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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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了。因为问题已经为利科绘事中张问达所解决。张问达递上了
一本赛疏,参劾李蛰邪说惑众,罪大恶极。其罗织的罪状,有的属于事实,有的出于风
传,有的有李蛰的著作可以作证,有的则纯出于想当然。其中最为耸人听闻的一段话是:
“尤可根者,寄居麻城,律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土人妻女
入庵讲法,至有携装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
土人妻女也。”接着,给事中提醒万历皇帝,这种使人放荡的邪说必将带来严重的后果:
“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足恤。”
此外,由于李蛰妄言欺世,以致佛教流传,儒学被排挤,其情已形极为可怕:“选来缓
绅大夫,亦有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
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而最为现实的危险,还是在于李蛰已经
“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
皇帝看罢奏流之后批示:李蛰应由锦衣卫捉拿治罪,他的著作应一律销毁。
在多数文官看来,李蛰自然是罪有应得,然而又不免暗中别扭。本朝以儒学治天下,
排斥异端固然是应有的宗旨,但这一宗旨并没有经常地付诸实施。李蛰被捕之日,天主
教传教土、意大利人利玛窦(此人和李蛰也有交往)早已在朝廷中活动,以后他还要继
续传教,使一些大学上尚书乃至皇帝的妃嫔成为上帝的信徒。而万历皇帝和母亲想圣太
后则对佛教感觉兴趣。虽说在1587年曾经因为利部的奏请,皇帝下令禁止士人在科举考
试的试卷中引用怫经,但是在1599年,即李蛰被捕前3年,他却告诉文渊阁的各位大学
土,他正在精研‘位藏”和“佛藏”。这还有行动可以作为证明:皇帝经常对京城内外
的佛寺捐款施舍,又屡次派出宦官到各处名山巨刹进香求福,而好几次大赦的诏书中,
更充满了佛家慈悲为本的语气。所以,要把提倡异端的罪魁祸首加之于李蛰,毕竟不能
算做理直气壮。
但是另一方面,李蛰之所以罪有应得,则在于张问达的奏流具有煽动的力量,而他
使用的‘罗织”方法,也把一些单独看来不成其为罪状的过失贯穿一气,使人觉得头头
是道。何况把可能的后果作为现实的罪行,也是本朝司法中由来已久的习惯。而全部问
题,说到底,还在于它牵涉到了道德的根本。
从各种有关的文字记载来看,李蛰在监狱里没有受到折磨,照样能读书写字。审讯
完毕以后,镇抚司建议不必判处重刑,只需要押解回淹了事。根据成例,这种处罚实际
上就是假释,犯人应当终身受到地方官的监视。但不知何故,这项建议送达御前,皇帝
却久久不作批示。
一天,李蛰要侍者为他剃头。乘侍者离开的间隙,他用剃刀自机但是一时并没有断
气。侍者看到他鲜血淋漓,还和李蛰作了一次简单的对话。当时李蛰已不能出声,他用
手指在侍者掌心中写字作了回答:
问:“和尚痛否?”
答:‘不痛。”
问:“和尚何自割?”
答:“七十老翁何所药”!
据说,袁中道的记载,在自刎两天以后,李蛰才脱离苦海。然而东厂锦衣卫写给皇
帝的报告,则称李蛰“不食而死”。
从个人的角度来讲,李蛰的不幸,在于他活的时间太长。如果他在1587年即万历十
五年,也就是在他剃度为僧的前一年离开人世,四百年以后,很少再会有人知道还有一
个姚安知府名叫李蛰,一名李载蛰,字宏父,号卓吾,别号百泉居上,又被人尊称为李
温陵者其事其人。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在自身则可以省却了多少苦恼。李蛰生命中的最
后两天,是在和创伤血污的挣扎中度过的。这也许可以看成是他15年余生的一个缩影。
他挣扎,奋斗,却并没有得到实际的成果。虽然他的《焚书》和《藏书》一印再印,然
而作者意在把这些书作为经筵的讲章,取土的标准,则无疑是一个永远的幻梦。
我们再三考虑,则又觉得当日李蛰的不幸,又未必不是今天研究者的幸运。他给我
们留下了一份详尽的记录,使我们有机会充分地了解当时思想界的苦闷。没有这些著作,
我们无法揣测这苦闷的深度。此外,孔孟思想的影响,朱高和王阳明的是非长短,由于
李蛰的剖析争辩而更加明显;即使是万历皇帝、张居正、申时行、海瑞和戚继光,他们
的生活和理想,也因为有李蛰的著作,使我们得到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的机会。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
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
补助技术之不及。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
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
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盲的廉
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
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
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性的结束。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上一部
失败的总记录。
附录 附录一
(万历皇帝于1590年8月25日与申时行等召对纪录。全文照《神宗实录》卷225Mf
印。)
是日,上御门毕,召辅臣时行等见于皇极门接阁。上出陕西巡抚赵可怀奏报虏骑本
手接时行日:“朕近览陕西总督抚梅友松等所奏。说虏王引兵过河,侵犯内地,这事情
如何?对行等改“近日优州失事,杀将报军,臣等正切忧虑,伏蒙圣问,臣等敢以略节
具陈:沈河边外,都是番族。番族有两样。中条纳马的是熟番,其余的是生番。光年虏
骑不到,只是防备番贼,所以武备单虚,仓泞不能堵遏。如今虏骑过河,是被火落赤勾
引,多为抢番,又恐中国救护,放声言内犯。然虏骑狡诈,不可不防。”上日:“番人
也是朕之赤子。番人地方都是祖宗开拓的封疆。督抚官奉有敕书,受朝廷委托,平日所
于何事?既不能预先防范,到虏骑过河,才来秦报。可见军备废弛。是祖对各边失事,
督抚官都拿来重处。朝廷自有法度。”对行等对:“是上责备督抚不能修举过务,仰见
圣明英断,边臣亦当心服。如今正要责成他选将练兵,及时整理。”上回:“近时督抚
等官平日把将官凌虐牵制,不得展市,有事却才用他。且如各边,但有功劳,督抚有升
有赏,认做己功。及失事便推与将官,虚文搪塞。”时行等对;“各边文武将束,各有
职掌,如总督巡抚,只是督率调度。若临战阵定用武官,自总兵以下,有副总兵、有参
将、游击、守备各分信地,如有失事,自当论罪。”上回:“古文臣如杜预,身不跨鞍,
射不穿札。诸葛亮纶巾羽扇,都能将兵立功,何必定是武臣?”时行等对:“此两名臣
古来绝少,人才难得。臣等即当传与兵部,转谕督抚话是,尽心经理,以料皇上宵吁之
忧。”上日:“将官必要谋勇兼全,曾经战阵方好。”时行等对:“将材难得。自款贡
以来,边将经战者亦少。”上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是不善用之,虽有关张之
勇,亦不济事。”时行等对:“近日科道建言,要推举将材,臣等曾语兵部,及早题复。
今九卿科道会同推举。”上回:“前日有御史荐两将官。”时行等对:“所荐将官一是
王化熙,曾提督巡捕,臣等亲见,亦是中才,只宜腹里总兵。一是尹秉衡,曾称良将,
今老矣。”上回:“不论年老。赵充国岂非老将?只要有谋。”时行等对:“将在谋不
在勇。圣见高明,非臣等所及。”上又回:“朕在九重之内,边事不能悉知。卿等为朕
股股,宜用心分理。如今边各废弛,不止陕西。或差有风力的科道或九卿大臣前去。如
军伍有该补足,钱粮有该设处着—一整顿。书云:事事有备无患。须趁如今收舍,往后
太坏愈难。”时行等对:‘当初许虏款贡,原为内修守备,外示羁康。只为人情偷安,
日渐废弛。所以三年阅视,或差科臣,或差彼处巡按御史。”上日:“三年阅视是常差。
如今要特差。”时行等对:“臣等在阁中商议,要推大臣一员前去经略,且重其事权,
使各边声势联络,庶便行事。容臣等撰拟传帖恭请圣裁。”上日:“还拟两人来行。”
已复言款有事。上称:“皇考圣断者再。”时行等言:“自俺答献逆求封,赖皇考神漠
独断,许通款贡,已二十年,各边保全生灵何止百万。”上回:“款贡亦不可久传。来
事可鉴。”时行等对:“我朝与宋事不同。宋时中国弱,夷狄强,原是敌国。今北虏称
臣纳款,中国之体自尊,但不可因而忘备耳。”上日:“虽是不同,然亦不可媚虏。虏
心骄意大,岂有厌足?须自家修整武备,保守封疆。”时行等对:“今日边事既未可轻
于决战,又不可步于主抚。只是保守封疆、据险守隘、坚壁清野、使虏不得律掠,乃是
万全之策。皇上庙漠弘远,边臣庶有所持循。至于失事有大小,清事有轻重。若失事本
小而论罪过罪,则边臣观望退缩。虏骑反得挟以为重。又非所以激励人心。自今尤望皇
上宽文法核功服”上日:“如今失事却也不轻。’对行等球“圣思从宽处分,容臣传示
边臣,使感恩图机”上复问次辅病安否何如。时行等对:“臣锡爵实病,屡疏求去,情
非得已。”上日:“如今有事时正宜竭忠赞襄,如何要去?”时行等对:“皇上注念锡
爵是优厚辅臣至愈,臣等亦知感激。但锡爵病势果系缠绵。臣等亲至其卧内,见其形体
赢瘦,神思愁苦,亦不能强留。”上日;“着从容调理,痊可即出。”时行等唯唯。因
叩头奏;“臣等半月不睹天颜,今日视朝,仰知圣体万安,不胜欣慰。”上日:“朕尚
头眩臂痛,步履不便。今日特为边事,出与卿等商议。”时行等叩头奏:“伏望皇上万
分宝或”上又回:“闻山西五台一路多有矿贼,啸聚劫掠,地方官如何隐匿不报?”时
行等奏:“近闻河南嵩县等处,策有矿贼,巡抚官发兵驱逐,业已解散。”上日:“是
山西地方五台,因释氏故知之。”上恐时行等课以为失事也。复日:“释氏是佛家,曾
遣人进香环。”时行等对:“地方既有盗贼啸聚,地方官隐匿不报,其罪不止流玩而
已。”
附录 附录二
(万历皇帝于1590年2月5日与申时行等召对纪录。全文照《神宗实录》卷219排
印。)
上御流德宫,召辅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入见于西室。御榻东向,时行
等西向跪,致词贺元旦新春。又以不瞻睹无颜,叩头候起居。
上日:“朕之疾已病矣。’对行等对日:“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但能加意调
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上日:“朕昨年为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
晕,胃隔胀满,近调理稍叱又为雄于仁奏本,肆口妄言,触起朕怒,以致肝火复发,至
今未愈。”时行等奏:“圣躬关系最重,无知小臣狂朝轻率,不足以动圣意。”上以滩
于仁本手授申时行云:“先生每看这本,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一评。”时行方展疏,
未及对。上遭云:“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若酒后持刀舞剑,非帝王举动,岂有是
事!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联只因郑氏勤劳,朕每至一官,他必相随,朝夕间小
心侍奉勤劳。如恭妃王氏,他有长子,联着他调护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
何尝有偏?他说朕贪财,因受张鲸贿赂,所以用他。昨年李沂也这等说。朕为天子,富
有四海,天下之财,皆朕之财,朕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又说朕尚气。古云少
时戒之在色,壮时戒之在斗,斗即是气。朕岂不知?但人孰无气?且如先生每也有童仆
家人。难道更不责治?如今内待宜人等或有触犯及失误差使的,也曾杖责。然亦有疾疫
死者。如何说都是杖死?先生每将这本去票拟重处!”时行等对日:“此无知小臣,误
听道路之言,轻率读奏。”上日:“他还是出位沽名!”时行等对日:“他既沽名,皇
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唯宽容不较,乃见圣德之盛。”复以其疏缴置
御前。上沉吟答日:“这也说的是。到不事损了朕德,却损了朕度。”时行等对日:
“圣上圣度如天地,何所不容。”上复取其流再授时行,使详阅之。时行稍阅大意。上
连语日:“联气他不过,必须重处!”时行云:“此本原是轻信讹传,若票拟处分,传
之四方,反以为实。臣等愚见,皇上宜照旧留中为是。容臣等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
万世领皇上为尧舜之君。’复以其流送御前。上复云:“如何设法处他?”时行等云:
“此本既不可发出,亦无他法处之。还望皇上宽育。臣等传语本寺堂官,使之去任可
也。”上首肯,天颜稍和:“因先生每是亲近之臣。朕有举动,先生每还知道些。安有
是事片时行对日:“九重深送,它闹秘密。臣等也不能详知。何况疏远小臣。”上日:
“人臣事君,该知道理。如今没个尊卑上下,信口胡说。先年御史党杰,也曾奚落我。
我也容了。如今雄于仁亦然。因不曾惩创,所以如此。”时行等日:“人臣进言,虽出
忠爱,然须从容和婉。臣等常时推事体不得不言者,方敢陈奏。臣等岂敢不与皇上同心?
如此小臣,臣等亦岂敢回护?只是以圣德圣躬为重。”上回:“先生每尚知尊卑上下。
他每小臣却这等放肆。近来只见议论纷纷,以正为邪,以邪为正。一本论的还未及览,
又有一本辩的,使联应接不暇。朕如今张灯后看字,不甚分明。如何能—一遍览?这等
殊不成个朝纲!先生每为朕股肽,也要做个主张。”时行等对日:“臣等才薄望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