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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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那时候他们穿得是一种绿色红色的衣裳,这衣裳上面还绣得有花,是中国前清衙门的副爷穿的到冷天时平常本来用报纸围身的,他们这个时候就不再发抖了。
若是想研究中国人不好看的脸色有多少种,你只要走到各处都不让他们叨光,就可以见到。
中国人骂人是各地都不同的(这里足供一个专门研究家讨论,兹节去)。
想同中国新的青年知识阶级认识,你问一个在欧洲的明白欧洲某文人的生活的朋友,拿一个那文人的相片来,签上赠你的名字,一到中国后,只要见到不拘某一个教授,让这教授见到这相,明天他就会为你宣传出去,大家都请你演说。你演说只把外国一切最新发明全归功给两千年前的中国人,他们就都欢欢喜喜的散去,认为你是同黄色人同情的白种人。总之你到中国说中国好,这马屁是容易拍的。你不会拍就在中国人面前骂骂你对欧洲人不满意的地方,也算很懂事的白种人了。
你这样一同中国知识阶级接近,又可以见到现下中国的文学家,这文学家就是发表过国际上的宣言,说外人轻侮中国人,且名义也是说他是‘文学家’的。
就此又可以看看中国法郎士,中国拜伦,中国……也是一个在最近想了解中国的欧洲人应当会面谈谈的。
到中国应当明白中国人对女子的新旧观念,好在同一地方对付两个人。凡是穿洋服的你都称他为中国新时代人物,他便欢喜,且很有礼貌的同你攀谈。但有时你对一个顶时髦的人讨论到中国古文化也能津津有味。这全在你耳朵,你听他说一句话就可以明白。但不拘是新是旧,中国人都善于赌咒。赌咒是自己说了谎以后请神来帮忙作伪证人的。中国的兵队,都知道怕外国人,土匪也如此。
在中国许多地方,每一天都要杀一些人,普通人可以随便看这个热闹。官厅也能体会这民众的希望,一遇到杀人,总先把这应杀的人游街,随后把人头挂在看的人顶多的地方,供大家欣赏。外国人且可以把这个随便照相。
中国人,近年来,辫子同小脚,可惜是不大能在大市镇上见到了。但拖辫子的思想是随便可以见到的。要见这种高深的文化不一定要去找有胡子的人谈,年青人也能很好把这文化保留到思想上的。
顶会赌博的人应推中国人。他们把打仗也维持到赌博上面,投资的全是外国人。有钱的欧洲人,是知道中国伟人谁可以某一时上台,比在跑马场买马位还看得准。
先疑心自己是已俨然游过中国一趟的约翰·傩喜先生,读完了这一本《中国旅行指南》,才明白是中国还有许多事情。
到看到这样一册厚厚的书,全说得是中国事情,关于动身倒似乎是问题了。他虽然信得过哈卜君的话,说是欧洲人到中国去比列本国还自由,但看这书的第一章,把中国小费规矩就说了两三万字,他对于此行的路费倒踌躇起来了。本来的路费并不一定要花多少,但到了中国以后小费倒是一笔大数目。究竟要用多少小费,这书上又并未曾载明。也许还有最近才有的规矩遗漏不曾载上。然而他是决了心要去看看的。
他一面记起到中国去姓名应译好或纠正的事,就又走到哈卜君家中去讨论到他的姓名应如何改变,并问问这书中自己不了解处。
“这个为难得很,你书上说应审好才行呢。”
“那我倒忘了,”哈卜君说着,走到写字台边去乱翻,翻出一个薄纸本书来,“来,我们请这个师傅。”
原来这就是一本中国《百家姓》,上面且有英文,拉丁文,俄文,三种的比较名词,傩喜先生是认得到拉丁文的,就把自己的姓去按照笔画检寻,过了一阵。
“我想,就姓王好了。”
“这个我赞成。有个王尔德,中国现在是大家全知道的。”
姓,那就定为王,郡名为“三槐”,无问题了,到姓已定妥时就研究名字。名字在另一本书上也有。为了应当选中一 个顶好的,傩喜先生要哈卜君自己去作事,不必再理他,好让他坐在那紫檀嵌大理石的太师椅上专心翻找。傩喜先生是那么张起两个耳朵,端端正正坐在那大椅子上,把舌头在嘴巴边舔着,目不旁瞬的作这一个工作的。每一个名字在他都拿来过细称量一番。
— “阿狗,”不好。这里注明是小名,且指定是第四阶级的。
— “国富,”不好。这是军人,店老板。
— “金亭,”不。
— “长寿,”不。
怎么都不见绅士名字?
绅士的名字笔画都很多,这书为中国式的排列,所以先是找不着。
…
翻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傩喜先生认为满意的名字。他到没有办法也懒于再找时,喊他的朋友。
“喂,帮帮忙#####我真不知要怎么着!”
朋友哈卜君,是已在那琴凳上打盹#为傩喜先生喊醒的。
于是他们两个来翻。
又翻了一阵,讨论了一阵,还是不成。
“那你意思怎么啦?”
“我意思就是这样,照老法子;用我这一人混名。”
“你是说在名片上赢王傩喜‘三字么?”
“嗯?”
“也好。”哈卜君只答应也好。他不明白傩喜先生的用意。
傩喜先生在某一页上曾翻出一个“傩喜”的名,下面注得小字是:此名为中国某总理在家时之小名,“傩喜”意谓还一次愿为傩神所喜而赐云。那是真再好也没有了。但他可不把这意思告给哈卜君知道,怕朋友有意取笑。
把名字取定以后,他又问了不少关于到中国以后的方法,这些方法多数是那《旅行指南》一书上面讲过的,但他不明白,非哈卜君一一讲解不成。到后问到小费,朋友说,“这个,至少预备同你此行的旅费一样多,那成了。”
“我是担心超过旅费的。既只要这样办,那倒无问题。”
今天傩喜先生已习惯于喝那中国龙井了,他喝了两碗茶,又把哈卜君的中国点心吃了一些才回家。
当夜在床上,他又把那《中国旅行指南》细细的看,到睡后却做了许多荒唐不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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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一卷 第四章沈从文
出发的情形傩喜先生在给那个附有告给阿丽思小姐神的差人要酒钱的信以后,约莫经过四天五天,他又给了阿丽思小姐一个信。
这信说是到中国去不日可以出发,在出发之先请她把一切预备好。
“这位先生才叫有趣,要我怎么预备?”她这样想着就好笑。她不明白到中国去玩一趟也得预备。她以为要走就动身,要预备,真说得怪!她先就根本不打量预备告给家中的人,又不愿再问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什么话。她恐怕一早张扬就会走不成。若是弟弟妹妹知道了这个,全争着要去,那谁来负这个照料的责任呢。
她又想,“难道是坐船去吗?”也不对。就是坐船用两个人划,一个有胡子的艄公掌舵,自己就规规矩矩坐到这三人船的中舱,这个也不是要预备的事。坐船她自信是不会晕的,她曾同爸爸坐过船到过海中。
然而傩喜先生的信上又明明白白说是要事先预备。
为难了。她不信兔子这话是一句真话,恐怕写信时照例说说的。因为信上的话,每每不是这人心上要说的话,她是明白的。但傩喜先生就象先也料到这个,在预备两字旁边打了两个双圈。为这两个小圈害得阿丽思小姐姐费了两天的思想。
无意中,在姑妈说故事的当儿中,她说,— “姑妈,假若我们到中国去旅行,也要带什么必需的东西么?”
这位格格佛依丝太太,关于到中国去手续其实一点也不明白,她除了说神话故事上的中国以外,她就不明白中国是神比人多还是人比神多的一个地方。但每一个问题从小孩子这边提出来,她照例总有一种答复,有一些材料供给这些孩子,她于是就引用游小人国的方法,说最好是带一支蓝色铅笔同一册日记簿了,好在说话不明白时候用字母谈话,又好寄信回家。
阿丽思小姐听到这个才了然,只点头。到姑妈问她是不是有意要到中国一趟时阿丽思小姐只含汉糊糊答应一下,就走到爹爹书房中去了。
她知道到中国去是带一点纸笔之类方便得多的,就不让第二个人知道,悄悄从爸爸书桌上取了一枝小蓝色铅笔,扔在自己的衣袋里。又把自己所有的一本黄纸日记簿— 这日记簿是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在圣诞节赠她的礼物,上面画有金色中国的福字寿字的— 也从箱子里取出好好放在枕头下面去。于是她认为是一切已经预备得很好,所差的就是动身了,就泰然的等候傩喜先生的驾到。
在往日,阿丽思小姐家中的姊妹兄弟,上床先后是按年龄大小挨次序来的。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照料。顶小的一 个弟弟最先打发。其次轮到是六妹。其次是五弟。又其次,就到她。虽说有时在上床以后也不能即刻睡着,且能听到顶大那个姐姐上床时姑妈的祝福话,但歹好这成了规矩。每一个人上床以后,姑妈就会把毛绒毡子搭好,又在被盖四周用手按揣一遍,轻轻的说“神保佑你”,于是睡下的便一声不作闭了眼睛让格格佛依丝太太在额上接一个吻,于是指一天所有吵闹吃喝哭笑都离开了自己,这一天算完事了。
阿丽思小姐进来为了那“不日可以出发”的一句话,可只想早睡。本来迟睡一点似乎可以说是权利,往日她争这个权利,如今却连分内的权利也愿放弃了。迟睡一点常常会从格格佛依丝太太方面得到一些吃的东西,如象糖栗子、风干核桃、芝麻糕、橘子之类,这些东西多数是五妹以下无分的,然而这时阿丽思小姐也甘心不吃了。她只愿意提早一点睡觉。
关于这事情,谁也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不消说这也很少为爸爸注意,因为爸爸一天事也多。阿丽思小姐愿意提早上床,我们自然明白。睡得若是太晏,让那兔子来时老等,真对不起人!
她想早睡,总是央求弟弟妹妹先上床,因为在这家中一 切规矩仍然不能破。她又要求格格佛依丝太太把每个故事缩短一点,为的是听完故事以后的弟妹可以上床。为达到这个目的,在第三天晚上时,她又设法催到姑妈把故事缩短,可为姑妈看出了。姑妈见到阿丽思变了脾气,人只想早睡,关于睡的事情一点不象往天的捣乱,就疑心,因此在她上床时就问她,“阿丽思,你是怎么啦?这几天有病了吗?今天又累了吗?”
“不,”她同姑妈说。“姑妈,我不。我们早睡点,不是都可以在床上各做一个长长的好梦吗?”
“是倒是。不过要好梦并不一定要睡得早。”
“我心里想,睡早一点机会多一点。”
“姑妈可是只睡一点钟也作了许多好梦。”这也是的确的。
这中年良善的妇人,白天把一本《安徒生童话》拿起为阿丽思小姐姊妹读着时,自己就常常忽然成了一荚豌豆或卖火柴的小女孩儿!
“我怕耽误了事!”
姑妈听到这孩子说痴话就好笑。姑妈心上明白,以为必定是阿丽思把白天姑妈为说的游大人国小人国的故事记在心上,所以想早睡好到小人国去参观了。格格佛依丝太太是在小时候也作过这梦的,懂得一个小孩子底心是怎样的天真,就说,“乖孩子,我明白你意思了。”她一面为把一床羊毛毯子搭到阿丽思小姐足部,一面只点头,“可是不要招凉,伤了风是很难得到好梦的,你一打喷嚏,它们就会吓跑了。”
“姑妈你明白吗?”
“是呀。明早告我那个红头巡捕是怎样的款待你,且为我问他的安,说格格佛依丝太太也记念到他呀!”
格格佛依丝太太还托到阿丽思问那小人国的红头巡捕好,阿丽思小姐才知道姑妈说的“明白”所明白是怎么会事。
她说,“姑妈,我不是去那个地方。那只有让彼得弟弟去,你请他为你问候那个善良的包红帕子的巡捕好了。”
“好,那我就请他。你是不是要去会锡兵?”
“也不是。”
“那是要找俄国的皇子去了— ”
“唉,不是膊膊膊膊。姑妈,这个我不告你!”
“告我也好,我好托你就便为我问候相熟的咧。”
“那你拢来。”她要姑妈拢来是怕其他姊妹听到这话。
格格佛依丝太太依到阿丽思小姐说的话,把身子弯弯的到她床边去,让阿丽思咬到她耳朵悄悄的告她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话。
这良善的太太听了只点头,一点也不以为奇怪。当阿丽思小姐说完了要去中国一趟时,这个太太就说:“那就为我问那兔子先生的好。又为我问穿黄缎绣花龙袍终日坐在金銮宝殿不说话的中国皇帝的好,你一到那里,是准可以见到那个年青皇帝的。”
“好,姑妈,你晚安!”
“好,乖乖,你也晚安。”
那一边就又为三姑娘打发到别个梦里去,这一边,就把眼睛闭上等候傩喜先生的来临。
当到那一方面格格佛依丝太太刚安置到阿丽思的二姐时,兔子绅士已经在同阿丽思小姐脱帽行礼了。
阿丽思小姐眼中的傩喜先生,是完全与上次两样的。这时傩喜先生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的衣服是一身最时行的英国式旅行装束,这衣服是用浅灰色细呢作成的,真极其美观。
脚下是薄底子的旅行鞋。胁窝下挂了一个黑色望远镜盒子,一 个黑色小照相匣,以及一个银色的铅质热水瓶。当到傩喜先生手上提了那个很大的皮包,见到阿丽思小姐,着忙甩下头上那顶便帽行礼时,若非亏得傩喜先生头上那一对高高举起的大耳朵作记号,阿丽思小姐已分不清楚这对她行礼的是什么体面人了。
“傩喜先生,哟,好极了!”
“是,小姐你好!”
他们就很亲热的握手,且说到过去的一切。
阿丽思小姐同到傩喜先生,似乎就是这么出发了。他们是从花园中走的。
“傩喜先生,我不久前还才同我姑妈谈到你啦。”她随即又告他这个格格佛依丝太太是怎么样的一个好人,每天为她姊妹学故事,每天晚上还又来照料到一个一个的人睡觉,……
“喔,这太太也知道我吧。”
“岂止知道。我告她,说是我们将同伴到什么什么地方去,她还说要我为她问你好,问中国的皇帝好呢。”
“这真是非常安慰,得这良善的正直的老太太惦念。回头我还请小姐说,这一旁,苏格兰一个乡下兔子,也愿意上帝给这老人家康健!”
傩喜先生是这么客气的说,致令阿丽思小姐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
他们俩一直走就走到一个海边,这海的另一旁岸上,大致就是中国吧。
到上了船以后她记起了她的日记簿还在枕头下,“傩喜先生,我想转去一下,我忘了东西!”
她随即就告傩喜先生所遗忘的是些什么。她还说这个便是记到来信上的话把来问姑妈,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告她到中国去应当预备的。
“这不要。要写信,中国地方不愁缺少外国纸张。我朋友还告我说在此买不到的货物到那边也有,一切有!”
“那‘预备’我就不明白了。”
“我意思是要你预备‘走’,怕你忙到别的不能脱身。”
“喔,那就不要那个本子了。”
“对了。”
…
这只开往中国的船,似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