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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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这笔交易很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件事这样处理很好。
恰巧第二天,娜娜家里举行晚宴,这是星期四的例行晚宴,缪法、旺德夫尔、于贡兄弟和萨丹都出席了。缪法伯爵很早就到了。他必须拿出八万法郎来为少妇还清两三笔债务,还要给她买一条蓝宝石项链,她非常羡慕这样的项链。他已经动用了他的很大一部分财产,但还不敢出售他的不动产,所以想找一个放债的人。他听从娜娜的话,去找拉博德特;但是拉博德特觉得这笔交易数字太大,就去对理发师弗朗西斯说,弗朗西斯很愿意为自己的顾客效劳。于是伯爵委托两位先生去办,但他明确表示,不能露出是他借钱的丝毫迹象。两位先生答应,把十万法郎本票放在公事包里拿回来,让伯爵收到后再签字。这十万法郎中有两万法郎是利息,他们请求伯爵谅解他们,并大骂那些放高利贷的坏蛋,可是,用他们的话来说,要借钱就只好去叩他们的门。缪法来后,叫人传话时,弗朗西斯刚刚替娜娜梳好头。拉博德特也在梳妆室里,他像一个不太重要的朋友,随便地呆在那里。他看见伯爵进来,就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捆钞票放在香粉和香脂中间,随后,伯爵就在大理石梳妆台的本票上签了字。娜娜要留拉博德特吃晚饭,他谢绝了,他要领一个巴黎的阔佬客人出去逛逛。这时,缪法把他拉到一边,恳求他到贝克的珠宝店里走一趟,把那条蓝宝石项链买回来,他想当晚送给娜娜,让她惊喜一下。拉博德特满口答应完成这个差使。半个小时以后,朱利安悄悄把珠宝匣子交给伯爵。吃晚饭时,娜娜烦躁不安。她看到八万法郎,心里很激动。真想不到,这样一大笔钱统统要交到售货商的手里!这真让她心烦。上汤后,她就伤感起来,在这间富丽堂皇的餐厅里,银餐具和水晶器皿闪闪发光,她不禁感慨万千,赞美起贫穷的幸福。男人们都身着礼服,她自己穿着一件绣花白缎裙子,萨丹则穿得很简朴,穿一件黑绸裙子,脖子上只挂着一只金心坠子,那是好朋友娜娜送给她的礼物。站在客人们背后的是朱利安和弗朗索瓦,他俩在佐爱的帮助下,侍候客人们,三个人表情都很严肃。
“当然,从前我一贫如洗的时候,比现在更愉快。”娜娜说道。
娜娜叫缪法坐在她的右边,叫旺德夫尔坐在她的左边;但她几乎不看他们一眼,却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萨丹。萨丹的两边坐着菲利普和乔治。
“是吗,我的小猫咪?”她每说一句话,都这么问萨丹一声,“当年我们在波隆梭街若斯嬷嬷寄宿学校上学时,生活得多欢乐!”
烤肉端来了。两个女人仍然大谈着往事,好像不谈过去的事情就觉得恐慌,突然感到需要把少年时代的污泥浊水搅动一下;尤其是有男人在场时,她们似乎抑制不住这种狂热,把她们过去成长的粪土也讲出来,硬要他们听一听。在座的先生们听得脸上泛白,眸子里露出尴尬的神色。于贡兄弟竭力想笑,旺德夫尔神经质般地捻着胡子,缪法神态越发严肃起来。
“你还记得维克多吗?”娜娜说道,“他是一个坏孩子,常常把小女孩带到地窖里!”
“你说的一点不错,”萨丹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家有一个大院子,有一个女门房,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扫帚……”
“她是博什老太,已经去世了。”
“我还记得你家的店铺……你妈很胖。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玩时,你爸爸喝醉回来了,醉得很厉害!”
这时候,旺德夫尔试图把话题岔开,在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插了一句:
“喂,亲爱的,我想再吃点块菰……块菰味道真鲜美。我昨天在德·科布勒兹公爵家里吃过,但味道没有这里的好。”
“朱利安,来点块菰!”娜娜粗声粗气地说。
接着,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啊!天哪,爸爸真胡涂……所以他失败得那样惨!如果你见到这样的情景,破了产,经济拮据!……我可以说我各种苦头都吃过,我没有像爸爸和妈妈那样死掉,真是奇迹。”
缪法神经质般地拿着餐刀在玩,这一次他竟壮着胆子插话了。
“你们讲的都是不令人高兴的事。”
“嗯?什么?不令人高兴!”她嚷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也认为这些是不令人愉快的事!……可是,我们那时得有人给我们面包吃呀,亲爱的……哦!我呀,你知道,我是个老实姑娘,事情是怎样,我就说怎样。妈妈是洗衣妇,爸爸酗酒,最后因醉酒而死,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们听了认为不合适,如果你们觉得我出身的家庭不光彩的话……”
大家都说不是这个意思。她说这些,究竟要找什么碴儿呢!大家都尊重她的家庭出身。
但是,她还是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家庭不光彩,那么,你们就离开我好了,因为我不是连父母都不认的女人……你们要我,就得连我的父母一起要,明白了吧!”
他们要她,也必须要听她讲她的爸爸、妈妈、她的过去、她所要回忆的一切,四个男人现在都缩着身子,眼睛盯着桌面。她像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盛怒之下,把他们都踩在她过去在金滴街穿的旧鞋子底下。这时她还未息怒:即使有人送她财产,给她建造宫殿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要怀念过去啃土豆的时代。金钱是蠢货,只能用来开开玩笑!它是为商人而造的。最后,她这股火气以一种感伤的愿望而了结,说她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恳诚待人,生活在普通的善良的人们中间。
这时,她见朱利安垂着双手,在那里侍候。
“喂,怎么啦?斟香槟酒呀,”她说道,“看我干什么?像个呆鹅。”
在太太发火时,没有一个仆人露出一丝微笑。他们似乎没听见,太太越唠叨,他们越显得庄重。朱利安乖乖地开始斟香槟酒。弗朗索瓦端水果时,不巧把水果盘子歪了一下,苹果、梨子和葡萄都滚到了桌子上。
“该死的笨蛋!娜娜骂道。
弗朗索瓦不该辩解,他说水果原来摆得不稳,佐爱拿橙子时触动过了。
“那么,”娜娜说,“佐爱就是笨蛋。”
“可是,太太……”贴身女仆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低声说道。
太太站起来,摆出王后般的威严,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行了,对吧?……统统滚出去!……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赶走了仆人,她平静了下来。她立刻显得温柔可爱。餐后点心味道很好,先生们都自己动手,吃得挺高兴。萨丹削了一只梨,走到娜娜身后来吃,倚在她的肩上,靠在她的耳边说了一些话,说完两人纵情大笑;然后,萨丹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块梨分一半给娜娜,萨丹用牙齿咬着梨,送到娜娜的嘴边,两个人的嘴唇靠到一起,在接吻中把梨吃掉。于是,先生们提出了令人发笑的抗议。菲利普大声叫大家不必看不顺眼。旺德夫尔问他们是不是该出去一会儿。乔治跑过来抱住萨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真蠢!”娜娜说道,“你们把我可怜的宝贝的脸都弄红了……别睬他们,姑娘,让他们开玩笑好了,这是咱俩的私事。”
缪法神态严肃地瞅着她们,娜娜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你说对吧,我的朋友?”
“对的,肯定对。”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喃喃说道。
没有人再提抗议了。这些先生都出身于名门望族,都受过正统教育,她们坐在他们中间,面对着面互相含情脉脉,泰然自若地滥施女性的淫威,公然表示对男人们的蔑视,使他们不得不接受她们,承认她们的主宰地位。他们还为她们的行动拍手叫好。
大家到楼上小客厅里喝咖啡。两盏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粉红色的帷幔、暗金色的漆器小摆设。在夜间这样的时刻,在一些小箱子、青铜器和瓷器中间,一道幽暗的光线照亮了一件白银或象牙镶嵌的饰物,把一根有发亮的雕刻图案的小棍照得更加醒目,把一块镶板也照得发出丝绒般的反光。下午生的火已成火炭,窗帘和门帘遮得严严的,房间里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这间屋子里充满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气氛,乱扔的手套,落在地上的手绢,一本打开的书,还常常看见她在屋里穿着睡衣,身上散发出一股紫罗兰的香味。她的没有条理的妓女生活,在这富丽堂皇的氛围中,产生了一种迷人的效果。那些宽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凹室的长沙发足以引人昏昏欲睡,把时间置之脑后,诱人坐在暗淡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笑吟吟地倾吐衷肠。
萨丹走近壁炉边,躺到一张长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旺德夫尔跟她开玩笑,装出吃醋的样子,拼命与她争吵,威胁她说,如果她再缠住娜娜,不让她尽主人的职责,他就要派证人来揭发她。菲利普和乔治也凑过来帮腔,一起捉弄她,使劲捏她,最后她叫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叫他们规矩一些吧!他们总缠住我。”
“喂,放开她,”娜娜严肃地说,“你们知道,我不愿意看到别人纠缠她……而你呢,我的小猫咪,既然他们这样不懂情理,你为什么总是与他们混在一起?”
萨丹脸都气红了,她伸伸舌头,到梳妆室去了。梳妆室的门敞开着,透过那扇门,可以看见一只毛玻璃球形灯罩,里面燃着一盏灯,射出的乳白色的光线把大理石梳妆台照亮了。
这时候,娜娜以充满魅力的女主人的身份同四个男人交谈起来。她在白天读了一本轰动一时的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妓女的身世。她读完后很气愤,她说故事很不真实,而且对这种标榜描写现实生活的淫秽文学表示反感和愤慨。好像什么内容都可以写似的!好像小说写出来不是让人愉乐消遣似的!关于书籍和戏剧,娜娜有自己的特有的见解,她希望读到描写爱情的高雅作品,所写的内容能留给她想象的余地,并使她的灵魂变得高尚。尔后,他们的话题倏地转到震动巴黎的骚乱上来,报纸上刊登的煽风点火的文章,每天晚上都有公共集会,有人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散会后就出现骚乱,她愤怒地攻击共和派人。这些从来不洗澡的脏汉究竟想干什么呢?难道人们生活得还不幸福吗?难道皇帝办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老百姓吗?老百姓是下流坯!她了解老百姓,她能够评论他们;她竟忘记了刚才吃饭时她要求人家尊重金滴路上的那些小人物阶层,现在又以发迹女人的身份,带着厌恶和恐惧的情绪来攻击自己人。恰巧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一次公共集会的报道,集会很滑稽,会上讲话者用的是俚语,有一个醉汉洋相百出,被人赶出了会场,她看后还觉得好笑。
“嘿!这群酒鬼,”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说道,“不,你们等着瞧吧,他们的共和国对大家来说,将是一场大灾难……啊!上帝保佑皇上坐稳江山,坐得越长越好!”
“上帝会听到你的祈祷的,亲爱的,”缪法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行了,皇上的江山坐得很稳。”
他很喜欢见到她发表这些正确的看法。在政治上他们两人观点一致。旺德夫尔和于贡中尉也不停地对这些“流氓”进行冷嘲热讽,说他们是一群大吵大嚷的人,一见到刺刀就逃之夭夭。那天晚上,乔治面色苍白,怏怏不乐。
“这孩子怎么啦?”娜娜见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态,问道。
“我呀,没有什么,我在听你们谈话。”乔治低声说道。
他心里很难过。吃完饭后,他就听到菲利普跟少妇开玩笑;而现在又是菲利普而不是他自己坐在娜娜的身边。他气得胸口发胀,像要爆炸似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能容忍他们两人在一起,一些难于启齿的想法哽在他的喉咙里,他感到羞耻和苦恼。他讥笑萨丹,因为她先后在娜娜家里接受了斯泰内、缪法和其他人。他很恼火,一想到菲利普可能有朝一日会摸娜娜,就气得发狂。
“喂!抱抱珍宝吧。”娜娜为了安慰他,对他说道,一边把在她裙子上睡觉的小狗递给他。
乔治又变得快活起来,他抱着还带着娜娜膝盖上的热气的小狗,就像抱着娜娜身上的某一部分。
他们又谈到旺德夫尔,他在前一天晚上,在帝国俱乐部赌输了一大笔钱,缪法不会赌博,听了大吃一惊,但是,旺德夫尔仍然笑吟吟的,暗示自己即将破产,巴黎全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人吗,怎样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死得漂亮。一段时间以来,娜娜发觉他有些烦躁不安,嘴角上有了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深邃的目光里露出犹疑不定的神色。但他仍然保持高傲的贵族派头和没落了的名门望族的翩翩风度。他已经为赌博和女人绞尽脑汁,这种翩翩风度犹如短暂的眩晕症发作。一天晚上,他睡在娜娜的身边,对她说了一番可怕的话,她听了吓得要命:等他把财产挥霍殆尽时,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一把火,与马同归于尽。现在他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身上,他正在对它进行训练,让它在巴黎赛马中夺取头奖。他就是靠这匹马活着,他已动摇了的信誉全靠这匹马来维持住。每当娜娜提出向他要什么东西,他都说要等到六月份,等吕西尼昂在赛马中赢了再说。
“算了吧!”她开玩笑地说,“也可能输掉,因为它要把所有的马都淘汰了才行。”
他只用一丝神秘的微笑作答。然后,他轻松地说:
“我想起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冒昧地把你的名字给了我的一匹小母马,它获胜希望很小……娜娜,娜娜,这个名字真响亮,你不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她说道,其实她很高兴。
他们继续谈话,谈到最近要处决杀人犯,娜娜急于要去观看,这时候萨丹出现在梳妆室的门口,用央求的语气叫她。娜娜马上站起来,离开这些先生,走向萨丹,丢下几位先生不管。那几位先生都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雪茄烟,一边讨论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的杀人犯,应负多大杀人罪责。佐爱倒在梳妆室的一张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萨丹尽力劝她,她也不听。
“怎么啦?”娜娜惊讶地问道。
“啊!亲爱的,你劝劝她吧,”萨丹说道,“我已经劝她好长时间了……因为你叫她笨蛋,她才哭的。”
“是的,太太……骂得太重了……骂得太重了……”佐爱结结巴巴地说着,又被一阵啜泣哽住了。
娜娜见此情景,心一下子软了。她说了一些好话安慰她。佐爱还没有平静下来,娜娜便蹲在她面前,用手搂住她的腰,做出亲热而深情的样子。
“你真死心眼。我说笨蛋跟说别的话一样。难道我是有意说的吗!我是在气头上……好啦,我错啦,你就消消气吧。”
“我这样热爱太太……”佐爱嘟囔道,“我为太太干了那么多的事……”
于是娜娜拥抱了佐爱。接着,为了表明她并没有生她的气,就把一件才穿过三次的裙子送给佐爱。她们每次口角都以娜娜送礼物而告终。佐爱用手绢揩干眼泪,把裙子搁在手臂上拿走了,走时还说厨房里有人很不开心,朱利安和弗朗索瓦吃不下饭,太太发脾气,他们倒了胃口。太太又叫佐爱给他们每人捎去一个金路易,作为和解的表示。只要她身边的人愁眉苦脸,她就很难过。
娜娜回到客厅里,平息了这场风波,她很高兴,不必为第二天的事而暗自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