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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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娜伯爵夫人每逢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坐落在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夫街的拐弯处。这是一座方形大建筑,缪法家已经在此住了一百余年了。房子的正面临街,又高又黑,毫无生机,阴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总是关得严严的;屋子的后边,有一个土壤湿润的花园,花园的一端,长着几株树,树长得又高又细,仿佛在寻找阳光,枝桠高出了石板瓦屋顶。
本周星期二,已经临近晚上十点钟了,客厅里才来了十来个客人。倘若来的客人都是亲密好友,她就既不开小客厅,也不开餐厅。这样,大家显得更亲密一些,还可以围着火炉聊天。客厅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户朝向花园,现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气多雨,虽然壁炉里燃着大块劈材,大家仍然感到花园里有一股湿气袭来;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房间里照得若明若暗;但是,到了夜晚,台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里却显出一派庄严气氛,陈设有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黄丝绒的帷幔和椅套,上面印着光滑如缎的大图案。进了这间客厅,仿佛置身于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于一个流逝了的散发着虔诚宗教气息的时代之中。
壁炉的一边,有一张方形扶手椅,木质坚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亲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去世的。在壁炉的另一边,也就是那张扶手椅的对面,萨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张深座椅子上,椅垫是红绸做的,柔软得像鸭绒。这是客厅里唯一的现代家具,在严肃的气氛中,摆着这样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
“这么说来,”年轻的伯爵夫人说道,“波斯沙赫①要到我们这里来喽……”
①波斯(或伊朗)国王的称谓。
她们谈论那些要来巴黎参观万国博览会的王公贵族。好几位太太围着壁炉坐着。杜·荣古瓦太太有个兄弟是外交官,已经完成出使东方任务归来,现在由她来介绍纳札尔·埃丹宫廷的详细情况。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尚特罗太太看见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问道。
她是一个冶金作坊主的妻子。
“不,一点也不,”伯爵夫人笑着回答道,“我身上有点冷……这间客厅生火后,要好长时间才能热起来!”
她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女儿爱丝泰勒,芳龄十八,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可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谢泽勒太太大声说道:
“啊!我倒想有你这样一间大客厅!至少,你可以用它来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全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话……”
她说话冒冒失失,手舞足蹈。她说如果是她的客厅,她就要把帷幔、椅子和其它东西统统换成新的,然后举行舞会,让全巴黎的人都来参加。她的丈夫呆在她的后面,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他是一名行政官员。据说,她偷人不瞒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谅她,依然接待她,因为听说她神经有些不正常。
“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哝了一句,脸上露出淡淡一笑。
她做了一个懒洋洋的手势,以补充她所没有说出的想法。当然罗,要改变客厅的样子,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才来改变,现在,她要让客厅保持她婆婆在世时所要求保留的样子。
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人家还告诉我,普鲁士国王和俄国皇帝肯定也要来哩。”
“对,已经宣布还要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哩。”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银行家斯泰内是刚刚由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带来的,他坐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正在与人谈话呢;他正向一个众议员提问题,他很想从他的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关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内已觉察到交易所的一些动向了。缪法伯爵站立在他们前面,一声不吭,听他们两人谈话,脸色比平常还灰白。门边有四五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围着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他正在低声向他们讲故事。这则故事的内容大概很下流,因为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个不停。在屋子的中央,一个胖男人独自一人沉沉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睁着眼睛在打盹,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不过,其中一个青年对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怀疑,旺德夫尔提高嗓门说道:
“你是个十足的怀疑派,富卡蒙;这样,你就破坏了你的乐趣。”
他讲完便笑眯眯地走到太太们这边来。旺德夫尔是一家名门望族的末代子孙,气质像是女性,聪明而又诙谐,他挥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贪婪的欲望无法抑制。他饲养的赛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赛马,这项花费高得惊人;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也令人震惊;他的情妇们不管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庄、数公顷土地或森林,挥霍掉他在庇卡底的大批产业的一部分。
“我劝你索性把其他人也都称作怀疑派吧,而你自己就什么也不相信,”莱奥妮德说道,一边在自己旁边让点地方给他,“是你破坏了自己的乐趣。”
“你说得一点不错,”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让别人吸取我的经验教训。”
这时,大伙不让他再说下去,因为他惹怒了韦诺先生。这时,太太们坐得散开了一点,大家透过空隙看见一个年届花甲的小老头坐在一张长椅的一端,他露出一口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呆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声不吭,听着大家讲话。他摆摆手,说他并没有生气。于是,旺德夫尔又神气起来,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韦诺先生很了解我,我只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他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莱奥妮德听了似乎很满意。坐在客厅后面的那些年轻人不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没有什么可好笑的。一阵冷风吹过,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的带鼻音的说话声,参议员说话很谨慎,终于使斯泰内大为恼火。萨比娜伯爵夫人瞅了一会儿炉火,接着,她又继续说道:
“去年我在巴登看见普鲁士国王。在他这样的年龄,精力还算挺好的。”
“俾斯麦伯爵将陪同他一道来,”杜·荣古瓦太太说,“你们认识俾斯麦伯爵吗?在我兄弟家里,我与他共进过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是普鲁士驻法国的大使……
这样一个人,最近居然连连取得成功,我真莫名其妙。“
“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道。
“老天爷!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样子粗鲁,又缺乏教养。而且,我觉得他有些愚蠢。”
于是,大家都谈论起俾斯麦伯爵来。对俾斯麦的看法,众说纷纭。旺德夫尔认识他,并说他酒量很大,赌技出色。可是,到了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门开了,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进来了。福什利跟在他后边,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
“夫人,对您的美好邀请,我时刻铭记在心……”
伯爵夫人莞尔一笑,说了句客套话。新闻记者行礼后,在客厅中间愣了一会儿,他觉得人地生疏,客人中他只认识斯泰内。旺德夫尔转过身子,走过来跟他握手。遇到旺德夫尔,福什利顿时高兴起来,他想跟他说句内心话,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
“就定在明天,你也去吗?”
“当然罗!”
“夜里十二点到她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与布朗瑟一起去。”
他想离开福什利,回到太太们那儿去,提出一个新的证据,为俾斯麦辩护,但福什利把他拉住了。
“你绝对猜不到她托我邀请谁到她家里去。”
接着,他将头向着缪法伯爵微微一指,这时伯爵正在与参议员和斯泰内讨论国民预算上的一个问题。
“不可能!”旺德夫尔惊喜交集地说。
“我敢发誓!我还不得不向她保证把斯泰内带到哩。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暗暗地笑了,而旺德夫尔又匆匆忙忙跑到太太们圈子里来,他大声嚷道:
“我可以肯定,恰恰相反,俾斯麦先生是非常风趣的人……比如说吧,一天晚上,他在我面前说了一句逗人的话……”
他俩讲话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很低,但都被拉法卢瓦兹听见了,他注视着福什利,希望他过来解释一下,但福什利始终没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呢?明天半夜他们要干什么呢?于是,他再也不离开他的表哥。福什利走过去坐下来。使他特别感兴趣的是萨比娜伯爵夫人。过去时常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她是十七岁结婚的,现在大概三十四岁了,婚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整天见到的人只有丈夫和婆婆。在上流社会里,有人说她冷若冰霜,像个虔诚的教徒,也有人很同情她,说她在嫁到这座深宅老院前,笑声朗朗,目光炯炯有神。福什利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思量着一件事。他有一个朋友,最近在墨西哥战死,死时是上尉,就在他出发前夕,同福什利一起吃饭,饭后,他无意中向福什利吐露了一段隐情,这种隐情,即便是最谨慎的男人,在某些时候,也是会泄露出来的。不过,这事在福什利的回忆中已变得模糊了;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现在,他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古色古香的客厅的中央,身着黑色衣服,安详地微笑着,心里起了疑团。她身后有一盏灯,把她那丰腴、微黑的面孔侧面照得轮廓分明,脸上只有嘴唇有点厚,露出一种急切的情欲要求。
“他们老谈俾斯麦,有什么用!”拉法卢瓦兹嘀咕道,他装出一副在社交场合中露出的那种无聊的神态,“在这儿,真要命。你的想法真古怪,偏要到这里来。”
福什利忽然问他道:
“喂!伯爵夫人不跟任何人睡觉吗?”
“啊!不,啊!不,亲爱的,”他结结巴巴说道,显得不知所措,忘记做出装腔作势的样子,“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这样生气有失风度,便往长沙发里一躺,补充说道:
“当然罗!我说没有,但是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那边有个小家伙,名叫富卡蒙,到处都能见到他,也许他知道的比我多。比这更加不堪入耳的事,肯定也有人见过。我吗,这种事是不管的……总之,如果伯爵夫人真的以不端行为来消愁解闷,她就够机灵了,因为这件事没有张扬出去,也没有人谈到过。”
还没等到福什利开口问他,拉法卢瓦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缪法家的事告诉他。太太们继续围着壁炉交谈着,他们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说话;倘若她们看见他俩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呆在那里,她们还以为他俩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呢。拉法卢瓦兹很熟悉缪法伯爵的母亲,她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风骚老太婆,总是呆在神甫们家里;另外,只要她摆摆架子,做一个权威性的手势就能使任何人在她面前屈服。至于缪法,他是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的一位将军晚年所生之子,所以十二月二日①以后,他自然得宠了。他也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却以诚实、正直著称。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古老陈腐的观念,对他在宫廷里所担任的职务,他的尊严和德行都认为了不起,把头仰得高高的,俨然是个圣人。是缪法老太给他以良好的教育:他每天必须做忏悔,不许逃学,不许犯青年人易犯的过失。他参加宗教仪式,他有一种多血质型的强烈的宗教狂热,发作时就像热病一样。最后,为了用最后一个细节来描绘他,拉法卢瓦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①一八四八年二月法国爆发革命后,拿破仑三世从英格兰回到法国。他的一些支持者组织政党,推选他为制宪议会议员,同年十二月他当选总统。
“这不可能!”表兄说道。
“人家还向我赌咒发誓,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结婚的时候,还有这种事哩。”
福什利笑着,一边瞧着伯爵。伯爵的脸上留着络腮胡子,上唇上却不留小胡子,脸显得更方了,这时,他把次数都报给了斯泰内,神态很冷漠,斯泰内在竭力反驳他的话。
“说真的,他的长相很像是这样的人,”他喃喃说道,“这算得上他送给他的老婆的一件漂亮礼物!……啊!可怜的小娘们儿,他一定让她厌烦够了!我敢打赌,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哩!”
就在这当儿,萨比娜伯爵夫人跟他讲话。他没听见,因为他觉得缪法的事是那么有趣,那么不寻常。她又问一遍:
“福什利先生,你不是发表过一篇描写俾斯麦先生的文章吗?……你同他谈过话吗?”
他赶紧站起来,走到夫人们那边,竭力使自己平静一下,悠然自得地找到了一句答话:
“我的天!夫人,我坦率告诉你,我那篇文章是根据德国出版的一些传记本写的……我不曾见过俾斯麦先生。”
他呆在伯爵夫人的身边。他一边和她谈话,一边继续思索着。她的外貌比她的实际年龄小,要让别人说,不超过二十八岁,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还保持着青春的光焰,长长的睫毛在眸子里投下了蓝色的影子。她是在一个夫妻不睦而分居的家庭里长大的,她跟舒阿尔侯爵生活过一个月,又跟侯爵夫人生活过一个月,她母亲死后,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这也许是她的父亲促成的,因为她在他的身边碍事。侯爵是个可怕的人,尽管他很虔诚,但是关于他的一些风流韵事已在外边开始流传!福什利思量他今晚是否有幸会见侯爵。她的父亲肯定会来的,不过,很迟才会来;因为他很忙。这位新闻记者知道这个老头子晚上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却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他吃了一惊,发现伯爵夫人脸上有一颗痣,长在左面颊上,靠近嘴边。娜娜的脸上恰恰也有一颗。这真奇怪。痣上还长着鬈曲的汗毛。只不过娜娜痣上的毛是金色的,而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像黑玉一般黑。这倒没关系,这个女人与娜娜不一样,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
“我一直想认识一下奥古斯塔王后,”伯爵夫人说,“有人说她为人很好,又很虔诚……你认为她会陪同普鲁士国王一起来吗?”
“我想不会的,夫人。”他回答道。
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可以看得出来。只要看看坐在她旁边圆凳子上的女儿,看看她那副毫不出色、拘拘束束的样子就知道了。这间阴森森的客厅,散发出一股教堂般的气息,这就足以说明她是一直屈服于什么样的铁腕人物,过着怎样的刻板生活。在这座阴暗而又潮湿的古老住宅里,没有任何陈设是她亲自安排的,一切都由缪法作主,用他虔诚的教育、他的忏悔和斋戒统治着这里。可是,福什利突然发现一个矮老头儿,满嘴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坐在太太们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这一发现向他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论据。
他认识这个人物,他是泰奥菲尔·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办理教会的诉讼案件,退休时拥有一大笔财产,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他甚至有点令人生畏,仿佛他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别人感觉得出来的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另外,他还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