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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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所“痴”,是为何?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神色萧索,他所愁所悲,又是为何?
剑气渐收,雕花缓现,吟声趋弱:“直待仙人抚我顶,从而结发受长生!”
当此舞剑之时,顾惜朝不疑旁有他人,是以于所学之句中,从心中所感所念,或远朝的曾几、张先,或近人如黄遵宪,“英”韵句信手拈来,并无半点晦涩之意。
其舞始如风行水面,后又如虎啸龙吟,自“痴儿”句起又添缠绵愁怛之意,虽自道无人观看,却更显肆意纵横。
月下剑舞,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动静之间,相生相溶。更有竹影婆娑,月影幢幢,光影交错间,虚虚实实,直教人看不清,道不明。
而那一柄雕花木剑,虽古朴沉重,却被顾惜朝赋予了潇洒飘逸之姿。
戚少商只觉剑美,舞美,人更美。然而最震撼他的,却是其中无法忽视的迫人气势,其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信念!
难道这旦角,胸怀江山?
顾惜朝,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戚少商暗道,从墙头一跃而下,准备敲门。
正当此时,一阵小汽车的马达声从胡同口传来。
这并不繁华的西城区小胡同,怎会有小车前来?戚少商心念一动,退到大槐树的阴影下躲避。
小汽车竟望着他藏身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
——TK130,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和熟悉的车牌号,这是原本投靠黑木、现又成了清田座前得意人物的、北京城里最臭名昭著的汉奸——傅宗书的车!
戚少商手指紧攥,傅宗书是全国著名的富商,甚至戚家与他亦有来往。但他倒卖烂米破棉霉肉给军队,压榨工人,投诚日本人,他卖国贼的名声与他的财富同样闻名。
戚家的老太爷与他的来往可以说是不得以而为之,而顾惜朝呢?再有名些,他也只是个戏园子里唱戏的,他竟与那傅宗书亦有交情?
车驶过来,正停在顾惜朝家门口。车门打开,一双脚伸出来——那是一双女人的脚,藕荷色的绣花缎面,鞋美,脚更秀气。女子走出来,缓步走上台阶……
——他认出来,这正是傅宗书的独生爱女,傅晚晴。
戚少商心中一凉,难道这就是他的“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他的“公家事,难道就是指这个?为了这女子而投靠傅宗书吗?
这时女子已经敲响了院门,顾惜朝迎出来:“不知傅小姐来访,顾某未曾远迎。”
女子颔首带羞:“顾先生……”欲拒还迎含情目,似诉又羞桃花脸,果然可称倾国倾城。
顾惜朝将女子迎进门,低首间,看见台阶旁已被重露打湿的如意斋乌木小笼,疑惑地眼向四周望了望,若有所思。
“顾先生……”里面女声轻叫。
“哎~”顾惜朝向戚少商躲藏的树阴下匆匆一瞥,应声进去,随手扣上门,关上了院里院外的两方天地。
戚少商没有再呆下去,趁着傅晚晴的司机一个不注意,闪身离开。
夜色浓重起来,月光不复清朗。戚少商长长的影子打在胡同里的碎砖墙面上,模模糊糊的,盖不住那长年不褪的绿色青苔。
那些与老北京同生同龄的苍苍青苔,只有它们,眼望着戚少商的背影,于万籁具寂的黑夜中,独行远去。
电影里这个叫“傅晚晴”的女角戏份不多,是由一个内地的新人,叫颂嘉的来扮演。
女孩子与傅晚晴完全不同,热情爽朗而且大方,在几个剧组之间来回跑动拍戏,很辛苦也很买力。崔略商他们几个人和她玩得很好。
这天恰好是她生日,下了戏,便叫上了组里几乎所有的人一起去喝酒唱歌。铁游夏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本来不想去的,可没禁得住一旁的崔略商那巴巴的盼着他一起去的眼神,便也去了。
酒过三巡,KTV包厢里没倒下的人,除了千杯不醉的崔略商,就是打定了主意没碰一滴酒的铁游夏。
铁游夏怎么也没想到,崔略商这个还未走出校门的小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好的酒量。
屋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群人,酒气冲天,他向崔略商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了KTV,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拣了片干净地儿坐了。
“我说老头子,人家女孩子生日诶,再怎么说您也得少喝点儿吧?”即使隔了浓重的夜色,铁游夏依然能感觉到崔略商脸上那极富感染力的、如太阳般的笑,照亮了一方的夜空。
“得了吧,学龄前儿童,谁像你这么好酒量啊!”铁游夏也笑了,“对了,你这么能喝,遗传的?”
那边静默了一刻,方听见崔略商的声音,稍稍有点变调的:“不知道……”
“不知道?”
“恩,我不知道我爸妈能不能喝呗,从小没见过他们……哈哈”崔略商干笑两声,“我生出来的时候身体不好,仨月大了那哭声还像耗子似的,长得也跟个耗子似的,眼看着活不成了,爸妈就把我扔福利院门口了呗……不过也挺好笑的,阿姨说我到了福利院还没三天,一下就能哭得跟猫似的了,活蹦乱跳的,医生说,这孩子命大,又活过来了……哈哈,你说我亲生爸妈要看见我现在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样子,还不后悔死?”
崔略商还在笑着,铁游夏却低头沉默了。
追命这孩子,居然,是这样的身世!被遗弃的吗?可是他居然还在笑,对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每天都发出浓厚的、来自内心的笑!
半晌,铁游夏抬起头来,神色严肃而认真地,穿透了深黑厚重的夜色,直视崔略商的眼睛:“追命,看着我。答应我,以后,如果你有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好么?”
●第九章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在某个只有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人的夜晚,铁游夏这样告诉崔略商。
当时崔略商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仍然笑着,回过头去,望着浩渺辽阔的天空,几颗星子如豆,月色荧蓝。
所以直到多年以后,铁游夏才真正知道了当年崔略商总是笑着的原因。
他告诉他,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笑,他该怎么做;他不知道,当他是“追命”的时候,除了笑,其他的,还有属于他的表情吗?
开心的时候,笑,受伤的时候,笑,顺利的时候,笑,困难的时候,还是笑……因为他只会笑。
“那你‘铁手二号’的时候呢?”多年以后的铁游夏打趣道。
“那是特殊情况,我只有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才会学你。”崔略商没好气道。
“可是,即使现在,你还是一直笑着的。”铁游夏正色看着对面人的眼睛。
“是。那是因为现在,我的日子里,真的只剩下快乐了。”英俊的男孩扑向他,露出朝阳初升般的笑容。
然而这样的对话,是在多年以后了。
可惜《梨园惊梦》的时代里,铁游夏并不了解。他仍然如教育一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与崔略商相处。
比如说这天,崔略商将新的“剧本”递给他,一脸忿忿:“戚少商这厮根本就是个笨蛋!”
戚少商是笨蛋?这又从何说起?铁游夏疑惑地接过剧本,打开细看:
他看见我们的男主角戚少商,正在深夜北平的胡同中独行。
更深露重,漏滴声声,掉了色的朱门掩不住墙内的暗香满院。
戚少商站在自家门前,仰望这肃穆的匾额、庄严的瓦檐。
古老的北平,古老的四合院,永远端庄而安宁,四四方方,坐北朝南,依傍着巍巍紫禁金銮,如同这个城市本身一样大气磅礴。
然而院子里面呢?隔了一堵堵的墙,盖上一层层的瓦,谁知道深深庭院之中究竟有几多悲欢聚散,几多惨淡怛绰?
朱漆铜环的大门,好似屹立的千年的城门。打开了,里面是黑洞洞教外来人看不分明的一片;关上了,便是打不穿磨不透的铜墙铁壁。有谁来开?
但这就是他的家。
他闭着眼睛都能绘出:进门一方宽敞开阔的天井,四周是方砖地的矮回廊,正屋前六只黄釉波纹大水缸,左右各三,一溜儿排着,养着二十几年的老红鲤。
这是他童年的乐园,如今的束缚所在。
幼年的他曾在这天井之中、水缸旁边与郝连、老八嬉戏打闹,望着这高高的天井、深深的庭院,以为这院子就是整个世界;而现在,他长大成|人,渐渐懂得了这院子里童年时看不到的东西,也曾一度成功地离开,却仍然被召唤回来。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四合院,究竟有怎样的魅力?或者说这四四方方的北京城,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
他们束缚着他,从他幼年时起,就在他身上缚上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锁,就像那顾惜朝唱的戏,一声一声又一声,诶乃绵长,欲尽还来,似有又无,如春日里的飞絮,惹上身,便挥之不去。
戚少商暗叹一声,不就看了几眼那顾惜朝的剑舞么?竟莫名地又想起了他。定了定神,伸手扣响了门上铜环。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向里打开,端着煤油灯出来应门的,是管家老穆。
老人苍黑的脸上尽是深深的邱壑,老了,眼神不好,昏黄的眼就着昏黄的灯光端详了半天,方认出戚少商来:“孙少爷?您可回来了。天黑路滑,我给您照着……”
“嘘——”戚少商竖起食指靠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着老穆回去休息了,自己端着煤油灯回房。
经过二姨太惠玉房间时,却见小丫头凤喜在门口蹲着打盹儿,房里白炽灯亮着,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和那几房姨太太的议论传出来。
“老爷子这一病不起的,也不知哼哼唧唧能熬到什么时候。”这是最牙尖舌利的三姨太兰馨。
“嘘~三姐你小声点,当心老爷听见了,不揭你的皮!”这是刚过完四十寿辰的四姨太鸣鸾。
“当心个屁!都老糊涂了,二姐四妹是菩萨心肠,我可不是……哎呀清一色,胡了!五妹呀,难得你今天尽打好牌给我,改天请你上重庆菜馆去!”
“三姐说笑了,我这是该打什么打什么……”这陪笑的应该是五姨太文岚,一年前戚老太爷刚在翠云坊看上的,据说年纪比戚少商还小上两岁,他们还没见过礼。
戚少商无奈地笑笑,惠玉、兰馨、鸣鸾、文岚,老爷子共娶了四房姨太太,似乎除了刚来的这个文岚,个个都是能生事的主。
其实也难怪,这里就算是最老的惠玉,也才五十出头,据说是二十年前老爷子六十六周岁寿诞上进的门。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四个女人,哪个不是守的活寡?无儿无女的姨太太,除了打几圈牌,抽几口鸦片,想的就只有靠老头子死了后分得些家产,方安慰了这活受罪的一生。
是以戚少商虽是女人堆里欠了一身债的风流鬼,出国前就已是京城公子哥里响当当的花心大少,也算是对付女人有点经验的男人,然而对家里的这几个姨太太,他却亦是常年躲着为妙。
正待举灯离开,不防那打着盹儿的小丫头凤喜醒了过来,抬头见戚少商站在门前,忙一叠声叫道:“二太太,孙少爷来啦!”
戚少商阻止不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二姨太惠玉那特有的、如瓦刀片儿一样的声音传出来:“少商啊,难得你今天有空,来看看我们几个老东西?”
戚少商心里暗骂一声,硬着头皮走进去。
房间里四下昏暗,只牌桌上方一只白剌剌的灯泡亮着,四方的牌桌桌面上用白布蒙了,绷得紧紧地绑在四条桌腿上。
白布的上方,则是四双——不,是三双苍白而衰老的、满戴着宝石珍珠翡翠的手。再往上,是三张松弛的、已不再年轻的脸,却是涂得红的红,白的白,像是土旮旯房子上抹了石灰粉——经白灯光一照,狰狞得恐怖。而另外一张年轻的脸,也就是五姨太文岚,早在戚少商进来的一瞬间站了起来,垂首立在一边。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戚少商颔首一一和她们打着招呼。
“哎。”眼皮抬也不抬的是二姨太惠玉,戚老太爷的原配死得早,这二姨太在戚家是有些地位的。
“哎呀少商啊,还不快过来坐!”满脸堆笑的是兰馨和鸣鸾。
“孙少爷。”只有站着的文岚怯怯地唤了他一声。
“哎哟文岚我的好妹妹,少商又不是外人,你这么站着算什么?你看看,少商反而不好意思了呢!”鸣鸾道。
“四妹说得是,按道理,五妹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少商祖母辈的人了,哪有像你这样仔细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文岚妹妹在这里,少商哪会来看我们这三个老太婆?”兰馨接道。
“这个……我只是恰好路过……”戚少商被兰馨一番话噎住了,半天憋出一句。
“好了好了!”垂着眼睛半天没有发话的惠玉抬眼道,“文岚和少商还没正式见过礼,今儿个在我这儿就算正式见了,虽说文岚比少商还小上两岁,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免。文岚哪,你也要有点长辈的样子!”
“哎~”戚少商应了,方对着那文岚一揖,“五太太。”
“孙少爷。”那年轻女子却仍是怯怯地回了声,低头站着。
这时戚少商方仔细打量了她两眼。低着头,脸盘子看不太真切,只觉得是尖尖下颌的瓜子脸,长着两道不甚调和的浓眉,却瞅着恁地清秀,带着英气的清秀。有点像……顾惜朝?
戚少商吓了一跳,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又想到了顾惜朝?!
幸而此时惠玉摆了摆手道:“我累了,大家也早些歇了吧。凤喜,送孙少爷回房!”
戚少商忙退了出来,支走了凤喜,自个儿回屋。经过书房的时候,习惯性地在窗台上左数第三棵杜鹃花盆儿下一摸,随之一愣,一张卷成条状的纸片攥入掌心。
四周看了看,没人,戚少商推门进了书房,点亮了煤油灯,移开灯罩,将纸条在火上微微一烘,两行字清晰地显出来:
“10。26,晚9,百顺胡同7号,傅宗书
HL001,10。25”
不一会,字迹便缓缓褪去。戚少商将纸条投入火中,煤油灯的火光一下子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下去,纸条业已成了灰,散了。
捻灭了煤油灯,戚少商摸黑回了自己房间。
不是没有一点疑惑的,从东城戏园刺杀黑木开始,一直是HL001用这样的方式和他单线联系。他也曾想过,这HL001是怎样才能潜入他家中,再将纸条放入花盆底而不被发现。显然,这HL001,对戚家院子相当熟悉。
HL001,究竟是谁?
幸而戚少商并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的人,在西点的三年,已经让他充分地了解,作为一名为军方工作的特工,不该知道的,便永远不要发问。
所以他只是攥紧了拳头,暗念:傅——宗——书!
=
铁游夏仔细看完了,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旁边仍然一脸忿忿的崔略商:“戚少商哪里笨蛋了?他得罪你了?”
“不是我,是这个文岚啦!人家女孩子明显很喜欢他嘛,他居然不理!”
“这文岚哪里喜欢戚少商了?”铁游夏将文本又匆匆浏览一遍,笑道,“文本上根本没有。偶像剧看多了吧?学龄前儿童?”
“我就是知道!”崔略商把脸皱成了一只烧卖,“再说了,我用脚指头猜也猜得到,莫名其妙出来个女的,肯定是这样!”
铁游夏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旁边人的脑袋,敷衍道:“好啦好啦!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乱猜,也许下一幕戚少商就知道了呢?”
只见那崔略商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然又大叫一声:“不行!那顾惜朝怎么办?”
铁游夏一脸黑线,天知道这孩子的逻辑是怎么回事:“这跟顾惜朝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看,顾惜朝喜欢戚少商,文岚也喜欢戚少商,要是文岚先让戚少商这呆子知道了,我们家惜朝岂不是惨了?”
铁游夏默然,追命这家伙,连爱与被爱的关系都不明白。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