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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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终于开了口,“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亲爱的。”
她与弗朗西斯握握手,虽然他衣冠楚楚,但手还是有点黏糊糊的;随后,她去买鱼了。
整整一天里,她脑子里总是想到她被踢屁股的事。她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丰唐,她又装出一副泼妇的样子,说她决不允许别人手指弹她一下。丰唐摆出一副智力超人的样子,说一切大人先生都是一些衣冠禽兽,人们应该鄙视他们。从那时起,娜娜心里对他们充满了蔑视。
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观看丰唐认识的一个小娘儿们初次登台演出,这个角色的台词仅有十行。他们步行到蒙马特高地时,已快到深夜一点钟了。他们在当丹河堤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里在床上吃,因为天气不暖和,在床上吃,这样可以免得生火。他们并肩坐着,被子盖在肚子上,枕头垫在背后,他们一边吃夜点心,一边议论那个小娘儿们。娜娜觉得她长相丑陋,没有风度。丰唐趴卧着,切成块的蛋糕放在床头柜边沿上的蜡烛和火柴之间,丰唐把蛋糕递给娜娜。他们最后争吵起来。
“哦!如果要说的话!”娜娜大声说道,“她的眼睛就像钻子钻出来的两个洞,她的头发的颜色就像亚麻的颜色。”
“住嘴!”丰唐连声说道,“她的眼睛漂亮极了,目光炯炯有神……你们女人之间总是互相诽谤!”
他看上去很气愤。
“得啦,你说得不少啦!”他终于用粗暴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家来烦我……睡觉吧,再争论下去就没有好结果了。”
丰唐吹熄了蜡烛。娜娜怒气未消,她继续说话,说她不愿意别人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她习惯于受人尊敬。因为丰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但是她不能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妈的!你动来动去,还有没有完的时候?”他猛然跳起来,大声喊道。
“床上有蛋糕屑,这可不是我搞的。”她冷冰冰地说道。
床上确实有蛋糕屑,她连大腿底下都感觉得到,她浑身发痒。就连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发痒,她搔痒,把皮都搔破了。在床上吃糕点,吃完以后,难道不该把被子抖一抖吗?丰唐憋了一肚子气,点燃了一枝烛蜡。两人都起来,穿着睡衣,光着脚,把被子掀开,用手把床单上的蛋糕屑掸掉。丰唐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连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脚,他叫她见鬼去吧。最后,她睡回原处,但是刚刚躺下,她又乱动起来,床上还有蛋糕屑。
“当然啦!肯定还有,”她反复说道,“你的脚底把碎屑又带到床上了……这我可受不了!我对你说,这我可受不了!”
说完,她想从丰唐的身体上面跨过去,跳到地上。而丰唐很想睡觉,被她闹得忍无可忍,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耳光打得那样重,娜娜一下子把头枕到枕头上,乖乖地睡觉了。她被打得晕头转向。
“哎哟!”她只喊了一声,像孩子一样长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问她还敢不敢再动弹,若再动弹一下,就再掴她一记耳光。接着,他吹熄了蜡烛,仰面躺下,马上打起鼾来。娜娜呢,她把脸贴在枕头上,低声呜咽起来。滥用武力的人是孬种。但是,她心里确实害怕起来,刚才丰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变得多么可怕。
她的火气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记耳光让她平静下来。现在她对他反而尊敬起来,她把身子贴在紧靠巷子边的墙壁上,尽量多让一些地方给他。她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汪汪,虽然疲惫不堪,却感到有味道。她被制服了,疲倦得连蛋糕屑也感觉不到了,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时,她用赤裸的双臂搂住丰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再也不会打她了,是吗?再不打她了。她太爱他了,挨他的耳光,也觉得有意思。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句话不投机,丰唐就掴她几记耳光。她也习惯了,挨打就忍受着,有时,她也大声叫喊,威胁他;但是,当他把她硬逼到墙边,说要掐死她时,她就软下来。通常,她挨打后,倒在椅子上,呜咽五分钟。事后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乐起来,唱呀,笑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满屋里都听到她的裙子飘拂的声音。现在最糟糕的却是整天不见丰唐的踪影,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他经常逛咖啡馆,会见他的哥儿们。娜娜平时战战兢兢,对他温柔体贴,唯一担心的事是,她责备他几句,他就出去不回来。有些日子,马卢瓦太太没有来,姑妈和小路易也没有来,她一个人寂寞得要命。因此,一个星期天,她去拉罗什福科菜场买鸽子,正在讨价还价时,遇见了萨丹,她高兴极了。萨丹买了一把萝卜。自从那天晚上,丰唐请王子喝香槟酒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怎么?原来是你,你也住在这个区吗?”萨丹说道,在这种时刻,她见娜娜穿着拖鞋走在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啊!我可怜的姑娘,看来你也混得不好!”
娜娜皱皱眉头,示意她住口,因为那儿还有别的妇女,她们都穿着室内便袍,内衣也不穿,披头散发,头发上沾满了白绒毛。每天早晨,这个地区的烟花女,刚把过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她们睡眼惺忪,拖着旧鞋走路,一夜的烦恼把她们弄得疲惫不堪,个个心情沉重,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走向菜市场,有的还很年轻,脸色十分苍白,神态从容迷人;有的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肤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时间内,这副样子被人看见,也觉得无所谓。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看她们,但她们当中谁也不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态像高傲的家庭主妇,在她们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萨丹付钱买一把萝卜时,有一个年轻男子,样子颇像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走过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她猛然直起身子,像王后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说道:
“这个猪猡着了魔了吧?”
后来她想起来似乎认识此人。三天前,将近午夜时分,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尔街的拐角处同他交谈了近半个钟头,她想拉他到家里过夜。想到这件事,她心里更加气愤。
“这些人真没有教养,大白天对你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她又说道,“人家在干正经事时,就该尊敬人家,难道不是吗?”
娜娜虽然怀疑鸽子不新鲜,最后还是买下来了。这时,萨丹想带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拉罗什福科街,就在附近。等到只有她们两人时,娜娜告诉她自己对丰唐怎样钟情。到了自家门口时,矮个子萨丹停下脚步,伫立着,手臂下夹着那把萝卜,饶有兴趣地听娜娜详细讲最后一件事。她也撒谎了,赌咒说是她把缪法赶出门的,还朝他的屁股上狠狠连踢几脚。
“哦!踢得好!”萨丹连声说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没敢说,对吗?他真是个胆小鬼!我当时在场看见他那副嘴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对。得了,金钱算什么!我呀,如果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我宁愿为他而死……嗯?你要常来看看我,你答应我吧,左边那个门,敲三下我就知道了,因为经常有许多讨厌鬼来捣乱。”
打那时起,每当娜娜感到太烦闷时,便来看萨丹。娜娜总有把握见到她,萨丹在十点钟前是从来不出门的。她住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怕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刚过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捣坏了,椅子上弄出了洞眼,窗帘也搞脏了,屋子里垃圾很多,杂乱无章,就像被一群疯猫住过似的。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觉得屋子里脏得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打扫一下,可是清除污垢时用力过大,不是拉下椅子的横档,就是撕坏一块窗帘。在那几天里,房间里比平常更脏,别人简直无法进去了,因为有一些东西堵在门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说,在灯光下,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剩下来的窗帘,还能留给嫖客们一些幻想。况且六个月以来,房东一直威胁要把她赶走。那么,她为谁维护好这些家具呢?莫非是为了那个药剂师?她决不干!她早上起来脾气好时,就大声喊:“吁!
驾!“一边把脚伸得长长的,朝衣柜和五斗柜的侧面猛踢几脚,把它们踢得简直要裂开了。
娜娜每次来后,几乎都发现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楼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她也感到疲乏极了,往床边上一躺就睡着了。白天,她走起路来总是无精打采,经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娜娜觉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干,眼看着脸盆随便摆在地上,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把沙发上沾了泥斑。她们推心置腹,聊个没完没了,萨丹身着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脚翘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下午,她们觉得烦闷时,就喝苦艾酒,用她们的话来说,这样可以忘掉一切烦恼;萨丹不下楼,甚至连裙子也不穿,就走过去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吩咐女门房去买酒。女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边端来一杯苦艾酒,一边瞟着太太赤裸的大腿。她们的谈话最后总是转到男人身上,说男人怎样肮脏。娜娜谈起丰唐,令人厌烦;她说不到十句话,就要噜苏一次,说丰唐是怎样说的,丰唐是怎样做的。萨丹是个好姑娘,她不厌其烦地听娜娜讲述这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她在窗口怎样等他呀,一碗肉烧焦了怎样发生口角呀,一连几个钟头赌气不说话呀,上床后又怎样和好了呀。娜娜感到需要谈这类事情,竟然向她讲到她怎样被他打耳光的事:上个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肿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下子栽在床头柜上。萨丹一点不感到惊讶,依然抽她的烟,只是在插话时,才停止抽烟,说要是她的话,总是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个空。两个人都沉湎于这些挨打的故事中,她们很快乐,甚至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蠢事都使她们飘飘然,她们还说被辱挨打后,浑身感到软绵绵、热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丰唐怎样打他,直到他怎样脱靴子,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因此,她每天来找萨丹,何况,萨丹最后与她也有同感。萨丹还举出自己被打得更厉害的例子:一个糕点师傅把她打得晕倒在地上,可是她仍然爱他。从那以后,娜娜来了就哭,说这样生活不能继续下去了。萨丹每次都要送她回到家门口,在街上待一个钟头,观察丰唐会不会来杀害她。第二天,娜娜和丰唐又言归于好了,两个女人高兴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她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喜欢挨揍的日子,因为她们对这种日子更感兴趣。
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然而,萨丹从来未去过娜娜家里,丰唐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俩总是一道出去,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她就是罗贝尔太太。自从那次她谢绝来娜娜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挂虑着她,并对她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
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街,这是一条新街,非常幽静,属于欧罗巴区,街上没有一家店铺,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间既小又窄,这里住的全是女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们沿着不见行人的人行道走着,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宁静,充满贵族气派。街上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商贾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些男人来去匆匆,一边举目向窗户里张望,身着晨衣的女人伫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她神态矜持,说她不认识这位太太。但是萨丹坚持要她上楼。带一个朋友在身边总是可以的,何况萨丹只想作一次礼节性拜访。罗贝尔夫人是萨丹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才认识的,她的态度和蔼可亲,她还叫她保证一定来看她。娜娜终于同意上楼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忪的矮个子女仆告诉她们,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仍然把她们带到客厅里,让她们在那儿等待罗贝尔太太回来。
“哎哟!这房子真漂亮!”萨丹喃喃说道。
这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套间,墙上挂着深色布幔,颇具一个发迹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风貌。娜娜感触颇深,想开个玩笑。萨丹却生气了,她保证罗贝尔太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挽着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纪、作风正派的人。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严肃。他每次来时,总是羡慕房子的陈设大方,叫仆人通报姓名,叫她为“我的孩子”。
“瞧,这就是她!”萨丹指着一张放在挂钟前的照片说道。
娜娜端详了一阵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妇女,长长的脸,双唇紧闭,暗暗笑着。看过照片完全可以说她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不过,表情显得有些拘谨。
“真有意思,”娜娜终于嘟哝道,“这副面孔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究竟在哪里?
我记不起来了。大概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把身子转向她的朋友,又说道:
“她叫你保证来看她,她要你来干什么?”
“她要我来干什么?当然罗!可能是聊聊天,在一块坐坐……
这表示礼貌嘛。“
娜娜的目光盯住萨丹;接着,她把舌头轻轻地咂了一声。总之,这对她无关紧要。这位太太还要让她们久等,娜娜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一起走了。
第二天,丰唐告诉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萨丹,请她到饭店去美餐一顿。究竟到哪家饭店倒成了一大问题。萨丹建议几家小饭店,娜娜觉得那些饭店条件太差。
最后她说服了娜娜到洛尔饭店。这家饭店专卖客饭,在殉道者街,吃一顿饭只花三个法郎。
她们等待吃晚饭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三间餐厅里还没有人来。她们进了一间餐厅,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老板娘洛尔·彼尔德费尔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子上。这个洛尔是一个年届半百的人,体态臃肿,皮带和胸衣紧紧地束在身上。女客们鱼贯而入,她们踮起脚尖,从柜台上的茶托上面探过身子,亲切而温存地吻一下洛尔的嘴巴。而洛尔这个怪物,眼睛里湿润润的,对待每个人都很热情,尽量不让有人产生嫉妒心。而那个侍候这些女客的女招待则相反,她既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眸子里发出暗淡的光芒。三间饭厅里很快坐满了客人。顾客有一百来人,她们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她们当中大部分人约摸四十来岁,她们都是大块头,肌肉臃肿,因为过分纵欲,浮肿的脸把松软的嘴巴都淹没了。然而,在这些胸脯滚圆、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她们虽然举止轻浮,但神态还很天真。她们是从低级舞场里挑选出来的新手,是被一个女顾客带到洛尔饭店来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便围住她们,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们大献殷勤,竞相给她们买甜食。饭店里的男客,为数不多,至多十到十五人,在这潮水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度十分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