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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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软下来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来?”
缪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色疲惫,四肢无力。他只点头作答。娜娜一边严肃地瞅着他,一边心里暗暗地思量着。她盘起一条大腿坐着,大腿把睡衣的花边压得微微起皱,她用两只手抓着一只光脚,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吧?”她问道。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你的老婆,她很可爱吧?你们很和睦吧?”
他沉默一会后,神态尴尬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已恳求过你永远不要谈这些事情。”
“哟!这是为什么?”她气乎乎地嚷道,“你的老婆嘛,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绝不会吃掉她的……亲爱的,女人嘛,都是半斤八两……”
她说着停了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她只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应当迁就些。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她又说道:
“喂,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利散布的有关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毒蛇!我不恨他,因为他的文章写得还是可以的;不过,他仍然是条毒蛇。”
她笑得更欢了,放下脚,拖着身子,走到伯爵身旁,把胸脯贴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想吧,他咬定你娶老婆后,还是个童男……嗯?你还是童男吗?……嗯?是真的?”
她用目光盯住他,等他回答。她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肩上,摇晃他,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
“也许是吧。”他终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娜娜听了,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拍了他几个巴掌。
“这不可能,这真滑稽可笑,只有你是这样子,你真是个怪人……可是,亲爱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一个男人不知道这种事,真是大笑话!哎哟,我如果看到你那时的情景该多好呀!……当时情况好吧?说点给我听听,哦!我请你说一说。”
她又向他提了一大堆问题,什么都问,而且要求他讲出细枝末节。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衣滑下,又被她撩起,皮肤被熊熊火光映成金黄色。结果伯爵便把他的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一点讲出来。他丝毫不觉得尴尬,最后自己也产生了兴致,便用得体的词语“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来解释。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都是字斟句酌的。娜娜听得起劲了,又追问他伯爵夫人的情况。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
“哦,得啦,”他怯懦地嘟哝道,“你不必吃醋了。”
娜娜不笑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背朝着火炉,两手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傻头傻脑的,这样可不适当。”
“为什么?”伯爵惊讶地问道。
“这是因为……”她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慢吞吞地说道。
她不停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不过,她最后作了明确的解释。
“你知道,我呀,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男人傻头傻脑的。她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知道……可以肯定,她们想得很多,迟早有一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她们会到其他地方去想办法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的宝贝。”
他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于是,她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戴绿帽子以来,这件事一直使她不安,她渴望与他谈一谈。
“我的上帝!我谈的事情其实与我本人无关……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希望人人都幸福……我们是在聊天,是吗?
那么,你应当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想换个位置,因为她身上烤热了。
“嗯?太热了。我的背上烤焦了……等一下,我把肚子烤一烤……这样烤火可以治病!”
她转过身来,胸口对着炉火,两只脚压在大腿下面。
“喂,你不再和你老婆睡觉了吗?”
“对,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怕娜娜找他麻烦,连忙说道。
“你以为她真的是一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作为肯定的回答。
“那么,是这个原因你才喜欢我的吗?……回答呀!我不会生气的。”
他又点点头。
“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已料到了。啊!你这个可怜的宝贝!……你认识我的姑妈勒拉太太吗?等她来了,你请她讲讲她家对面的那个水果商的故事吧……你想想这个水果商……他妈的!这火真热。我得转一下身子,我现在要烤烤左边。”
她把左侧朝向炉火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她看见自己身上胖胖的,皮肤发红,非常高兴,觉得挺有趣的,便自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嗯?我像一只鹅……哦!是的,像一只烤叉上的鹅……
我转动着,我转动着。的确我是用原汁在烤我自己。“
她又哈哈笑起来,这时听见说话声和开门的响声。缪法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她一下。她又严肃起来,神色惴惴不安。她推托说那一定是佐爱的那只猫,这头该死的畜生什么都被它打碎。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了。这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思来满足缪法这个王八的欲望?现在又来了一个男人,她必须赶快把缪法打发走。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殷勤地问道,他见她那副和蔼的样子,高兴极了。
由于娜娜急于把他打发走,她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粗暴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啊!对的,说到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互相都不碰一下,根本不干这种事!……其实,她在这方面的欲望很强烈,你知道吗。而他呢,呆头呆脑的,一点也不知道,他还以为她的老婆是根木头,便到别处去寻花问柳,同一些婊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让他享受了种种下流的快乐,而他的老婆也去寻求同样的下流快乐,对象是比他的笨蛋丈夫机灵的小伙子……夫妻间互相不融洽,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这方面我是很了解的。”
缪法脸色变得煞白。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的含义,他想叫她闭口不说。但是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不,别打扰我说话!……如果你们不是没有教养的人,就会在你们老婆身边和在我们身边一样可爱;如果你们的老婆不是一些蠢货,就会费尽心机把你们拴住,就像我们费尽心机把你们勾引到手一样……这一切都是教养问题……我说的就是这些,我的小宝贝,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别谈那些正经女人了吧,”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这时,娜娜一下子跳起来。
“我不了解她们!……你那些正经女人甚至连干净都谈不上!不,她们根本不干净!你未必找得出一个女人,敢像我这样子,身子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说实话,你的那些所谓正经女人,只能叫我好笑!你不要把我逼得太厉害,不要逼得我说出我事后要后悔的话来。”
伯爵只低声骂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娜娜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她一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的老婆让你当王八,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
“那么,如果是我欺骗了你呢?”
“哦!你呀。”他耸耸肩膀,悄声说道。
确实,娜娜本来并没有恶意。开始谈话时,她就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当面说他是王八。
她本来只希望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但是,到了后来,他把她惹怒了,她就只好把话直说了。
“那么,我的小宝贝,”她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缠了两个钟头……还是回去找你的老婆吧,她正在和福什利干那种事呢。是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在泰布街,就在普鲁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连地址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看见缪法像头部被猛击一槌的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道:
“如果正经女人插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人!……说真话,那些正经女人,她们就够规矩的了!”
但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然一下把她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抬起脚跟,想踩烂她的脑袋叫她闭嘴。好一会儿,她吓得魂不附体。他气得头晕目眩,像个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她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抖,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后悔得要命。
随后,她在火炉前蜷缩着身子,一边让火烤身子右边,一边安慰他。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然,我是决不会说的……另外,这也许不是事实。我嘛,我并未去核实。这是人家告诉我的,外边有人在谈论;但是,这能算证据吗?啊!算了吧,你犯不着自寻烦恼了。我要是男人,我才瞧不起女人呢!你也知道,女人嘛!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都是穷奢极欲的婊子。”
她大骂女人,竟然忘记自己也是女人,想以此减轻他所受的精神打击的痛苦。但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也没有听清她的话。他气得直跺脚,随后穿上高帮皮鞋和礼服。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仿佛气到最后才找到了门,走了出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一路顺风!”房间里虽然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大声说道,“这个家伙还算是有礼貌,我同他讲话时,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一个劲儿去安慰他呢!是我先改变了态度,我还一再表示道歉,我觉得我是够客气了!……所以,是他在这里惹得我恼火。”
不过她的心里还是不高兴,她用两只手在腿上搔痒。但是,她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的!他戴了绿帽子,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都烤到了,觉得暖和和的,便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一边按铃,叫佐爱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
到了外面,缪法怒气冲冲地走着。刚刚下了一场暴雨,他走在泥泞的路上,一走一滑。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望天空,只见团团乌云在急速掠过月亮,此时此刻,奥斯曼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专选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个婊子愚蠢而又狠毒,编造出这些谎言来骗他。刚才他的脚跟对准她的脑袋时,应该把它踩得粉碎。总之,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永远不来看她了,永远不来碰她一下子;否则,他就是孬种。这时他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这个赤身裸体的妖精,愚蠢得像只在烤着的鹅,竟然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崇敬的一切!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他顿时感到恐惧,不禁呜咽起来。他很失望、惊慌,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
“我的上帝!”他结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走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晚归的行人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婊子胡诌的事又开始浮现在他的热乎乎的头脑中,他真想逐一分析一下事情真实性的程度。要到明天早上伯爵夫人才从德·谢泽勒夫人的古堡里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就回到巴黎,在那个男人家过夜。他现在回顾起在丰岱特庄园居住时的某些细节。比如说那一天晚上,他在树下突然撞见萨比娜,她慌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那里。那么,难道现在她就不能在他家里吗?他越想越觉得娜娜说的事是很可能的。最后,他觉得这事是自然的,而且是必然会发生的。当他自己在一个婊子家里脱掉外衣时,他的老婆在一个情人的卧室里脱衣解带,这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事。他这样一边推理,一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感觉到陷入疯狂的肉欲之中,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不断扩大,并蔓延到他周围,征服了他周围的人。这一幕幕情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发热的头脑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赤身裸体的娜娜,突然间他又联想到赤身裸体的萨比娜。在这幻想之中,他把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他们同样寡廉鲜耻,同样受淫欲的驱使,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被行车道上驶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的一些女人,嘻嘻哈哈用胳膊肘对他推推搡搡。这时,他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他不愿在人面前呜呜咽咽,便钻进黑魆魆的阒无一人的罗西尼街中,沿着寂静的房子,一边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完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非常伤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泪水浸湿了他的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慌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像夜游者一样,迈着慌张步伐,见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遇见他,他就竭力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担心别人看见他的肩膀抽动,猜出他干的丑事。他沿着格朗日—巴里特里亚街走,一直走到福布尔—蒙马特街。
这条街上灯光如昼,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往回走。就这样,他在这一带走街穿巷,专挑光线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看样子他是朝着一个目的地走去,因为他经过的路拐弯很多,非常难走,他走得从容不迫,每到拐弯处,他的脚步都自动转弯。他终于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抬起头来一看,发觉自己到了目的地。这里是泰布街和普鲁旺斯街的交接处。他本来只要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由于他头昏脑胀,却走了一个小时。他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早上,他曾来过福什利家,感谢他写了一篇文章,报道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一次舞会情况,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名字。福什利住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里,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遮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出来,把窗户分成两部分。他木立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这道光亮,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圣三教堂的钟敲了两点。普鲁旺斯街和泰布街隐没在星星点点的煤气灯的强烈灯光中,到了远处,这灯光淹没在远处的黄色的雾气中。缪法一动不动。那是一间卧室,他记得它的墙壁上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房间的后面有一张路易十三款式的床。灯大概是在右边,搁在壁炉上。他们可能睡觉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影在走动,那道亮光纹丝不动,就像夜明灯的光亮。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面,心里筹谋着: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如何叫喊,冲到楼上,用肩膀撞开门,扑到他们身上,在他俩搂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松开膀子时,就在床上把他们当场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没有武器,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他决定把他们掐死。他把计划重新考虑了一遍,他想得很周到,决定再等一等,等到有什么迹象,证据确凿时再动手。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他就去按门铃。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
他又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