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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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大表哥为什么要帮助咱俩呢?”
“为什么?”周泉重复他的语气说,“我可没有想到过这个为什么。也许是由于一种同情心的驱使,也许是包含着一种冲破贫富界限的远大理想,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人格在发生作用,也许是一种见义勇为的侠士心肠,也许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普通行为,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只是一个美丽的谜。”
周炳在心里想,他的姐姐一定已经成了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要不她说的话怎么这样难懂。他望着周泉那张像喝醉了的、长长的、纯洁的脸,一声不响地发起呆来。果然过不了几天,周炳就回学校里念书去了。他自己满心欢喜,那是不用说的。周铁、周杨氏、周金、周榕,总之周家全家,也都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的是陈家四小姐陈文婷,她天天跟周炳一道上学,只等着别人来笑她“小两口子”。何家大少爷何守仁瞅着机会就结结实实地把陈家二小姐陈文娣全家恭维了一番,说她有了这么一个仁慈的家庭环境,真是一种天生的幸福。她把这意思对大姐陈文英、三妹陈文婕说了,大家也十分高兴。慢慢地,周炳和姐姐周泉一天比一天更加亲热,对陈文雄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爱慕起来。陈文雄觉着周炳比从前乖了,懂事了,每逢和周泉出去玩乐的时候,就把周炳也带上一道去。这个时候,周炳也觉着陈文雄是一个漂亮的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一个热情、爽快、又聪明、又有见识的人,就不知不觉地对他的语言行动,都渐渐摹仿起来,心里头只想着自己将来长大了,也要变成像他那样一个人才好。在这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时候,只有何五爷何应元有一次在催回陈万利给他说区桃做妾侍的事儿当中,夹杂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你倒好,”何应元对陈万利说,“五十两银子就买了一个漂亮媳妇!”
陈万利虽然得意,却用责备的语调反击着:“看,看,看!你们读书官宦人家,世兄别见怪,怎么说出这般下流的话来!”
说完了,两家相对着微笑。
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十月九日,正是旧历的重阳节,又是星期天。陈文雄想到这一年真是广州的太平年,孙中山做了临时大总统,战争只在广西进行,广州倒是出奇地安静,就动了个登高游玩的念头。他买了许多油鸡和卤味,又买了不少面包和生果,约了周泉,带上周炳和陈文婷,那一天大早就动身,去逛白云山。他们出了小北门,走过鹿鸣岗和凤凰台,踏着百步梯,缓步登上白云山的高处。到了白云寺,他们看了看佛像字画,又看了看集的欧阳询所写的“怡云”两个大字,喝了茶,签了香油钱,就到寺门外面去眺望风景。这天天气极好,暑热刚刚退去,凉风慢慢吹来,太阳照着山坡,连半点云雾都没有,从高处望下去,可以望到很远很远的所在。有几十万人在那里忙碌奔走,在那里力竭声嘶地吵吵嚷嚷的省城,如今却驯服宁静,不像包藏着什么险恶的风云。珠江围绕着大地,像一根银线一样,寒光闪闪。周炳和陈文婷高兴得你追我,我赶你,满山乱跑。陈文雄忽然觉得万虑俱消,飘飘然有出世之感,就叹一口气说:“嗐,这真有诗意!”随后又用英文低声念了什么人的一些诗句,但是周泉并没有留心去听。她这时候觉着自己正站在整个地球的尖顶上,一切人都趴在她的脚下,她满足了。她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了。逛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下山往回走,沿着百步梯,弯弯曲曲地在山谷里转。后来,他们又到双溪寺去看了一会儿,才找了一座上下一色,全用白麻石砌成的古老大坟,在那地堂上坐着野餐。周炳和陈文婷哪里有心思去吃东西,只把面包掰开,胡乱塞上些肉呀什么的,就拿在手里跑开,去摘野花,拣石头玩儿去了。这里陈文雄看见周泉兴致很高,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想趁这机会和她说一说,就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爱情是伟大而崇高的,又是自私和残忍的,是么?”周泉不明白什么事儿,就把面包从唇边拿开,一面咀嚼一面说:“是呀,真是这个样子。”陈文雄把身体更向她靠近一些,一半是恳求、一半是威胁地说:“小鸽子呀,我的小鸽子呀,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多么想完完全全地整个占有了你!我要用我的双手,把我自己的谷子喂饱你,让你为了我而更加美丽。只要我有一次看见你吃了别人的谷子,我的心就碎了,我就疯狂了。我完全不能够让别人的谷子,经过别人的手送到你的嘴里,而你却吞了下去。妒忌会撕碎我的心,会使我立刻就疯狂。一定会的!”周泉不明白他的用意,就用眼睛望着天空,不做声。陈文雄继续说道:“你为什么那样傲慢,不睬我?我要求你笑就对我一个人笑,说话就跟我一个人说话,走路跟我一个人走路,总之,除了有我在之外,你就是一块不说、不笑、不动的石头。你能够答应我么?”周泉还是不明白,就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一点也不懂。如果照你这么说,我自己还存在么?我还有个性么?我还有独立的人格么?”陈文雄说:“小鸽子,你要知道,爱情的极致就是自我的消失。从来懂得爱情的人都能够为爱自己的人牺牲自己的幸福。这就叫做伟大。”周泉轻轻摇着头,说:“按那么说,我应该……”陈文雄立刻接上说:“对,对。你个人的意志应该服从我们共同的意志。你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得到我的同意。哪怕是看电影、吃冰淇淋那样的小事!”周泉这时候才明白了,原来陈文雄是指的最近她同何守仁去看了一次电影,吃了一次冰淇淋的事儿,她的脸唰地一下子绯红起来了。
“那不过是普通的社交,”她低声地、含含糊糊地解释道,“社交公开不是你极力主张的么?况且他不是别人,还是你的拜把兄弟呢!”
陈文雄非常固执地说:“社交公开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说过爱情也可以公开。至于说到何守仁,那样势利卑鄙的小人,还是不提他为好。他对你既不存好意,对二妹也怀着歹念头。”
周泉很生气地说:“你太冷酷了。我保留我的看法,我保留我的权利。”
陈文雄盛气凌人地扭歪脖子说:“小鸽子,你过于傲慢了。这对你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就是对你周家全家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要想清楚。”
周泉受了很重的打击。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上立刻转成苍白。一对雄伟的山鹰,振着翅膀啪啪地掠过他们的头上,一阵微风送过来一片云影,石头缝里的小草轻轻地摇摆不停。周泉一声不响,浑身打颤地站起来,也不告别,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山下走。周炳发觉了这种情形,飞跑前来,撵上了她。陈文婷拉着她哥哥的衣服,一个劲儿追问究竟。走到山脚下,周泉站着喘气,周炳就问她怎么回事,她余怒未消地说:
“不用说了。他干涉我的自由,还侮辱我的人格,还侮辱了咱们全家!”跟着把刚才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炳,还叮嘱他不要对别人说。周炳听了也很冒火,就安慰他姐姐道:“我还当他是个侠义之人,原来也是一个坏东西。有钱的少爷没有一个好的!咱们回家去,不理他,让他跪在咱家门口三天三夜,也不理他!”周泉万般无奈地点点头说:
“对。咱们不理他!”
姐弟俩继续往家里走,谁都没有说话。可是走了半里路,周泉就停下来,眼巴巴地往回望。周炳不好催她,只有闷着满肚子气,站在路边等候。周泉望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就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回走。这回没有走几步,又停下来了。周炳问:“累了么?”她说:“累极了。”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望望,可始终没见个人影儿。来的时候兴致冲冲,回的时候清清冷冷。不知道陈文雄是坐在石头坟上不动呢,还是绕另外的道路走了,他们姐弟俩一直回到家,还没见他赶上来。周泉失望了,悲伤了。回到家里,也不吃饭,只是睡觉。周杨氏着了慌,怕她撞了邪,得了病,追问周炳,又问不出个究竟,急得不知怎么才好。一天过了,没见陈文雄来。两天过了,没见陈文雄来。三天过了,还是没见陈文雄来。周泉当真病了,连学校里也请了假了。周炳看见她这个样子,很替她担心,可是也没有什么法子。
谁知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周炳和陈文婷放学回家,在三家巷口却碰上陈文雄和他姐姐周泉成双成对地往街上走,看样子怪亲热的。等周泉回家,周炳把她拖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里,避开妈妈的耳目问她道:
“你们怎么又好起来了?是他赔罪了么?”
周泉说:“没有。是我去找他了。”
周炳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你服从了他的专制了?”
她的眼睛红了,声音发抖地回答道:“我服从了。那有什么关系呢?自古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些小事情,也犯不着因小失大。”
一向老实和气,不容易发火的周炳生气了。他十分粗鲁地说:“你怎么那样没有志气?你失什么大?”
姐姐抚摩着他的刚刚留长了的头发说:“你年纪还小,你还不懂得这些个事情。俗语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嘛。你不懂这些个,因此你这几年做了不少的傻事情,不少的傻事情,哦,真是的,不少的傻事情!你跟老师闹翻了,你跟剪刀铺子东家闹翻了,你跟干爹、干娘闹翻了,你跟鞋铺子的小老板闹翻了,你跟药店掌柜的闹翻了,最后,你跟那管账的也闹翻了。他们纵有不是,可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体面人物嗄!番薯、芋头,也没有个个四正的,——看开一点就算了!”
“孱头!”周炳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把周泉骂得哭起来了。从此以后,周炳整天跟爸爸、妈妈吵嚷,闹着要退学,要回到剪刀铺子去打铁去。
11 幸福的除夕
平常的时间过得快,动乱年头的时间过得更快。还来不及计算打了几回仗,谁上了台,谁下了台,一下子就过了四年。大人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旧历除夕那天晚上,皮鞋匠区华一家人,正在吃团圆饭。他忽然感慨万端地放下酒杯,对他的老婆区杨氏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说得很简短,但是说得那么斯文,简直使举座为之惊奇。
他说:
“日子这个东西,简直像只老鼠。你望着它的时候,它全不动弹;可是你扭歪脸试试看,它出溜一下子就溜掉了。不是这样么,老伙计?”
老伙计笑了。其余的人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在桌上吃饭的,除了他俩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之外,其他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笑得搁下饭碗,掏出手帕来擦眼泪。大女儿区苏,今年二十岁了,是个熟练的手电筒女工,笑得很开心,但是还有点矜持。二女儿区桃,今年十八岁,在电话局里当接线生,人家都不叫她本名,只管她叫“美人儿”。拿省城话来说,就叫做“靓女”。她笑得恰合身份,既是无忧无虑的开怀大笑,又显得妩媚又温柔。第三的儿子区细,今年才十六岁,在一间印刷所里当学徒。他笑得前仰后翻,差一点儿坐不牢,摔在地上。小儿子区卓,才十一,在家里跟着学做鞋。他本来还没听懂什么意思,只是跟着大家笑。区华望着这一群儿女,又望着他的能干的老伙计,那车皮鞋面的巧手女工,就不管自己说的话是错是对,从心里面生出一种无边的乐趣。
区华这种感慨是有所指的。他想到自己家里,也想到住在三家巷的那两个连襟,周铁家和陈万利家,不过他嘴里没说出来。当初杨家老丈人把三个女儿陆续嫁给陈家、周家和他区家的时候,也是经过了一番挑选,斤两都差不离儿的。可是大姨妈跟着大姨爹先发了,享了福了,儿女穿鞋踏袜,粉雕玉琢的一般。二姨妈跟着二姨爹,前几年光景不大顺坦,这几年做工的做工,读书识字的读书识字,也看着要发起来了。只有三姑娘嫁到南关珠光里他区家,如今还得起早睡晚,做一天吃一天,儿女们也都没有半点文墨。幸亏他的老伙计那门手艺还不错,他在这一项上还夸得上口。这样,他虽比不上他那两家连襟,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话,这四、五年的变动也真大。单说周家:周铁的头发和满嘴的络腮胡子都花白了;周金右手的大拇指叫机器给轧扁了;周榕当了小学教师;周泉中学毕了业,在家里闲住着;周炳也从小学毕了业,如今在中学念书了。照区华看来,这就好像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奔赴前程,而他自己就老是对着那钉皮鞋掌的铁砧子,一点也不动弹。说到陈家,这几年更加锦上添花,叫别人连正眼都不敢望一望:陈万利越老越结实,生意也越做越大;大小姐陈文英当了军官太太;大少爷陈文雄当了洋行打字;二小姐陈文娣当了商行会计;三小姐陈文婕、四小姐陈文婷都在大学、中学念书。要是加上何家的何守仁读大学,何守义读中学,何守礼读小学的话,区华给他们算了一下,在三家巷里面,如今就有两个大学生,八个中学生,两个小学生。三家人的孩子个个念书。不能不说文昌帝君的心有点不公正。就算周金念书不多,可他总算念过正经的学堂。区家跟他们比起来,那是“八字都没有一撇”呢。区家三代都没进过学堂,也都没开过蒙,没拜过孔夫子。如今还算区桃自己争气,有了电话局一份工,晚上抽点休班的时间,自己买了些课本、簿子,请她表弟周炳教着认识一两个字。……区华觉得日子过得快,觉得社会上确实发生了一些新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至于社会上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什么事,为什么许多人都兴高采烈地吵吵嚷嚷,刘震寰、杨希闵跟莫荣新、邓本殷有什么不同,蒋介石和陈炯明有什么差异,他就弄不大清楚,也没有心思去多管了。团年饭刚吃过,区桃换上一件浅蓝镶边秋绒短上衣,一条花布裙子,带上区细、区卓两个弟弟出门去了。周榕夹着几本小书,穿着黑呢子学生制服,从外面走进来。他最近正在帮助区苏她们组织工会,常常夹着些既不裁开、又不切边的小书来,和她谈天,又和她一道出去找她那些工友。这个晚上,周榕看来心情特别好,他向大家问过安,没有马上到区苏房间里去,却在那皮硝味儿很浓的大厅里,紧挨着区华坐下来,东拉西扯地闲聊着,区苏也陪坐在一边。区华一面抽着生切烟一面打着饱嗝,说:
“阿榕,如今这世界,到底是好了些了,还是坏了些了?”
周榕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道:“自然是好得多了。”
区华轻轻摇着脑袋说:“何以见得呢?仗还要打。捐税还要缴。柴米油盐,一分银子都不减。”周榕热心地解释道:“三姨爹,那些事可不能急,慢慢会弄好的。咱们现在要革命,要打倒那些万恶的军阀,要打倒那些侵略咱们的帝国主义。等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区华说:“那倒不错,可是你们拿什么去打倒人家呢?人家可不是空着手站在那里等你们打的呀!”周榕理直气壮地说:“不错,咱们目前力量还差一些。可是俄国人会来帮助咱们的。——孙中山已经同意了。现在有一股浪潮,正在用无比的威力推着全国民众向前冲,军阀和帝国主义虽有枪炮,是再也挡不住的!三姨爹,你想想看,全国的党派都到广州来了。这些不是力量么?像我大哥,他是共产党。像我的同学李民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