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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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度十分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你说对吗?”萨丹说道,“这个店里的烩肉味道很好。”
娜娜点点头,样子很满意。晚餐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样充实:有金融家式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鸡肉米饭特别感兴趣,简直吃得上衣都要撑破了,她们用手慢慢地揩嘴唇。起初,娜娜担心遇见过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是后来安静下来了,因为在这非常混杂的人群中,她未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脚的帽子和华丽的服装混杂在一起,她们在同样的变态性欲中,结成姐妹情谊。一会儿,娜娜对一个男青年发生了兴趣,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短发,神态傲慢,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命,个个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他把胸脯一鼓,大笑起来。
“瞧,这是个女人!”娜娜轻轻叫了一声。
萨丹嘴里塞满鸡肉,一边抬起头来,一边嘀咕道:“啊!对了,我认识她……她真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很反感,撅了撅嘴。她对这事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道,人各有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态达观地吃她的冰淇淋,这时,她完全注意到萨丹那双处女般的大蓝眼睛使邻桌的人大为震惊。尤其是她旁边的一位女客,身体壮实,一头金发,态度和蔼可亲;她对萨丹满怀热情,拼命往她身边挤靠,娜娜气得差点出来干涉。
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女人,娜娜见了大吃一惊。她认出她就是罗贝尔太太,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妇,容貌俏丽。她向那个金发、又高又瘦的女招待点点头,她们似乎很熟悉,然后走过来倚在洛尔的柜台上,接着与老板娘接了个长吻。身份这样高贵的妇女,竟与一个饭店老板娘如此亲热,娜娜觉得挺滑稽可笑的。何况罗贝尔太太的神态丝毫不庄重,显得很随便。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与老板娘低声交谈起来。洛尔又坐下来,再次拱起背,摆出一副老荡妇偶像式的尊严,苍老的面颊已经被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高高地坐在柜台后边,下面是一盆盆满满的菜肴,她俯视着一群肥胖的女顾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还要肥胖,她坐在女掌柜的宝座上,这个宝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晶。
这时罗贝尔太太发现了萨丹。她撇下洛尔,跑到萨丹这边,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说萨丹昨天来访时她不在家,是多么遗憾。萨丹被她感动了,执意要挤出一点位子来让她坐,可是她坚持说吃过晚饭了,她来这里只想看一看。她站在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亲切地和她谈话,问道:
“喂,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可惜,这样的谈话娜娜不想再听下去了,听了使她恼火,她真想对这位正经女人斥责一番。可是,这时她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她顿时愣住了。新来的女人个个穿戴时髦,浓妆艳抹,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她们成群结队来到洛尔饭店,对洛尔太太全用亲昵称呼与她讲话。
她们受一种反常心态的驱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着的价值数十万法郎的珠宝首饰,才来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饭,好让那些身上脏兮兮的可怜的女孩子见了既惊讶又眼馋。她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把外边的阳光带了进来。娜娜赶紧掉头一看,认出她们当中有吕西·斯图华和玛丽亚·布隆两人,顿时心里很不高兴。这些女人在走进隔壁餐厅之前,与洛尔太太聊了近五分钟,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在台布上搓面包屑。后来,当她回过头来时,不禁呆若木鸡,她身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了,萨丹走了。
“哎哟,她到哪里去了?”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
刚才目光盯着萨丹的那个大块头金发女人,心里有气,冷笑了一声,这一笑可惹怒了娜娜,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她,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拖长嗓音说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另一个人把她从你身边带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便不再吭声了。她索性继续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人看出她在怄气。从隔壁餐厅里传来了吕西·斯图华的爽朗笑声,她请了整整一桌年轻姑娘来吃饭,她们都来自蒙马特和圣堂舞会。餐厅里很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肉米饭气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盘子端走,那四个无拘无束的汉子已经给六对女人灌了美酒,他们一心想把她们灌醉,好听听她们酒后讲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现在令娜娜气愤的是,她还要付萨丹的饭钱。这个小婊子,酒足饭饱后,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谢谢都不说!虽然只是三个法郎,但是这种做法未免不礼貌,太叫人恶心了。然而,她还是付了钱,向洛尔扔去六个法郎,现在她把这个老板娘看得连阴沟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门,娜娜走在殉道者街上,心里越想越怄气。当然罗,她不会再去找萨丹了,这个下流货,根本不要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她漫不经心地向蒙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罗贝尔夫人,这个厚颜无耻的婆娘,假装出上流社会女人的样子,她只是废物堆里的上流!现在,她断定她在蝴蝶舞厅里见到过她,那是鱼市街的一家低级舞厅,在那儿,男人们只要花上三十个苏就可以叫她伴舞。这样的女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一些办公室的头头骗得团团转,人家请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装正经,不肯赏光!真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目!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晓的洞穴里,在那里尽情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着这类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家里。她看见家里有灯光,顿时大为震惊。丰唐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原来他也是被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甩掉的。她怕他打她,便对他作解释,他板着面孔听她讲。本来她以为他在午夜一点钟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看见他在家里,真有点胆战心惊;她编了一段谎言,说她花了六个法郎,请马卢瓦太太吃了一顿晚饭。丰唐听后,还保持那副严肃的样子,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的是娜娜的地址,他已大胆把信拆开了。这是乔治写来的信,他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每个星期写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来,以解解心中的郁闷。娜娜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句子。她还把情书读给大家听。丰唐熟悉乔治的文笔,而且对它评价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担心闹出一场风波,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态忧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随即扔到一旁。丰唐不喜欢这么早就睡觉,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晚上时间,就在玻璃窗上敲起归营号。突然间,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立即给这个孩子写封回信好吗?”
回信通常总是由丰唐替娜娜代写。他很讲究文笔。每当信写好后,他就大声读给她听。
娜娜听后,总是兴奋地搂住他亲吻,大声说,只有他才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句子,他听了也很高兴。这事使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爱得更深了。
“随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沏茶,喝完茶,我们就睡觉吧。”
于是丰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笔、墨、纸都摆开,弯着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长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声念出头一句。
他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钟头,有时,为了一个句子,埋头思索很久,不断推敲、润饰,当他想出一个表达温情的词语,就暗暗笑起来。娜娜一声不吭,已经喝了两杯茶。信写完后,他用舞台上那种语调平直的声音朗读这封回信,朗读时还做了几下手势。信共写了五页,信中提到在“藏娇楼”别墅里度过的甜蜜时光,“这段时光犹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将永远留在回忆中,”他发誓说“永远忠于这个爱情的春天”,信尾写道,她的唯一愿望,就是“重新开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够重新开始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写是出于礼貌,既然这是为了取笑他……嗯!我认为这封信写得很感动人。”
他得意洋洋。但是,娜娜不够机灵,总怀疑这怀疑那,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马上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她觉得信写得很好,却未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于是,他恼怒了。如果这封信她不喜欢,她自己可以另写一封;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吐衷肠的句子反复念几遍后,就接吻起来,两个人态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过,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真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点茶,大声叫道,“你在茶里放盐啦!”
娜娜耸耸肩,这可惹了祸。他顿时怒不可遏。
“啊!今天晚上什么事都不称心!”
接着,他们争吵起来。挂钟上的时针才到十点,吵架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他气急败坏,对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给她加了种种罪名,一个接一个,不容娜娜开口为自己辩护。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然后,他又起劲地谈到钱的问题。
他是不是也花六个法郎在外面吃饭?总是人家请他吃饭,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汤。何况她请的人又是马卢瓦这个拉皮条的老女人,她明天再来,他一定要把她赶出门!好吧!如果每天不管是他还是她,把六个法郎扔到马路上,那么,他们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首先,我要看看帐!”他大声说道,“喂,把钱拿出来,看看我们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性一下子暴露无遗。娜娜这时克制住自己,她惊慌失措,赶紧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取出来,放到他的面前。直到这时为止,钥匙插在共用的钱柜上面,两人可以自由取钱。
“怎么!”他算了帐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这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又跑过去,把写字台一推,把抽屉端过来,在灯光下面翻找。但是,里面只有六千八百零几个法郎。于是,他大发雷霆。
“三个月就用了一万法郎!”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他妈的!你是怎么花的?嗯?回答我!……这些钱全进了你姑妈这个老骨头的腰包里了,嗯?或是给你的野男人用了,这是明摆的事……你肯回答我吗!”
“啊!你干嘛发这样大的火!”娜娜说道,“帐是很好算的……你还没有把家具算进去;另外,我也不得不买些衣服,安好一个家,花钱是快的。”
他一边要求她解释,一边又不愿听她解释。
“对,钱花起来很快,”他平静了一些说道,“你知道,我的小乖乖,我们这种在一起吃饭的生活,我实在受够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钱到了我的手中,我就把它留下来,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产,各人的钱还归各人吧。”
于是,他冠冕堂皇地把钱塞进衣袋里。娜娜呆呆地望着他。他还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也没有那么傻,花钱供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的钱,你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钱,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烧一条羊腿,我付一半钱。晚上,咱们把帐算清,就这么办!”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了,大声叫道:
“喂,你把我的一万法郎吞了……你这样做,真卑鄙!”
丰唐没有和她多争吵,隔着桌子,使劲掴了她一记耳光,说道:
“你再说一遍!”
娜娜虽然挨了一记耳光,但她又说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扑过去,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他把她打得那样厉害,娜娜最后只好像往常一样,脱了衣服,哭着睡觉了。丰唐气喘吁吁。
他正要上床睡觉时,发现桌子上放着由他代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起来,把身子转向床边,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这封信写得很好,我亲自拿去寄,我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爱情……别哼了,烦死我了!”
娜娜本来抽抽噎噎,这时屏住了呼吸。丰唐上床后,她感到憋的慌,便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打架后,总是这样和好的;她生怕失去丰唐,不管怎样,她忍气吞声,想看看他对她是否还有感情。他两次傲慢地把她推开,但是,这个女人像头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哀求他,温柔地拥抱他,终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但决不降低身份迁就她;他任她抚摩,任她拼命求欢,他摆出一副架势,要得到他的宽恕,花点力气也是必要的。接着,他又不安起来,怕娜娜耍花招,想把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蜡烛已经熄了,他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
“你知道,我的乖乖,说句正经话,钱我可要留着。”
娜娜搂住他的脖子昏昏欲睡了,她说了一句大方话:
“留着吧,别害怕……我去干活儿。”
从那天晚上起,他们越来越难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从头到尾,不断听到耳光声,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时钟声,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由于经常挨打,变得像细腻织物一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变得细嫩,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明亮,变得更加漂亮了。因此,普律利埃尔拼命追求她,丰唐不在家时,他就来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挣扎着,马上怒不可遏,脸羞得通红;她觉得他欺骗一个朋友,调戏朋友的情人实在可恶。
普律利埃尔神色愤怒,冷笑着。她确实变得太愚蠢了,怎么爱上一个丑八怪?因为说到底,丰唐是一个真正的丑鬼,那个大鼻子还不停地动来动去。他是一个下流坯!
他还经常狠狠揍她呢。
“这很可能,可我就爱他这个丑样子。”一天,她坦然回答道,她承认自己有这种恶劣的趣味。
博斯克时常在娜娜家里吃饭,对此他感到很高兴。他经常在普律利埃尔后面耸耸肩。普律利埃尔是个漂亮小伙子,但他不够严肃。他好几次目睹了他们家庭纠纷的场面,那都是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丰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却继续一股劲儿吃着,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
他总是赞美他们的幸福,以此作为对他们请他吃饭的报答。他以达观者自诩,把一切都舍弃了,连荣誉也不例外。有时,普律利埃尔和丰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经收拾了的桌子前,用演戏的手势和语调怡然自得地叙说各自的舞台成就,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而博斯克则在一边想别的事情,相隔很长时间才蔑视地哼一声,一声不吭地喝他那瓶白兰地,当年的塔尔玛①还留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没有,他早被人们忘记了,现在谈论他,真是太愚蠢了!
①塔尔玛(一七六三~一八二六)法国演员。在表演风格、戏剧服装等方面的改革,使他成为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著名先驱者。
一天晚上,博斯克见娜娜眼泪汪汪。娜娜脱掉她的短上衣,让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看看她的皮肤,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如果普律利埃尔这个傻瓜在场,他也会这么说:
“姑娘,哪里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