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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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法卢瓦兹把他的表兄介绍给缪法·德·伯维尔伯爵,但伯爵的态度显得冷漠。而伯爵夫人一听到福什利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她用一句分寸得当的话来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把双肘撑在丝绒罩着的栏杆上,把肩膀轻盈一扭,转了半个身子,接着,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话题是万国博览会。
“那博览会一定很精彩,”伯爵说道,他那端端正正的方脸上保持着官方人士的严肃表情,“今天我到玛尔斯广场去过,我回来后,对它赞叹不已。”
“听说博览会还没有筹备好,”拉法卢瓦兹壮着胆子说,“准备工作还乱无头绪……”
伯爵用严肃的语调打断他的话:
“会准备好的……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愿。”
福什利兴致盎然地说,有一天他到那儿去搜集一篇文章的素材,那时,水族馆正在兴建,他差点被困在那里。伯爵夫人莞尔一笑。她不时向楼下场子里张望一下,抬起她的一只戴白手套的胳膊,那手套一直套到胳膊肘,另一只手轻轻摇着扇子。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仿佛昏昏欲睡了;正厅前座里的几位先生在翻阅报纸,妇女们无拘无束地接待来问好的人,如同在家里一样。在水晶大吊灯下面,只听见一些知心朋友的窃窃私语声,吊灯的光线,通过幕间休息时观众随意走动扬起的灰尘,亮度减弱了。男人们聚集在各个出口处,瞧着那些留在座位上的女人。他们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脖子伸得长长的,白衬衫在胸前露出来。
“下星期二,我们等你来。”伯爵夫人对拉法卢瓦兹说。
她还邀请福什利,他向她鞠了一躬。他们不谈那出戏了,也不提娜娜的名字了。伯爵的面孔上保持一副冷漠而庄重的神态,别人还以为他在参加立法会议呢。他把他们来看戏的原因,简单解释为他的岳父喜欢看戏。包厢的门只好一直开着,因为刚才德·舒阿尔侯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来访者,出去还没回来,他站在包厢外,挺着高大的老人身躯,他的脸在宽边帽子下显得松弛而又苍白。他用模糊的目光盯着过往的女人。
福什利刚刚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便告辞了,因为他觉得再谈那出戏是不适当的。拉法卢瓦兹最后走出包厢。刚才他在德·旺德夫尔伯爵的边包厢里,瞥见端端庄庄地坐着金色头发的拉博德特,他与布朗瑟·德·西弗里紧坐在一起谈话呢。
“啊!是这样,”他一赶上他的表哥就说,“这个拉博德特认识所有的女人吗?……他现在又与布朗瑟凑到一起了。”
“当然罗!他认识所有的女人,”福什利平心静气地回答,“亲爱的,难道你是外星人吗?”
这时走道里的人已经少了一些。福什利刚要下楼,吕西·斯图华便叫住他。她呆在走廊一头的她的边包厢门口。她说,包厢里热死了,于是她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呆在宽阔的走廊里,嘴里嚼着糖杏仁。一个女引座员与她们亲热地交谈着。吕西与新闻记者争执起来,她说他真殷勤,宁愿上楼去看望其他女人,也不问一声她们渴不渴!接着,她随口说道: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觉得娜娜演得很好。”
她想让他留在她的包厢里,陪她看完最后一幕;但是,他还是走了,答应等散场后在出口处等她们。在楼下剧院门前,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点燃了香烟。观众一个接一个从剧院台阶上走下来,堵在人行道上,在马路上减弱的喧闹声中,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
这时候,米尼翁拉着斯泰内进了游艺咖啡馆。他见娜娜获得了成功,便热情地谈论起她来,一边瞟着银行家,他很了解银行家,他曾两次帮助银行家欺骗自己的妻子罗丝,等银行家的情欲一过,他又把他带到罗丝的身边,这时银行家表现得既后悔又忠诚。咖啡馆里顾客很多,他们都拥挤在大理石桌子周围;有些人匆匆忙忙站着喝咖啡;横动的人头映在高大的镜子里,一眼看不到头的狭窄的大厅里,三盏吊灯、仿皮漆布面子的长凳和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都无限放大了。斯泰内走到第一厅里,坐到一张桌子旁,这个厅临大街,门已拆了,按照时令来说,拆得未免早了一些。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从那儿经过时,银行家叫住他们,说道:
“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啤酒吧。”
但是斯泰内的头脑里,总是萦绕着一个念头:他想叫人把一束鲜花递给娜娜。他终于叫来一个侍者,他亲密地管他叫奥古斯特。米尼翁一边听着,一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斯泰内,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期期艾艾说道:
“去买两束鲜花,奥古斯特,交给那个女引座员,两个女主角各送一束,要在合适的时候交给她们,听懂了吗?”
在咖啡厅的另一头,有一个姑娘,看上去年龄最多只有十八岁,她把颈背靠在一个镜框上,一动不动地呆在一只空杯子前,她像长时间等人未等到,神态迷惘了。她有一头美丽、灰色天然鬈发,模样像是处女,一双天鹅绒般的眼睛,显得温和而又天真;她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绿绸袍子,头戴一顶圆帽,由于常常挨耳光,帽子变破了。夜晚的凉风吹得她脸色发白。
“哟!原来是萨丹在这里。”福什利瞥见那个姑娘悄声说道。
拉法卢瓦兹问福什利是怎么回事。哦!她是大街上的一名暗娼,算不了什么。但是,由于她很下流,大家总爱逗她谈话。于是,新闻记者拉大嗓门说道:
“萨丹,你呆在这儿干啥?”
“无聊呗!”萨丹一动也不动,若无其事地回答。
四个男人听了,开心得笑起来。
米尼翁向大家说,不必赶紧进场,第三幕布置布景就要花二十分钟。可是表兄弟俩喝了啤酒,身上有些冷,因而想进场。于是,仅剩下米尼翁和斯泰内两人,米尼翁把肘支在桌子上,面对面地对他说:
“嗯?这就说定了,我们到她家里去,我给你介绍……你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不必告诉我老婆。”
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回到座位上后,发现第二排包厢里坐着一位衣著端庄的漂亮妇人。
陪她看戏的是一个神态严肃的男人,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拉法卢瓦兹认识他,他在缪法家里遇见过他。而福什利呢,他相信这位太太就是罗贝尔夫人,她是一位正经女人,只有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而且她的情人是一位总是受人尊敬的人。
他们不得不转过身来。达盖内向他们嫣然一笑。现在娜娜已经获得了成功,达盖内不再躲躲闪闪了,刚才他在走廊里还洋洋得意呢。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的逃学中学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他崇拜娜娜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他想女人就应该像娜娜这个样子。他兴奋得涨红了脸,情不自禁地把手套戴了又脱,脱了又戴。随后,他听见邻座上的观众在谈论娜娜,他便壮着胆子问道:
“对不起,先生,演戏的那位女子,您认识她吗?”
“对,有点认识。”达盖内对他的问话感到惊讶和犹豫,悄悄回答。
“那么,您知道她的住址吗?”
他如此生硬地问他,他气得真想打他一记耳光。
“不知道。”他用冷漠的口气回答道。
接着他转过身子。那个金发少年觉得刚才问题问得有些失礼,脸变得更红了,感到惶惶不安。
开幕的铃声响了三次,女引座员一定要把存放的衣服还给观众,她抱着皮大衣和短外套,在进场的人流中走动着。雇来捧场者一见这一幕的布景就鼓起掌来。
布景是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山洞开凿在一个银矿里,山洞的两侧犹如新铸的银币闪闪发光,在山洞的尽头,火神的锻炉发出落日般的光芒。在第二幕中,月神同火神商量好,叫火神假装出外旅行,好让出位置来给爱神和战神幽会。随后,场上只剩下月神时。爱神就出场了。观众见娜娜身上一丝不挂,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坦然而又大胆,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舞台上,对自己的肉体的无比威力笃信无疑。她裹着一身薄纱,她那圆圆的肩膀,隆起的乳房,像喷嘴一样挺直的粉红色的奶头,极其肉感并不停摆动的宽大臀部,肥胖的金发女郎的大腿,以及整个身体,在那轻盈的白得像泡沫的料子下面都能让人揣摩出来,看得清清楚楚。她犹如正从波涛中显露出来,除了头发,没有任何东西遮掩身体。每当娜娜举起臂膀时,在排灯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腋窝下的金色腋毛。这时舞台下没有掌声,谁也不笑了。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严肃的神态,肌肉绷得紧紧的,鼻子收缩,口干舌燥。仿佛有一阵微风吹过,风里蕴藏着一种无声的威胁。突然间,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出现了成年女人的特性,她变得令人不安,身上带着女性的狂热,开放了情欲的不可知的门户。娜娜一直微笑着,那是一种犀利的微笑,仿佛要把男人吞噬掉。
“真没想到!”福什利简单地对拉法卢瓦兹说。
这时候,战神头上插着翎毛,匆忙去幽会,他受到两个女神的夹攻。有一个场面,普律利埃尔演得很出色。战神一方面受到月神的爱抚,月神在把他送交给火神之前,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另一方面,他又受到爱神的爱抚,因为情敌当前,爱神更加精神抖擞。战神沉醉在这些脉脉温情之中,露出一副因受到百般照顾而怡然自得的神态。随后是一部三重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引座员出现在吕西·斯图华的包厢里,向台上扔下两大束白丁香花。大家一起鼓起掌来。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向观众鞠躬致谢,普律利埃尔捡起两束花。池座里的一部分观众转过头来,对着斯泰内和米尼翁的楼下包厢微笑。银行家的脸涨得通红,下巴的肌肉微微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喉咙里。
接下来的情节令全场观众昏昏欲醉。月神愤愤走了。倏地坐到一张苔藓长凳子上的爱神召唤战神到她身边来。人们从来没有敢上演过这样大胆勾引男人的场面。娜娜用胳膊搂住普律利埃尔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这时候,演火神的丰唐出现在山洞的深处,他扮演一个当场抓住通奸妻子的丈夫,他那副滑稽、愤怒的神态,把戴绿帽子丈夫的表情夸张了。他手里拿着那著名的铁丝网。他把网摇了一会儿,就像渔夫撒网时的动作;他用一个巧妙的技法,使爱神和战神上当就擒。铁丝网把他们裹在里面,不能动弹,仍然保持一对幸福情人的姿势。
低语声越来越响,犹如一阵叹息声在慢慢高起来。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所有的望远镜都对准爱神。娜娜慢慢地引起观众的仰慕,现在,娜娜能被每个人接受了。从她身上发出的一股春情,如同从发情期的动物身上发出来似的,总是在不断地扩散着,充斥了大厅。在这样的时候,她的每个微小的动作都能燃起人们的欲火,连她的小指头的动作都能引起人们的肉欲。一些人弓着背,背在颤动着,好像有若干看不见的琴弓在肌肉上抽动,长在他们颈后的细发,仿佛被不知从哪个女人嘴里吹出来的温暖而飘忽的气息吹拂得微微飘动。福什利看见那个逃学的中学生,由于情欲的冲动,从座位上站起来。出于好奇心,他看看德·旺德夫尔伯爵,伯爵面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又看看胖子斯泰内,他那中风般的脸简直像死人一样,再看看拉博德特,他像一个马贩子,带着神奇的神态用一只望远镜在欣赏一匹完美无缺的母马,而达盖内呢,两耳涨得红红的,乐得摇头晃脑。随后,他又向后边看了一会儿,他对在缪法夫妇的包厢里所看到的情景感到惊讶:在皮肤白皙、表情严肃的伯爵夫人后面,坐着伯爵,他把身子拉得高高的,张着嘴巴,脸上布满红色斑点;他的旁边,坐在黑暗中的舒阿尔侯爵,混浊的眼睛变成了猫眼睛,发出闪闪金色磷光。人们感到窒息,大伙的头上流着汗,头发变得沉甸甸的。观众在那里已经呆了三个钟头,呼出来的气息夹杂着人身上的气味,使场内的温度升高了。在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照耀下,空中的尘埃在大吊灯下变浓了,整个大厅摇晃起来,观众开始觉得头晕目眩,感到疲乏而兴奋,充满午夜时分的卧室中的朦胧睡意。而娜娜,面对着一千五百个济济一堂、昏昏欲睡的观众,面对着这些演出结束时精神疲惫和神经异常的观众,凭借着她那大理石般的白皙的肌肤和她那强烈的性感,赢得了胜利,这种性感足以毫无损害地摧毁全体观众。
戏演完了。听到火神的胜利的呼唤,奥林匹斯山众神列队在一对情人面前走过,一边发出“啊!唉!”“啊!唉!”等惊讶和快乐的喊声。朱庇特说:“我的孩子,你叫我们来看这个,我觉得你有些轻浮了。”接着,情节变得有利于爱神。乌龟合唱队又被虹神带来了,他们哀求主神不要审理他们的诉状了,因为自从他们的妻子呆在家里后,男人们简直无法在家里生活,他们当乌龟,反而高兴。这就是这出戏的主题。于是,爱神被释放了。火神被判处夫妻分居。战神和月神言归于好。为了使家庭生活安宁,朱庇特把他的小洗衣女送到一个星座上去。人们终于把爱神从她的囚室中拉出来,她在那里时并未练习动词“爱”的变位,而是折摺纸鸡。闭幕时剧情发展到最高潮,乌龟合唱队跪在爱神面前,唱感恩歌,爱神微笑着,她那具有无比吸引力的裸体使她显得高大起来。
观众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有人叫着剧作者的名字,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观众两次鼓掌要求演员谢幕。“娜娜!娜娜!”的叫声震响着。随后,观众还未走完,大厅内就暗下来,成排脚灯熄灭了,大吊灯的光线变暗了,长长的灰色布罩从舞台两侧的包厢上落下来,盖住了楼厅的金色装饰。那样炎热、人声鼎沸的大厅,顿时仿佛沉睡了,发出一股霉味和尘土的气味。缪法伯爵夫人站在她的包厢边沿,等待观众离去,她站得挺直,身著柔软暖和的皮衣,瞅着暗处。
在走廊里,观众向女引座员们催着要衣服,她们面对那些倒下来的衣服,个个忙得晕头转向。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匆匆走在前头,想目睹一下观众散场时的情景。前厅里男人们排成一行,在两边的楼梯上,两队整齐而密集的观众还没完没了地往下走。斯泰内拉着米尼翁,走在前边的人群中。德·旺德夫尔伯爵挽着布朗瑟·德·西弗里走了。加加与其女儿似乎不知怎么走是好,拉博德特赶紧去为她们找了一辆马车,她们上车后,他还殷勤地给她们关上车门。谁也没有看见达盖内走过。那个逃学的中学生,脸上火辣辣的,决定到门前等待演员们出来,他向着全景胡同跑去,结果发现胡同的栅栏关着。萨丹站在人行道上,走过来用裙子撩擦他;由于心情不好,他粗暴地拒绝了她。她眼里噙着欲望和无能为力的泪水,消失在人群中。一些观众抽着雪茄,一边走,一边哼着:
黄昏时分,爱神在徜徉……
萨丹又到了游艺咖啡店前面,侍者奥古斯特让她吃客人吃剩下来的糖。最后,一个胖男子高高兴兴地把她带走了,一起消失在渐渐沉睡下来的大街的暗影中。
还不断有观众下楼梯。拉法卢瓦兹在等候克拉利瑟。福什利答应过等候吕西·斯图华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她们来了,占据了前厅整整一个角落,在那儿大声说笑,而此时,缪法夫妇正神态冷漠地从那儿走过。博尔德纳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