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品精编(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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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不划了。请你把钱给我,让我回去罢。”船夫说。
“为什么不肯划呢?”我惊讶地问。“我们还是照钟点算钱,上岸去玩一会儿,你不是可以多得点钱吗?”
“我不划了,你们把船钱给我。我从来没有给人家这样划过。”他生气地说,向我伸出了手。
“黄,下来,我们不要上去了。我们还是坐船到博览会塔去罢。”我听见船夫的话觉得扫兴,便对着黄大声叫道。
“上面好得很,你们快点上来。先游了这里,等一会儿再到博览会塔去!”黄在堤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他又转身往前面走。
“我不等了,你们另外雇船罢。”船夫明白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容易生气。
“我们在上面并不要玩多久,马上就要回去的。你沿着堤荡桨,把船摇到那边等我们。”我看见一方面黄不肯下来,而张又在这时候上了岸,一方面船夫又是如此固执不通,便极力开导他。
“你们上岸去,又不认识路,说不定把路走错了,会叫我等三五个钟头。”他忍住了怒气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在短时间,在一两分钟以内,我受伤了,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受伤了。原来那些话都是托辞。总之,他疑心我们会骗他。上岸去,当然可以步行或者坐车回旅馆,这里不比在三潭印月孤零零立在湖中,没有船便不能出去。他也许有理由,也许有过经验,可是他冤枉了我们。我可以发誓,我们想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我被人疑为骗子!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受伤了。我好像受到了大的侮辱。我极力忍住,不要叫自己跳起来。我只是气愤地对站在堤上的黄叫道:“黄,不要去了。他不肯等我们。他疑心我们不给他船钱,就从岸上逃走……”
船夫咕噜地分辩着,并不让我把话说完。
黄并没有在听我讲话。他大声叫:“不要多说了。快上来叫船摇到西泠寺等我们。”
“他疑心我们会骗他的船钱,我们还上去干什么?”我这样嚷道。
“你快点上来,不要管他。”张这样催促我,他也许被前面的胜景迷住了,并不注意船夫的话,也不注意我的话。他开始转身走了。
我没法,只得把脚踏上岸去。船夫忽然抓住我的膀子。我吃惊地看他一眼。虽然是在树阴下,月光被我们头上的树叶遮住了,朦胧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却仿佛看见了一对忍受的、苦恼的眼睛。
“先生,请你看清楚这只船的号头。”他不等我发问就先开口了。他把船的号数指给我看。我俯下身子看清楚了是53号,我相信我可以记住这个号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个号数,难道真是怕我们回来时不认识他的船吗?这个意思我还不大明白,但是我决定上岸去了。
“先生,你看清楚船的号数了,那么请你放点东西在船上……”
我不再听下去了。我明白一切了。他还是不相信我们。我俯下头看我的身子,我没有一件可以留在船上的东西,而且即使有,我也决定不再留下什么了。他不相信我,我一定要使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如果我留下东西,岂不是始终没有机会向他证明我们并不是骗子吗?
我短短地说了“不要紧”三个字,就迈着大步走上去了。我要赶上张和黄。
“我划到岳坟等你们吗?”船夫在后面大声叫,声音里似乎充满焦虑,但是我不去管他。
“不,在西泠寺前面等。”黄抢先大声回答。
他的话船夫似乎不懂,而且我也不明白。西泠寺这个名称,我第一次听见。
“我在楼外楼等罢。”船夫这样叫。
“不,给你说是在西泠寺。”黄坚持说,并不知道自己的错误。
我笑着对黄说:“只有西泠印社和西泠桥,从没有听见说西泠寺。”我又大声对船夫说:“好,就在楼外楼等罢。”我想多走几步路也好,免得跟船夫打麻烦。
我们已经走出了树丛,现在是在被月光洗着的马路上了。
这里我一年前曾经来过,那是第一次。当时正在修路,到处尘土飞扬;又是在白天,头上是一轮炎热的骄阳。我额上流着汗,鞋里积了些沙石,走完了苏堤,只感到疲倦,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如今没有人声,没有灯光,马路在月光中伸长出去,两旁的树木也连接无尽,看不见路和树的尽头。眼所触,都是清冷,新鲜。密密的桑树遮住了两边的景物,偶尔从枝叶间漏出来一线的明亮的蓝天——这是水里的天。
“好极了!竟然有这么清凉的境界!”张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赞叹说。
“你还叫我们不要上来,你几乎受了船夫的骗。”黄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这里多么好,比三潭印月好得多!”
我只是笑。我觉得我笑得有点不自然。我在赶走我脑中的另一种思想。
我们走过一道桥。我们站在桥上,湖水豁然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道堤明显地给湖水划分了界限。左边的水面是荷叶,是浮萍,是断梗,密层层的一片;可惜荷花刚刚开过了。右边是明亮的、缎子似的水,没有波浪,没有污泥,水底还有一个蓝天和几片白云。虽然月亮的面影不曾留在水底,但是月光却在水面上流动。远远的,在湖水的边际有模糊的山影,也有明亮的或者暗淡的灯光,还有湖中的几丛柳树,和三潭印月的灯光。游船不过几只,比较看得清楚的是我们的那一只。船夫慢慢地荡着桨,把船淌在湖心,直向着有灯光、有树影、有房屋的白堤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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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被一种好奇心抓住
作者: 叶 舟
“你看他划得这样慢。”黄不满意地说,一面大声对着那只船叫,“划快一点!”船上果然起了含糊的应声。船还是向前面流。我仿佛看见那个船夫吃力地划着桨,带着苦恼的面容,朝苏堤这面望。其实我看不见什么,我只看见船的黑影与人的黑影在明亮的水面上移动罢了。
我突然被一种好奇心抓住了。我想要是我们果然就在白堤上坐了车回旅馆去呢,在月光下面,斜卧在人力车上,听着当当的铃声,让健壮的车夫把我们拖过白堤的光滑平坦的柏油马路,回到湖滨的旅馆里,把船夫留在楼外楼下面空等,等了一点钟,两点钟,等到无可等待的时候,只得划着空船回去,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去找我们呢?我们明天就要离开杭州了。我们是很安全的。而他呢,他就会受到一次惩罚了,他会后悔不该随便怀疑人。他会因为这笔快要到手却又失掉的钱苦恼。或者他竟然会因此失去一顿早饭,这倒不至于,不过我希望能够如此。于是我的耳边响起了他的自怨自艾的话,他的叹气,他的哭泣,他的咒骂。我觉得我感到了复仇心和好奇心的满足。
我们这时候又走过了一道桥。可是周围的一切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地明亮了,它们在我的眼前开始暗淡起来。月下的马路,浓密的树丛,明亮的湖水,模糊的山影,都不再像先前那样地美丽了。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后悔的、朴实的脸庞,还带着一对忍受的、苦恼的眼睛。它占据了我的脑子,把别的一切都赶走了。我的耳边又接连地响起了自怨自艾的话,叹气,哭泣和咒骂。我差不多完全沉醉在这个想象中了,我的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我的心开展了。我慢慢地下着脚步。
过了一些时候,我开始感到心里空虚了。刚才的满足已经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去了。它来得那么快,飞去也是这般速。依旧是月光下的马路,依旧是慢慢下着脚步的我。可是我这颗心里却缺少了什么东西。这时候我再想到逃走的打算,觉得毫无意义。我只感到一种悲哀,一种无名的悲哀。
张和黄仍然不停地赞美周围的景色和月光的美丽,但是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了。
我们看见了路灯,遇见了两三个人,走过了最后的一道桥。我们走完了苏堤。
黄后悔地发见自己说错了地方。原来在这里泊了几只小船,我们本来可以在这里下船的。于是我们下了堤,转了弯,走到岳坟旁边的码头。这时候我才明白船夫的话是对的,他本来说要在这里等我们。
“起先我们叫他把船停在这里就好了!”黄后悔地说。
“他本来说把船停在岳坟等我们,你却叫他靠到白堤上去,这是你的错。”我这样抱怨他。“我起先不知道这里就是岳坟。”黄笑着说,一面向白堤望了望。“我们叫他把船摇过来好了,他刚刚摇到了那边。”黄并不征求我们的同意,就用手在嘴边做个扬声筒,大声叫道:“喂,把船摇过来!喂,把船摇过来!”
我向楼外楼那边看。我看见了灯烛辉煌的楼外楼酒馆,看见了楼前的马路,看见了泊在柳树下面的几只小船。
从那边,从小船上送来了应声,接着又是黄的“喂,把船摇过来”的叫声。我们等待着。
“不要叫他摇过来,还是我们走过去罢。在月夜多走走也不坏。”张忽然举头望着秋瑾墓前的柳树说。
我无意间向秋瑾墓看去。稀疏的一排高柳垂向岸边,丛生的小草点缀了墓前的一条石板道。月光从树梢洒下来把柳枝的纤细的影子映在石板道上。没有风吹动柳树,没有脚步扰乱草间的虫鸣。我便附和着张说:“好,还是散步好些,也没有多少路,并不远。”
“然而船已经摇过来了。”黄反对说,“你们早又不说!”这时候船已经走在半路上了,好像比先前快了许多。
“那么就叫船摇回去,我们还是在那里上船罢。”张提议说。
“船既然摇过来了,就坐上去罢。何苦叫船夫摇来摇去。他不是已经疑心我们有意骗他吗?何苦老是叫他担心!”我说了自己不愿意听的话。我又一次掉头去望秋瑾墓。我想只要走十多步路的光景,我们就可以在垂柳拂着的石板道上散步了。
船摇过来了。黄第一个就抱怨船夫说:“你划得这样慢!”
船夫似乎并不留心听黄的话,他只顾说:“你们先生叫我在楼外楼等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用什么话来形容这种喜悦才适当呢?就说是绝处逢生罢。
我不由自主地看他的脸。他无意间把头往上面一仰,月光在他的脸上掠过。我看见那是一张朴实的、喜悦的脸。我觉得自己也被一种意外的喜悦感动了。
船在水面上淌着,比先前快了许多。这一次我和张、黄两个换了座位。我跟船夫离得近。我掉过头注意地默默观察他的动作。我觉得现在的他跟先前的他完全不同了。先前的一个是苦恼的,现在的一个是快乐的。而且现在的比先前的似乎还要年轻些。
我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喜悦的真正原因,但是我自己也被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喜悦抓住了。我觉得这一次我才是真正地满足了。我想笑,我想哭。我很庆幸,庆幸好奇心和复仇心并不曾征服了我。……
最后我们回到了湖滨。我在他应得的船钱以外,多付了一半给他。他非常喜悦、非常感动地接了钱。
我们要走开了,忽然我觉得非跟他说一两句话不可。究竟这是什么缘故,我也讲不出来。不过我确实跟他说了话。我问他:“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说这句话,然而我却这样说了。
“只有一个女儿……十多岁的女儿……她在家生病……我现在就要去买药……”他断续地说,他的喜悦在一刹那间完全消失了。
我呆呆地立在码头上。我想不到会从他那里听到这样的答话。我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不到应该拿什么话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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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马赛的夜
作者: 叶 舟
他忽然拔起脚就跑。我慢慢地转过头,我看见他还在不远的地方跟一个人说话,但是一转眼间他就消失在人丛中了。
张、黄两个人走回来,带笑地问我站在码头上干什么。我只是苦笑。
最后我还应该补说一句:今天晚上并没有去博览会塔。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马赛的夜
马赛的夜。
我到马赛这是第二次,三年以前我曾到过这里。
三年自然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我却看见了两个马赛。
宽广的马路,大的商店,穿着漂亮衣服的绅士和夫人,大的咖啡店,堂皇的大旅馆,美丽的公园,庄严的铜像。我到了一个近代化的大都市。
我在一个大旅馆吃晚饭。我和两个朋友占据了一张大桌子,有两个穿礼服的漂亮茶房伺候我们。我们问一句话,他们鞠躬一次。饭厅里有乐队奏乐。我们每个人点了七八十个法郎的菜,每个人给了十个法郎的小账。我们从容地走出来,穿礼服的茶房在后面鞠躬送客。
我们又到一家大咖啡店去,同样地花了一些时间和一些钱。我们在“多谢”声中走了出来。我们相顾谈笑说:“我们游了马赛了。”心里想,这毕竟是一个大都市。
于是我们离开了马赛。三年以后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来。我想马赛一定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我把时间算得很好,我不必在马赛住一夜。我对自己说:“我第一晚在火车上打盹,第二晚就会在海行中的轮船上睡觉。”
然而我一到马赛,就知道我的打算是怎样地错误了。第一,我一下火车就被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引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地方使我觉得我不是在马赛,或者是在另一个马赛;第二,同那个新朋友到轮船公司去买票,才知道今天水手罢工,往东方去的船都不开了。至于罢工潮什么时候会解决,办事人回答说不知道。
这样我就不得不住下了,而且是住在另一个马赛。至于在海行中的轮船上睡觉,那倒成了梦想。
于是我又看见了马赛的夜。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馆内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
我吃饭的地方也不再是那堂皇的大旅馆,却是一家新近关了门的中国饭店。吃饭的时候没有穿礼服的茶房在旁边伺候,也没有乐队奏乐。我们自己伺候自己。
这并不是像纽约唐人街一类的地方,这的确是法国的街道。中国人在这里经营的商店,除我所说的这个饭店外,还有一家饭店,要那一家才算是真正的饭店。至于我在那里吃饭的一家,已经关了门不做生意,我靠了那个新朋友的介绍,才可以在那里搭一份伙食。而且起先老板还不肯收我的饭钱。
我每天的时间是这样地分配的:从旅馆到饭店,从饭店到旅馆——从旅馆到饭店,从饭店到旅馆。在旅馆里,我做两件事:不是读一本左拉的小说,就是睡觉,不论在白天、晚上都是一样。在饭店里我也做两件事:不是吃饭,就是听别人说笑话。吃饭的时间很短,听说笑话的时间很长。
从旅馆到饭店虽然没有多少路,可是必须经过几条街。我很怕走这几条街,但我又不得不走。路滑是一个原因:不论天晴或者下雨,路总是滑的;地上还凌乱地堆了些果皮和抛弃的蔬菜。街道窄又是一个原因:有的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四个人并排着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