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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李碧华文集-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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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后,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飘渺,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抑或哪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消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愈,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的,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糊里糊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糊里糊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什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托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得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实她心底里并不是想我去,只故意要我传话,好,如果我去,我会设法撬你墙脚。撬了来扔也好!反正你俩意见不合,无法团圆……〃
    〃我那么多工夫要赶,谁知下午是否走得开?到时再说。〃嘴说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掴小何两记,然后飞身至沙田。终于我按阿楚家门铃。
    家人不在,她来开门。一见,原来为了发泄,剪了一个极短的发型,短得几乎可以当尼姑。她见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愕然。
    我进去,她也不招呼,拎起电话继续对话:〃——试就试吧,落选不等于一切没希望呀——我知道,不过——你听我说,钟楚红不也是落选港姐吗?她现今一部戏收四五十万,还说一口气推了六部。——泳衣?怎么这些导演一个两个都要泳衣试镜?——看着办吧,签四年,长是长了点,不过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红,就搏尽豁出去,别不汤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对方蘑菇了二十分钟,看来不过是某落选佳丽,作推心置腹状向她问意见。谁知是不是问意见?反正她们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找了一些记者展示谦虚彷徨无知,人总是爱怜弱小的,自是乐于赠言。——说到底,还不是搏宣传?签不签约好呢?其实心中已经狂签了七千次:〃我愿意!〃
    阿楚重感冒,声音深沉如一只低音喇叭,令在旁听到的人也喉头不适,她还要讲那么多废话,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点收线,她见到我手势,又装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书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种奸人才吃的草药糖。
    终于她收线了。然后开始把刚才的无聊对话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机构争相邀约,落选佳丽无所适从〃之类。文中不免涉及些从前的例子,钟楚红、赵雅芝、缪骞人……选美经典作品。
    〃你等一会。〃阿楚淡淡地说,〃写好后给你带回去,告诉老编是独家的。〃
    〃也许她转头又向另一记者讨意见了,你还带病赶稿,独家不独家又如何?还不快去休息?〃见她不理,气了,〃你吃过什么东西,竟一病不起?你们那天到何处晚饭去?〃她不回答。
    〃真是时运低,遇鬼之后,你病了,我又受伤——〃
    〃你受了什么伤呀?〃她边写边问。
    我便把那灾祸重述一次。——当然,如花为我冰敷的一节绝口不提,其他的……也绝口不提。我学得油滑了,把伤势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详尽,活灵活现。末了还说:
    〃现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没要你同情。〃阿楚沙哑着老牛一样的嗓子说,〃有什么关系?〃
    〃阿楚,〃我实话实说,〃我们和好吧。趁你生病,没气力吵架,我们就不必再吵下去。你这样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这样认错的?〃
    〃我这好算认错?〃
    〃你惹我生气,还不算错?〃
    〃你也惹我生气——〃 
    
    〃总之一切都是你错!〃她激动了。
    〃不,〃我道,〃——但算了。对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较软弱,眼圈一红。 〃阿楚,〃我的声音充满温柔,〃难道你没有信心?你以为自己斗不过一个鬼?〃
    〃你不可以爱上她。〃
    〃我发誓不会!〃
    〃她无处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气地质问,〃在你洗澡时突然出现,你怎办?〃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底,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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