万匹,其可减沙,’借古喻今,明显
地影射当今的万历皇帝喜欢女色和驰射,而且对皇帝的是否能够改过毫无信心。
在起复之初,他的职务是南京右金都御史,不久升任南京交部右侍郎。自从永乐皇
帝迁都北京以后,这个名义上称为陪都的南京,除了正德皇帝一度在此驻晔以此从来没
有举行过全国性的大典。这里的各种中央机构,实际上等于官员俱乐部。他们的官俸微
薄,公务又十分清闲,于是就殚精竭虑地设法增加额外收入。最常见的方法是利用职权,
向市井商人勒索,其公行无忌有如抢劫。这种种怵田惊心的情形,使稍有良心的官员无
不为之忧虑。
海瑞在1586年升任南京右都御史。在命令之前,他已经向万历提出了一个惹是
生非的条陈。他提议,要杜绝官吏的贪污,除了采用重典以外别无他途。条陈中提到太
祖皇帝当年的严刑峻法,凡贪赃在八十贯以上的官员都要处以剥皮实革的极刑。这一大
干众怒的提议在文官中造成了一阵震动。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一位御史在家里
招了一班伶人排戏,海瑞得悉此事,就宣称按照洪武的祖制,这位御史理应受到杖责。
其实这类事情在南京已属司空见惯,海瑞却以为有坏风俗人心而加以反对,结果只能被
大众看成胶柱鼓瑟,不合乎时代的潮流。
海瑞的再度出山以及一如既往的言行,对当时的南京地区来说,有如一块巨石投进
了一地死水。对他的批评和赞扬同时出现。不久,就有一位巡按南直隶的监察御史上流
参劾右都御史海瑞。下级监察官参劾上级监察官,虽不能说背于法制,毕竟是有逾常情。
即此一端,就不难窥见反对者的愤慨。这位御史的奏疏一开始就对海瑞作了全盘否定:
“莅官无一善状,推务诈诞,矜已夸人,一言一论无不为士论所笑。”接着就采用莫须
有的老办法,说海瑞以圣人自诩,奚落孔孟,蔑视天子。最后又用海瑞自己的话来说明
他既骄且伪,说他被召复官,居然丝毫不作礼貌上的辞让,反而强调说他还要变卖产业,
才能置备朝服官带。这位御史负有视察官学的职责,他在奏流中说,如果学校中任何生
员敢于按照海瑞的方式为人处事,他将立即停发此人的禀膳并加责打。
这种接近人身攻击的批评,立刻遭到无数青年学生和下级官僚的激烈反对。拥护者
和反对者互相争辩,几乎一发而不可收拾。万历皇帝于是亲自作出结论:“海瑞屡经荐
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联躬,词多迁怒,联已优容。’
主管人事的吏部,对这一场争论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说海瑞节操可风,只是近日关于
剥皮食草的主张过于偏执,“不协于公论”,所以不宜让他出任要职,但可以继续保留
都御史的职位。皇帝的未批同意吏部的建议:“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
励颓风,未为无补,会令本官照旧供职。”
这些文件由给事中宜署抄录公布,就等于政府公开承认了自己的本身矛盾。为什么
可以镇雅俗、励颓风的节操偏偏成为当局任事的障碍?可见我们帝国的政治措施至此已
和立法精神脱节,道德伦理是道德伦理,做事时则另有妙法。再要在阴阳之间找出一个
折衷之点而为公众所接受,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海瑞虽然被挽留供职,然而这些公开发表的文件却把他所能发挥的全部影响一扫而
光。一位堂堂的台谏之臣被皇帝称为“还愁”,只是由于圣度包容而未被去职,那他纵
有真知卓见,他说的话哪里还能算数?由失望而终于绝望,都御史海瑞提出了7次辞呈,
但每次都为御批所请不难。这一使各方面感到为难的纠结最终在上天的安排下得到解脱。
接近1587年年底亦即万历十五年丁亥的岁暮,海瑞的死讯传出,无疑使北京负责人事的
官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再也用不着去为这位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到处惹是
生非的人物去操心作安排了。
第六章 戚继光——孤独的将领 戚继光——孤独的将领(1)
一代名将戚继光在阳历1588年1月17日离开了人间,按照阴历计算,为万历十五年
十二月十二日。如果这消息已为皇帝所获悉,则多半是出于东厂中秘密警察的劳绩,因
为政府的正式档案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三个月以前,戚继光的名字最后一次在御前提出。一位监察御史上疏建议起用这位
已被罢免的将领。这一建议使皇帝深感不悦,建议者被罚俸三月,以示薄惩。戚继光是
本朝最有才能的将领,其被劾罢官三年以后仍不能见谅于万历,原因全在于他和张居正
的关系过于密切。
但是通观本朝武将的经历,其不幸似乎又不仅止于戚继光一人。甚至可以说,戚继
光的谢世纵然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然而他在生前所受到的重视,仍然大大超过了其
他将领。他的朋友,另一位名将俞大献,和戚继光一样,具有再造本朝军事力量的宏图,
但却屡被参劾并受到申斥,难酬壮志。另外几位高级将领,卢锋先被拘禁,后遭斥革;
汤克宽被拘释放,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