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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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喜先生设想,却以为奇怪得很,这理由不容易说出!
想过三分钟的阿丽思小姐,还是想下去,但仪彬姑娘可不能尽阿丽思想得再久,却同母亲说起话来了。说话就为的要阿丽思听,是阿丽思觉得如此的。
仪彬姑娘说:“妈,我告了阿丽思许多我们乡下的情形,要二哥领她去乡下玩。二哥说把她引到什么好地方去,要我想法子。到我们乡下不是一件有趣味的旅行么?”
于是那阿丽思又听到那母亲说这个意见很对。
仪彬姑娘接着又把曾同阿丽思商量过的话来同母亲谈,那母亲就问:“是不是愿意了?”
“愿是愿意了,我只恐怕我说的好处还不是她欢喜的哪。”
“那你还忘记了说,”这作母亲的声音,“喔,阿丽思,你也应见一见我那地方的苗子,因为他们是中国的老地主。如同美国的红番是美国老地主一样。凡是到美国去的人,总找机会去接近红番,见了红番才算游美国——你拿这话可以去问傩喜先生吧——我告你的是到中国旅行的人,不与苗人往来也不算数。我们那小地方,说来顶抱歉,出产少得很。
但你到了那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喝苗人进贡的茶,吃有甜味的莓,有酸味的羊奶,以及微带苦味的荞粑。你可以见到苗子,摩他玩他全不妨事,他并不咬人。你还能够见到苗中之王。苗王在苗人中,也如英日等国皇帝在全英日人中,一 样得到无上敬视的。虽野蛮民族不比高尚的白种黄种人讲究奴性的保留,可是这个事就很可喜,有了这个也才能分出野蛮民族之所以为野蛮民族。一个野蛮民族的苗中之王,对他臣民却找不出象英日皇帝的骄傲与自大,又不能如昔日中国皇帝那么奢侈浪费。他的省俭同他的和气,虽说是野蛮,有时我以为同这些野蛮人接近五个月,还比同一个假绅士在一 张餐桌上吃一顿饭为受用的!
你见到苗中之王与苗子的谦虚直率,待人全无诡诈,你才懂到这谦虚直率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交谊的需要。阿丽思,还有咧。还有他那种神奇,那种美!… “阿丽思曾分辩,喊那个作母亲的作伯妈,作婶婶,说她是满希望就去见见苗中之王,只要是有人引导不怕耽搁他事情。她顺便又说到,也应当使在另一个地方的傩喜先生不至于老等发急。
恰如其意念的是,仪彬姑娘同那作母亲的,也记起了睡在茯苓旅馆五十一号房的傩喜先生。她们于是就来商量关于这良善的兔子的事。
“妈,是这样,要二哥请阿丽思小姐到我们乡下去,那个傩喜先生怎么办?”
“让他睡,横竖到中国来的,一久了,就都会把脾气改成中国式,睡久一点不会生玻”
“但是一匹兔子睡久了我不敢包他不生病!”仪彬姑娘这意见是与阿丽思一致的。
那母亲,象看得出这是“多数”,就承认这久睡将病的事实,说,“那要你二哥安置傩喜先生到一个公园茶座上去也好,因为那地方照例有不少绅士成天的到那里去闲荡,别人决不会独笑傩喜先生。”
“这很好,”仪彬姑娘说。“让我回头同二哥去说,看他的意见吧。”
阿丽思同意仪彬姑娘的意见。她觉得,既然无从要傩喜先生作伴去那有苗子地方玩,能把他安置到一个热闹地方去,莫使他寂寞,自然是顶好一件事了。
在傩喜先生还不曾坐在公园一个茶座前,喝那苦味的龙井茶,体验那种一面喝茶一面轮眼去觑远近女人的中国绅士高雅生活以前,阿丽思、仪彬以及仪彬的母亲,谁也不能想象这种情形下的傩喜先生是怎么一副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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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五章沈从文
谈预备凡事得先预备,这是阿丽思小姐明白的。当她同傩喜先生通信,说是应预备得很好往中国时,她虽不曾想出怎样准备事情,但她至少总准备“动身”了。傩喜先生到馍馍街访哈卜君,问他朋友一切到中国时的办法,自己又改名字,又学会吃苦味的茶,又懂到了上中国口岸后的问路入店方法,全是在先预备的!
阿丽思又知道许多人,为吃饭才预备一张口,如象饭桶饭锅一样为装饭才有的。在这世界上,某类人,还有为预备升官发财来读书的。那茯苓旅馆照料阿丽思小姐茶水的二牛,还告阿丽思,中国女人为了预备作太太,她就嫁一个有钱的人,中国男人为了预备让作官的杀头,所以脖子就长长的,且天生的比身体其他一部分脆。中国事情要中国人自己说来也不容易明白,阿丽思不懂解处自然更多,“预备”当然是一件不可少的事了。
让仪彬姑娘的二哥,把阿丽思引到他乡下去,应如何预备,阿丽思可不负责。她不能明白这个,比不能明白明天的天气一样。她虽可以猜,用她已得的经验,想到如象心中不高兴,想找一点岔子,就预备到街上打一个转,回头便走到本国公使馆去告公使,说,在大街上为一个路人唾了一口痰(唾痰是中国人全体的习惯,这个你国的公使不会不信),一 个抗议送到中国的外交部,那些很有礼貌的中国官,就立时会派一个佥事或秘书来向你道歉,这事日本人就作过了。还有预备于夜间睡得安静,不让其他声音惊吵你的好梦——比如说汽车喇叭吧——你就派听差喊一个本街地段巡捕来,严厉的命令说,我白天到你们中国衙门办公,夜间也应当休息,以后凡是夜静有汽车过街,在本公馆附近,不准他按喇叭惊吵!那巡捕于是便连说洋大人吩咐的话无不遵命照办。虽说遵命照办,以后仍然有咯咯或呜呜的声音,吵闹着,那就又去见你本国公使,告给这个事,不久那街两头便可以见到警察总监一块木牌,牌上说“此间洋人所在,凡有深夜驾车过此,不拘军民,皆不得按鸣喇叭,违则拘惩”字样,不消说又是公使的抗议的好结果了,这例子则英美全有。
她还想到……
不过我们仍然让阿丽思睡在抽屉匣子,来听听仪彬姑娘所能代为想到的应预备的诸事吧。
此事的发生,在阿丽思只是另外一觉醒来的一个时节,在仪彬姑娘,却是在想到要阿丽思随她二哥到自己乡下去玩的第二天。她因为曾把这个意见同她二哥谈到了,二哥说就是这么办也好。二哥答应了这事下来,仍然要仪彬来代阿丽思预备从北京过天津,天津到塘沽,塘沽……一直入县城的东门为止的一切事。
那个二哥这样说:“九妹子,你试试去想这一次旅行的所需要的事情以及受苦情形吧。
为了莫使阿丽思小姐到中国海船上去见中国那肮脏情形生病,顶好莫坐船就可以到我们县里。“
“但应当尽阿丽思小姐坐一坐内河的民船,因为我就欢喜这个。”
“中国小女孩欢喜的恐不一定是外国小姐欢喜的。”
仪彬就再来用自己意见,反驳她二哥。她说,除了爱哭是中国大小女孩独有的嗜好外,其他事阿丽思当然会与她表同情了。经过二哥的承认,仪彬姑娘就为阿丽思坐三十一天或二十一天的六百里路民船打算一切。她明明知道阿丽思对这次旅行是全然外行,但她还是软声软气的来与阿丽思商量。
仪彬姑娘同阿丽思商量坐民船的事,她第一声喊叫阿丽思时,阿丽思便正想到那到中国的外国人预备差派中国官作的一切有礼貌的受用的事。
仪彬姑娘说,“阿丽思,醒来了么?又是一天了。”
要在黑暗中过日子的人,相信“又是一天”或“又是两天”的话,恐怕很难罢。可是阿丽思是见过太阳与月,又见过挂钟的指针移动,又见过冬天的风与春天的花,她相信日子是在走。走去的日子便永远走去。新的日子的堆积,便是生命耗费证据。于是也憬然这旧的一天飘然而去新的一天倏然而来的庄严。她就回答坐在桌边离她似乎很近的仪彬姑娘。
她略略带着忧愁的调子,说:“好姑娘,好姐姐,感谢您给我的消息,使我明白这是一个应当双手张开欢迎的新的一天。”
仪彬姑娘说到业已问过二哥的话,阿丽思又用很感激的音调作答,说,“好姐姐,我倒愿意有这样一个哥哥,把你欢迎到欧洲去!”
仪彬姑娘到后说到她二哥,要她为阿丽思打算一下乘坐五百六百里路以及一个月左右时间的船上生活,所以来回阿丽思讨论,阿丽思就学着仪彬姑娘的软款语气,一面致谢,一 面表示这是一个意外的顶可欣喜的愿望。
她们的谈话,仍然是一面以为“不会有意见”一面以为“不会无耳朵”那么谈着的,这种谈话居然能继续下去,直到最后,还互相说再见晚安,当然是很普通的并不出奇,因为许多许多人在另一时就已经那么作了。
如今且来看哈卜君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上还不曾叙述过的一章中国游记罢。
仪彬姑娘是这样开始同阿丽思论讨到坐木船的,她为她先唱一首歌。歌极其动听。阿丽思在有生以来,还不曾听过比这样更佳妙的歌。她以为若不是在先便相信仪彬姑娘是一个中国人,那听到这歌就会以为自己是游仙人岛的彼得,仙人为安慰她的寂寞,所以围绕到她所住的房子唱歌了。
仪彬姑娘把歌唱了,便告给阿丽思这首歌的来源。
“这是我那地方摇橹人唱的橹歌,阿丽思,你以为怎么样?”她说了象是等得一个回答,或一点好意的批评,好意的称赞。阿丽思的确是用五样比喻赞叹这橹歌过了,可是仪彬姑娘不曾听到一句话。她只用自己意见替阿丽思对这歌的妙处夸了三句,其中一句还是夸嗓子很清亮的意思的。
因此仪彬又客客气气的说,“可惜是嗓子不好,若嗓子能够老一点,那就真象了。”
阿丽思听到这种谦虚就笑了,她笑笑的不相信似的说,“我的姐,那干吗我听我茯苓旅馆的茶房说,又说你中国人凡是唱得声音顶尖锐的是名角,这话打那儿说?”
仪彬姑娘却不作声。不作声,则阿丽思以为是仪彬姑娘要她自己去想。阿丽思便想下去。第三次的推理,她才想出这一者是中国艺术,一则只是摇船人的歌,所以就不得不稍有不同了。阿丽思到后终于说“我可明白了”,于是仪彬姑娘不久便开始说那船上的事。
“用些木板子,钉上一些大小不等的铁钉,成了半边长瓜形以后,就用桐油在这东西身上各处擦,又在那些木缝口,喂它一些麻头子,喂它一些桐油石灰调就的膏,因此把它推下河去,横横的在两舷上平列一些小舱板,搭上用竹子或棕榈叶织就的屋形的篷,在它前腰上竖一根大木,在它身后部加上一条尾巴,……再来上几个穿青布短衣的麻阳汉子,那么这东西便可顺流而下逆流而上了。
“这种汉子的数目,是从来无一个人数清楚有多少的,就是那专以抽取船捐的官家人也不知。他们的生活,只是象一 个邮差,除了特别情形,能稍稍在自己家中呆三五天一月半月外,其他日子全是在所定下的地方来回跑路的。
“从上面到下面,两个地方相隔是几百里。有了这条河,又有这种船,因此那僻远乡镇的上流人,就有机会讲究一切生活上的舒服受用了。船从上流下,靠的是水力,从下到上则又天生得有不少的结实精壮的汉子,来帮到把船用一条竹篾织成的缆子拉上。是的,我说的是这些男子汉,又精壮,又老实。这些人——或者说‘东西’,随时随地可以遇到,他们比狗还容易照料。只要一碗饭,他就帮你作工到晚,全不悭吝他的精力与汗水。有了这种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来供给拖拉船舶用途,所以我请你相信,我们乡下也并不缺少中国文明的物质!那是说来不很容易使人相信的,就是从这些人身上,可以找得出牛马一样的气力,只要他们一旁努力一旁唱歌。”
阿丽思说道:“这个我真不信,我听你刚才唱那歌,倒象是可以催眠,至多唱到五次我就会把眼睛闭好不再说话,我敢打赌!”
请大家如阿丽思所想,就算仪彬姑娘的确听到了她这话吧。因为仪彬姑娘接着又唱了一个歌。这歌是另外一种腔。歌声只是一种俨如用力过度的呻吟,迸裂着悲愤的情绪。阿丽思心想:这是与俄国伏尔加河上的船夫歌一样东西罢。仪彬姑娘却告她这并不是一样,这原因要仪彬姑娘说也说不出,可是阿丽思倒相信了,因为中国不能成俄国,是自然的事。
即或说总有那么一天,这些唱歌拉纤的,忽然全体也发疯,也随便杀人,也起来手拿木棒竹竿同法律与执行法律的大小官以及所有太太小姐算账,但不知到什么时候这一天才会到!
并且谁一个人愿意这日子来到?作官的,经商的,甚至于中国此时许多种乞丐,就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生前的恐惧,来把它放在心上。也没有人敢希望这个日子来到:就因为这日子来虽终要来,还未曾来到以前,一些人不安分作活平空来希望这个,那就应当死了。
这里一章原是谈预备的,且看怎样来预备吧。
仪彬姑娘告诉阿丽思,第一件事是,预备听到这个歌声时不能去疑心这与伏尔加河上的歌声有关。第二件事,预备明白她不能同这类东西说话,这原由是照中国礼节,小姐们没有与船夫说话的可能。照新的情形,一个外国人,除非俄国派来的,便不会随便与苦力谈论到生活及其他。第三,她又告阿丽思预备一张英国护照或一张日本护照。因为新近中国各地长官又重新与英日拜了把子,帝国臣民全是上宾,稍有疏忽便可以由本国公使抗议重惩该地长官,不比过去一个时代了。
仪彬姑娘说到第四,“阿丽思,我告诉你,假若坐到船上,你眼看到一群赤膊流汗唱着那种可怜的歌的汉子中一个,忽然倒到河坎上死去,你万千不要大惊小怪。这是顶平常的事!
他们这样的死去,这一船,同这一群拉船的人,不过稍稍休息一下,搜怂他身上有无一点零钱,随即就得离开他上一个滩了。为这平常事情耽搁三点五点钟,出钱雇船的人可不答应的。他们的同伙,就全不奇怪到晚上泊船时少一个人或少两个人。他们不是不知道,你应明白也有两父子或两兄弟在一处的,可是一死也就完事了。生前就全不曾算人的,死后当然更不足道!你应得预备莫多口。你若把这个话问同船人,他们将笑你外国人的眼浅。
凡是一个到我们的省份去的人,就是去传教,名分是秉承了上帝意旨,救人灵魂的牧师,他一 到了那里三年两年,便也明白人类的同情,在那里是虽并不缺少,不过全都象用钱一样不得不悭吝了。一个习惯如此,则浪费‘悲悯’一类东西于无价值的死人身上,比将金钱挥霍到吃鸦片烟上头还不应该!(吃烟为那里青年人一种常识,比住上海的人说英国话还普遍,这却是顺便说及,也应预先知道,免得到船上以后奇怪。)“仪彬姑娘又告阿丽思第五件事,预备装马虎。”你不装马虎可不成,我亲爱的阿丽思。若是在船上,你见到兵,不拘一个或一群,他把船上一个中国客人架去,不必用何种理由,你也得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一样,好让这些副爷轻轻快快在这客人身上找一笔钱,省得那些兵士恨你。你看到一个税关办事人与船主舞弊,你得作为不知道,知道也认为平常之至,才是道理。因他们为来到这局上,是花钱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