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品精编(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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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雨住了再走罢。”朱脱了外衣说,就把它挂到玻璃书橱上去。
于是我们又坐下来,继续谈话。
雨一落,就落了一个多钟头,后来才慢慢地小了。已经到了七点半钟,夜色降临了。
我们冒着微雨,走下楼去,出了东堂东堂:中山大学校舍的东堂。,穿过矮树中间的石板道,正遇着朱的女佣撑着油纸伞,穿着木拖走来,叫他回家去吃晚饭。
那个女佣认识我,因为我常到朱家去玩。她看见我们是三个人,就知道朱不打算回家吃饭了,但是她也唤了朱一声。
“我们不回去了。我们到外面吃东西。”朱简单地说。
她答应一声,不再说话,就转身走了。她的脚步很沉重。她平日是一个多嘴的女人,脸上常常堆着笑,今天她的举动似乎跟往日不同。
“你昨天不是说她回家去了吗?”我指着她的背影问朱道。我知道她的家在顺德。
“她去了三天,今天早晨回来了,”朱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她杀了一个人。”
我还以为朱在跟我们开玩笑,我并不留心他的话。
“她这次回家去杀了一个人,所以她今天的举动、说话都跟平日不同了。”朱继续说。
“真的?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新从乡下出来的洪插嘴说,他显然不相信朱的话。
“怎么不真?她今天亲自告诉我们的。她身上还有伤痕。”朱的态度是一本正经的。
我知道朱的性情。他是一个科学家,他对于社会上任何事情都不肯轻易相信。假若他说一件事情是真的,那么他至少有一些证据捏在手里。他的叙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又是你的好材料了。”朱对我说。他并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下去:“这个女人倒有胆量。她家乡有一个土豪,时常压迫农民,她一家也免不掉常常受欺侮。最近她的兄弟又给土豪打伤了,她就为这件事情跑回家去跟土豪理论。第一次她是赤手空拳去的,所以也挨了土豪的打,身上有好几处伤痕,我们也看见几处,是她给我们看的。”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雨还没有住。
朱依旧撑着布伞,我们和他挨得很近,并不是为了避雨,却是为了听他讲那个女佣的故事。“她挨了打以后就跑回家去,第二天拿了一支手枪再去见那个土豪。”我相信这句话,因为我知道在广东和福建的乡下,许多人家里都有手枪或者长铳。我有一个广东朋友最近正在领导他家乡反对土豪劣绅的斗争,不久以前在选举乡长的会场上,他聚集了一些武装的农民跟土豪劣绅的走狗对抗,几乎发生一次大械斗。
“在一个小河旁边她遇见了土豪,那个人蹲在那里。她一声不响地走过去。
“‘你还要来挨打吗?昨天还没有挨够打?’那个人看见她就嘲笑道。
“‘好,我就让你打,让你把我打死!’她生气地回答,就走到他身边去。
“那个人回头一看,骄傲地说:‘我今天不高兴打你!’他掉过头去,不再理她。
“‘好,你不打,就让我来打!’她马上掏出手枪,对着他接连开了三枪。三颗子弹都打进了他的身体。他叫了两声就倒下去,跌进了水里,从此就不曾再爬上岸来。
“这时候有许多人站在河边。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手。
“她丢了手枪,对众人说:‘你们亲眼看见我打死他,你们就把我捉起来,送到衙门里去罢。我是不跑的。’她的态度很安详,一点也不害怕。
“起初没有人说话,众人彼此望着,后来有人发言了:‘你走罢,我们不捉你!’的确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捉起来,反而有人感谢她,因为她杀了一个土豪,这个土豪是全乡人民所憎恨的。
“这样她就离开了家乡,再跑到省城里来,回到我家里做娘姨。现在还没有人来捉她,因为农民是同情她的。不过假若事情的真相给衙门里的人知道,那就难说了。
“她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等着官厅的人来捉她。她一直很兴奋。她今天中午对我们说:她对自己的生命现在都没有了把握,她再不能够顾到别的一切了。
“这个女人真古怪,我以前简直想不到!据说顺德女人的性格常常是很奇特的,她们里面有很多人都是独身主义者,她们把嫁人当作一种耻辱,也许她们都是憎恶男性的女人罢。她便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朋友朱这样地结束了他的故事,他再没有别的批评的话,但是从他的声音里,我知道他现在也有点兴奋了。
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并没有一点捏造的地方。然而我仿佛读了一篇高尔基的《草原故事》。那个我常常看见的女佣却成了高尔基早期作品里的女英雄。
那个女子,一张黄黄的方脸,一根大辫子,一双赤脚,一口广东音的普通话。朱常常向我们说她不老实,赚钱。据说,她从朱和另一个朋友两家人的伙食费里面,每个月要赚去二十元。她的生活过得比朱的夫人还好。她吃东西,穿衣服都像一个有钱的女人。她以前给我们的印象是这样,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们的观察错误了。
我想,我们很少了解别人。我们常常凭自己的一点点不完备的观察,就断定某某是怎样的人,某件事情是如何如何。许多人都犯了这样的错误,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我们里面谁能够肯定地说:他不曾把高尔基早期小说中的女英雄错认作一个贪财的女人呢?……一九三三年七月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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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海的梦
作者: 叶 舟
海的梦
我整整有一年没有看见海了,从广东回来,还是去年七月里的事。
最近我给一个女孩子写信说:“可惜你从来没有见过海。海是那么大,那么深,它包藏了那么多的没有人知道过的秘密,它可以教给你许多东西,尤其是在它起浪的时候。”信似乎写到这里为止。其实我应该接着写下去:那山一般地涌起来的、一下就像要把轮船打翻似的巨浪曾经使我明白过许多事情。我做过“海的梦”一九三二年春天我写过一本叫做《海的
梦》的中篇小说。。现在离开这个“海的梦”里的国家时,我却在海的面前沉默了。我等着第二次的“海的梦”。
在这只离开“海的梦”里的国土的船上,我又看见了大的海。白天海是平静的,只有温暖的阳光在海面上流动;晚上起了风,海就怒吼起来,那时我孤寂地站在栏杆前望着下面的海。“为甚么要走呢?”不知道从甚么地方来了这句问话,其实不用看便明白是自己对自己说话啊!
是的,虽然我也有种种的理由,可以坦白地对别人说出来,但是对自己却找不出话来说了。我不能够欺骗自己,对自己连一点阴影也得扫去!这一下可真窘了。
留恋、惭愧和悔恨的感情折磨着我。为甚么要这样栖栖遑遑地东奔西跑呢?为甚么不同朋友们一起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做一些事情呢?大家劝我不要走,我却毅然地走了。我是一个怎样地不可了解的人啊。
这时候我无意地想起了一百年前一个叫做阿莫利(Amaury)法国小说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阿莫利》的男主人公。的人在一封信上说过的话:“我离开科隆,并不告诉人我到甚么地方去,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愿意离开一切的人,甚至你我也想避开……
“我秘密地躲到了海得尔堡。在那里我探索了我的心;在那里我察看了我的伤痕。难道我的泪已经快要尽了,我的伤也开始治愈了吗?
“有时为了逃避这个快乐的大学城的喧嚣和欢乐,我便把自己埋在山中或者奈卡谷里,避开动的大自然去跟静的大自然接近。然而甚至在那些地方,在一切静的表面下,我依旧找到了生气,活力,精力。这都是那个就要到来的春天的先驱。新芽长出来了,地球开始披上了新绿的衣衫,一切都苏醒了起来;在我四周无处不看见生命在畅发的景象。然而我却只求一件事情——死。……”啊,这是甚么话?我大大地吃惊了。我能够做一个像他那样的怯懦的人吗?
不,我还有勇气,我还有活力,而且我还有信仰。我求的只是生命!生命!
带着这样坚决的自信,我掉头往四面看。周围是一片黑暗。但是不久一线微光开始在天边出现了。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在日本横滨
病榻看雪
到了巴黎,我第二天便病倒了,那时我住在Blanville街五号的旅馆里,时间是二月二十日。我是一月十五日离开上海的。
二月的天气在这个多雨的城里算是最冷的时节,我又住在第三层的高楼上,看不见阳光,房里一切都是灰色的。开了窗我又受不住冷风,关上窗户,房里就成了黑暗世界。窗外便是对面的高楼,下面是窄狭的街道。天空是阴暗的。
早晨吴和卫来看我。他们谈得很起劲,我一句话也不曾说,他们也没有注意。吃中饭时,他们约我出去,我说,不想吃东西,我病了。他们两个就出去了。
我头昏,心里难受,四肢无力,疲倦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昨晚在吴那里拿来的一本书还在枕头边,是昨夜临睡时读了几页后放下的,我拿起来读了一页,就觉得读不进去,不能够把心放在书上,只得抛下它,一个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后来我居然睡着了。还是卫和吴的敲门声把我惊醒起来的。
他们给我买回来了酒精灯,锅子,糖。卫在这里照料,吴又出去买了酒精和牛奶。他们把牛奶煮好拿给我喝,我本来不想喝什么,却也听了他们的劝,勉强喝了一大杯,又重新睡着了。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们又把我唤醒,煮了一杯牛奶给我喝。窗外有白色东西在飞舞,像柳絮,像棉花,又有些细微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问卫,他说:“落雪了。”
“落雪了”,这三个字把我心头的烈火完全弄灭了。窗外的雪霏霏地落,我心里的寒冷也不断地增加。吴在旁边读报,他忽然告诉我:丹麦的文学批评家乔治·布朗德斯乔治·布朗德斯(1842—1927):《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流》(六卷)和《俄罗斯印象记》等书的作者。病故了。一九二七年
机器的诗
为了去看一个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宁铁路上的旅客。我和三个朋友一路从会城到公益,我们坐在火车上大约坐三个钟头。时间长,天气热,但是我并不觉得寂寞。
南国的风物的确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显出一种梦景般的美:那样茂盛的绿树,那样明亮的红土,那一块一块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还有明镜似的河水,高耸的碉楼。南国的乡村,虽然里面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是表面上它们还是很平静,很美丽
的!到了潭江,火车停下来。车轮没有动,外面的景物却开始慢慢地移动了。这不是甚么奇迹。这是新宁铁路上的一段最美丽的工程。这里没有桥,火车驶上了轮船,就停留在船上,让轮船载着它慢慢地渡过江去。
我下了车,站在铁板上。船身并不小,甲板上铺着铁轨,火车躺在铁轨上喘气。左边有卖饮食的货摊,许多人围在那里谈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过火车头前面,到了右边。
船上有不少的工人。朋友告诉我,在船上做工的人有一百以上。我似乎没有看见这么多。有些工人在抬铁链,有几个工人在管机器。
在每一副机器的旁边至少站得有一个穿香云纱衫裤的工人。他们管理机器,指挥轮船前进。看见这些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人的昂头自如的神情,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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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创造的喜悦
作者: 叶 舟
四周是平静的白水,远处有树,有屋,江面很宽。在这样的背景里显出了管理机器的工人的雄姿。机器有规律地响着,火车趴在那里,像一条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我看着这一切,我感到了一种诗情。我仿佛读了一首真正的诗。于是一种喜悦的、差不多使我的心颤抖的感情抓住了我。这机器的诗的动人的力量,比任何诗人的作品都大得多。
诗应该给人以创造的喜悦,诗应该散布生命。我不是诗人,但是我却相信真正的诗人一定认识机器的力量,机器工作的巧妙,机器运动的优雅,机器制造的完备。机器是创造的,生产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机器的诗才能够给人以一种创造的喜悦。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机器、指挥轮船、把千百个人、把许多辆火车载过潭江的工人,当他们站在铁板上面、机器旁边,一面管理机器,一面望着白茫茫的江面,看见轮船慢慢地驶近江岸的时候,他们心里的感觉,如果有人能够真实地写下来,一定是一首好诗。
我在上海常常看见一些大楼的修建。打桩的时候,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看。有力的机器从高处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桩打进土地里面去,一下,一下,声音和动作都是有规律的,很快地就把木桩完全打进地里去了。四周旁观者的脸上都浮出了惊奇的微笑。地是平的,木头完全埋在地底下了。这似乎是不可信的奇迹。机器完成了奇迹,给了每个人以喜悦。这种喜悦的感情,也就是诗的感情。我每次看见工人建筑房屋,就仿佛读一首好诗。一九三三年六月在广州
沉落
离开上海以前我为《文学》杂志写了一篇《沉落》,给一个朋友看见了,他说这篇小说可能得罪不少的人。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这个,给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为难了。这个短篇会给我招来许多意外的误解,这是很可能的。但是我终于毅然地把文章交出去了。另一个朋友劝我改用一个笔名,我也没有听从他的话。
这篇小说发表后不久,果然从北平一个关心我的朋友那里来了劝告。他以为这文章可以
不必写,写出来不是和《剪影》《剪影》:当时的报纸副刊和小报上发表的那些《文人剪影》等等。之类的东西差不多么?他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写文章难道是为着泄气?
我诚心地感谢这位朋友。我是常常把他当作畏友的。但是对于他这个劝告,我却不得不原封地璧还,因为他似乎不曾了解我那篇文章的主要思想。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和无数的平凡人一样,我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激情。我的眼睛也能够像平常人的那样地看,我的脑子也能够像平常人的那样地思维。所以即使我把自己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里,在白纸上消磨自己的生命,我依旧是一个平凡的人。我的血依旧要沸腾,我的激情依旧要燃烧,我依旧要哭,我依旧要笑,我依旧要发怒,我依旧要诅咒。所以我永远写不出冷静的文章,所以我永远不能抱着艺术的招牌做白日的好梦。老实说我写文章,没有一次不是为着泄气。即使我没有能力,但是我的确想过拿我的笔尖做武器。虽然我不断地在文章里犯错误,但是从我那十几本没有艺术价值的小说里面,贤明的读者总可以看出我的本意来罢。
然而这里所谓“泄气”和我那朋友所说是不同的。我个人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