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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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咋咋?唐先生?那可是个老实书生啊!”黑黑胖胖的大参议就冷森森地笑了,反问:“老实书生?你知道他偷的是什么?他偷了人家虞司徒庙一架宋琴!知道吗?就跟诸葛亮在空城计城楼上弹的那一模一样,人家的镇庙之宝啊!”陈八卦知道唐先生课余时间喜欢操琴,但不知这琴竟是虞司徒庙的,就将信将疑着问:“真有这事啊?”高高瘦瘦的二参议就说:“唐先生盗宝的事一直给你压着,能压住了你使银子,把宝物给人家送回去,压不住了那只有按贼法办,这事先不说了。你的老四孙文谦,说起来真是对不住老连长啊!咱闲言少叙,你看是这,卷子我们先搁着,把事情往活里盘是你们自己的事,听懂了?”
回来一说,孙校长先就躁了。他把黑呢礼帽在手里啪啪地摔着,说:“这是给人搁事哩!当年唐先生买这琴时,钱不凑手还向我借了三十块银元呢!”这话陈八卦相信,但这年头你同谁去论理?他只有无奈地拍打自己的帽苔子。孙校长又说:“这年头啊,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依我看啊,咱们自己武装自己,自己保护自己,这才是正经主意。”他也在切切实实地实行着“正经主意”,他从方桌上拿走的三千银元,实实在在地买了枪,买了弹药,又从省城请了教官训练高等小学十四岁以上的学生,实弹射击已经搞了两次,学生们情绪很高,教员们也打枪习武,高等小学成了文举武备的榜样,上下州川的几所学校都来观摩,士绅们对此评价很高。
眨眼就入了腊月,陈八卦几次进城去东背街见老连长,都吃了闭门羹,要么说人出外巡视去了,要么说人身有恙不便见客。托虞司徒庙香线上的人打听老四在何处关押也没有结果,从矮胖子土包子两个参议处传出的话是:过了腊月初八事情就没救了!
孙老者急得心里起了火,满嘴都是燎焦泡。他第一次感到银子钱的作用不是万能的……他接连两夜和陈八卦对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蓦然,陈八卦把手里的红铜茶壶朝桌上一,想起他从香线上获得的一个重要信息,就说:“前年着,取仁到王山沟收账,差一点叫白脸娃娃给杀了,理由是有人举报说取仁是洛南土匪曹鸡眼的军师,你知道是谁陷害咱老二吗?咳,是云游在外的金陵寺住持释悟真!”孙老者惊问:“释悟真?”陈八卦说:“就是因为用庙产办学的事,跟咱打官司的范长庚!”孙老者说:“怎么是他?他处处替菩萨说话,口口声声出家人不理俗事,怎么会给人背后使坏?”陈八卦说:“这个人啊,人出了家心没有出家。今年就一直在红崖寺、红安寺、万灯寺一带讲经说法,老四放走南天罩,还是这个范长庚给白脸娃娃点的捻子!”孙老者垂下头,说了两句话:“这年岁人心险恶,可要紧的是,咱自己身手不干净啊!”陈八卦叹息着说:“唉,说到底,还是我和他———”孙老者愁眉苦脸着,心想四个媳妇都娶回来了,是头一回团聚过年,小金虎也会跑了,会叫爷爷了,他心里是苦中有甜啊。他抱着金虎去赶了一趟打儿窝的集,心里的皱皱折折都熨平了!金虎知道拿麻钱儿能买洋糖,知道拿麻钱儿能买灯笼买年画买花炮,几乎是金虎的小手指到哪儿他就把钱花到哪儿,当爷爷的高兴坏了,这实在是他失去长子之后的一个巨大的补偿。可是,又一个分离就在眼前,他拿定主意要将金虎留在身边……
可是,他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对这个凄凄苦苦的儿媳妇开这个口。说叫她去享福?叫她去当侍女、当小妾?说叫她去以身赎人?叫她去报仇雪耻?孙老者和陈八卦以至孙取仁都想不出合乎情理的说辞。这是一个屈辱与痛苦的选择,用大儿媳去换四儿子,叫嫂嫂去赎小叔子,对十八娃而言,这无异于卖身求荣无异于认贼作父无异于助纣为虐……
但是在饶的心里,这并不是多么难解的疙瘩。看着两个老男人吊着黑脸一夜夜对坐,看着自己的丈夫眉头挽个疙瘩出出进进没个好脸,就几次忍不住要插嘴上去。她把六寸碟里放凉了的蒸馍蘸蒜馏热一回又一回,她把升子里的水烟丝一次一次在牛皮烟包里装满,她往红铜茶壶里一遍又一遍地续水,看看陈八卦头上膨胀飞的帽苔子,看看老公公头上日见枯索细瘦的花白小辫儿,就试试探探地说:“福吉叔,大大,在您二老面前我是不晓得啥的娃,可按我的笨想,老四的事,我大嫂的事,其实是一回事,把我大嫂安置妥当了,老四的事也就搁下了。”陈八卦垂闭着的眼皮闪了一下,饶说话的气就稍稍足了一些,她继续说:“福吉叔,大大,我揣摩过我大嫂的心思,她的心思全在金虎身上,为了金虎,她火坑水牢都敢跳。谁都知道,这年岁里,在咱商县地界,老连长就是龙王,谁碍了他的手脚逆了他的心意,他就叫谁房响锅炸家破人亡。他这些年一直给咱使些小绊子却没和咱闹翻,一是大大在州川的威作,他纳粮派款得依靠大大,再就是依着大嫂这一层关系,隔山转坡地咱和他扯得上是亲戚,三就是福吉叔有恩于他,多少的面子他都不好扯破。可如今,他拘押咱老四,明里说是因为放了南天罩,可他心里打的是我大嫂的主意。按我女人家的想法,咱抗是抗不过去的,这一潭水也聚了多少年了,也该到放的时候了。可明搭火上地把我大嫂送上去,这于咱折身价,也于他老连长失体面,双方都显得茬子太硬。”
崂峪庙(8)
孙老者不吸水烟了,只拿昏黄的眼珠瞧着这个儿媳。饶就大着胆子继续说:“大大呀,福吉叔,按我笨想,眨眼就要过年了,是亲戚都要关照关照哩,扫七灰呀,做豆腐呀,盘锅镘墙呀,蒸馍熬肉呀,炸个油糕面花丸子呀,他那大家户肯定事情多人手少。咱也到他门上走一走,看他有啥活需要帮的,有啥年货还没备的,就算是跟他走亲戚,就算是给他看腊八。这样走扯着,合情又在理,他能把咱撵出去?”
陈八卦晃着红铜茶壶,夹着发红的眼珠问:“走亲戚一说倒也合人情世道,可是谁去哩?叫你大大去?叫你的取仁校长去?”正说着,十八娃相跟着琴和忍来了,看着大大日夜熬煎,妯娌们也坐卧不安,听着饶在上房屋里八八九九地给大大说着,就忍不住跑上来,看老四这事咋得下场呀。
见妯娌们围在自己身边,饶更壮了胆子。她说:“大大去不成,大大是大大哩。校长也不能去,校长是校长哩。他们一去人家就知道是奔老四来的,反倒把事情弄生硬了。”
陈八卦眉眼一乐,双手捂了帽苔子,问:“那你说说,最合适的是谁去?”饶脖子一扬,说:“大大,最合适的是我去,我大嫂去!人一看,我就是做家务的手儿,大嫂呢,她抱着金虎给他拜了干爷,这是当堂子上众人眼鼻底下的事。再说,又有石瓮沟那边套着老亲戚,白说黑说都翻不了脸,我姊妹去给他看腊八帮年节,礼性上不拿银子不拿钱,就按他石瓮沟的老乡俗只拿十二个大花馍,说到底还是走亲戚。”
陈八卦鼻子里哧地一笑说:“人家也不瓜不傻的,就看不出来你的目的是为了老四?”饶说:“老四的事我先挂口不提,只说是亲戚,我俩年节时上来帮人手的。”
琴猛然大喊:“我也要去!是他老连长叫孙文谦把我办过来的,如今我男人出了事,我要去看看,我要叫他给我放人!”饶以抱怨的目光瞅了大嫂一眼,大嫂就说:“男人对于女人就是一层天,是我把实情给琴说了的,一个蛤蟆四两力,救老四须得大家合力才行。”话一到此,忍就朝前一站,倔倔地说:“我也要去!”
陈八卦真正乐了,看她秃头窄脸的丑样儿,笑问:“你去?你能做啥?”忍拿上牙咬着下嘴唇,猛地说:“我去恶心恶心他!”
饶伸手牵了牵忍不大合体的后衣襟,忍就不再说话。陈八卦对着孙老者说:“四个媳妇开进司令部,这就成了州城年节里的一景儿,社火也别耍了!”
大嫂十八娃说:“饶说的都是平常理,咱行事顺着平常的理路走,走到天尽头都有咱说的。可我有个难处,就是金虎娃我一天也离不得。可我带个娃上去,这哪儿像个做活的?再说,万一人家不顺心了在娃身上使个坏,那我就哭都没眼泪了。可不带娃上去,我心不浑全不说,娃又丢给谁管呢?”
孙老者终于说话了,喉咙里咳咳噜噜不利索:“这金虎啊,说啥都不能带走,我的金虎啊,是他妈的命根子,更是他爷的命根子。我白日背上黑来搂上,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操娃的心。”
经过一番合计,琴和忍留下侍候一家老小,饶和大嫂上城去给老连长看腊八。话一传进去,老连长人没出来,声出来了。他说这俩亲戚来得好,赶紧送到大院子给捆行李去。原来是大婆子正在搬家,满院子的衣物用品,整柜子的绫罗绸缎,粗脚大手的挎娃子胳膊短,不会装箱又没眼色,惹得大婆子发了好几回脾气。正着急间,却突然来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年轻女人,真正是雨中送伞。饶的嘴又甜又会说话,十八娃银盘大脸的眼头儿又活心又细,黄脸金牙的大婆子就笑了,骂短胳膊挎娃子说,一呀女人两只手顶你四呀男人八只手……
老连长在西安甜水井买了一院子房,大婆子带一双儿女年前就要搬过去。长子于江山、长女于江瑶都到了上中学的年龄,甜水井那边的管家十月就粉刷了房子,置全了居家的一应厨器寝具,又请妥了英文的算术的家庭教师,一双儿女经突击补习之后开过年就插入贡院门的一所中学就读。大婆子年都不过就要搬到西安,完全是为了儿女的学业。待所有行囊收拾停当,大婆子穿过隔墙的月门来到司令部,她正儿八经地向老连长交钥匙。钥匙是炸弹柜上的。自老连长被冯大人编为独立师之后,人马扩大了,也有了专门的军库,炸弹手雷之类也无须自家老婆掌管,但那几十枚江湖反正时的旧炸弹就一直在老柜子里放着,钥匙也一直在她腰上拴着。如今要走了,这炸弹柜上的钥匙须亲手交给自家夫君,这是她十几年随军生活的责任,也是她掌管后院诸位妻小的权威。诸位妻妾一旦争风吃醋,她朝当院子一立,中指上的钥匙串儿当空一摇,立即诸声皆禁!
老连长正在主持军事会议。说是毛老道二犯了,窝子又移到白虎岩洞上,上千号人马一律穿戴清朝衣帽,今儿轰轰轰上朝哩,明儿轰轰轰降旨哩,闹得州河两岸烟尘雾罩,民不聊生。老连长连日开会,商量会剿。这会儿大婆子戴着银镯子的手朝他一招,中指上的钥匙串儿丁当当一响,他就赶紧走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接了,又一脸严肃地叮嘱沿路应注意的事项,说拾掇好了就趁早上路。
老连长转身回到会议厅,旋即又出来,仰头看天;听见马铃丁当,就又移足大门口,目送十几驮骡子鱼贯而去。之后,嘱身边的短胳膊挎娃子去叫二婆子。仿佛二婆子早在月门后头等着,短胳膊挎娃子没走几步二婆子就腰身软软地迎了上来。老连长远远地就摇动着手中的钥匙串儿,待二婆子走到跟前,他又将钥匙串儿高高地提起来,二婆子双手作掬捧状伸出,他才肃穆着脸将钥匙串儿放入她的手心。又丁宁:“你朝大院子搬,仨儿搬到二院儿,粗细活路交乡下来的俩亲戚做。”
崂峪庙(9)
二婆子慎慎地将炸弹柜的钥匙串儿在裤带上拴了,转身去指挥各院子的妻妾依次晋升。这就忙坏了饶和十八娃,俩人扫了三院房子的七灰,又搬妥了二娘三娘的起居家当,还侍候了一群娃们的穿戴吃喝,最后才在三娘旧居的小院子安歇下来。这是短胳膊挎娃子传来的命令,老连长说了,二位大姐先就地住下,屋里三娘旧有的家具都是现成,你们自己先安置了床衾铺盖,司令部的会一完老连长就过来和大姐们说话。
十八娃给饶说:“好妹子哩,我咋心里慌慌得坐不住?你说他来了会把咱咋呀?”饶说:“好姐哩,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他老连长也是人嘛,从今儿一天看,他也没把咱当外人。”说中间门外头踢里啷当军靴响,短胳膊挎娃子的手电在窗纸上晃着白光,又传来声音说:“二位大姐,把屋里灯火拨亮!”
老连长进得门来,连说“点蜡点蜡”,短胳膊就嚓啦嚓啦划着洋火,一时间,四根木蜡就高高低低地亮在屋子的这儿那儿;一时间,这间存留着旧女人气息的老房子里就光影晃动人影绰绰。十八娃坐在一处幽暗的角落,但她的银盘大脸双下巴却像月亮一样光明柔美。短胳膊挎娃子掩门而去,老连长脱着军大氅,连说:“咬死啦咬死啦!我脊背上爬了一万个虫子,快给我挠快给我挠!”一见面就是这言语、这举动,饶一时搞不明白,她用疑问的眼光瞟一下她大嫂。大嫂十八娃迟萎了一下,见老连长退着身子直朝自己撅尻子,就红着脸儿伸手捋袖子,又趔趔趄趄地从后衣襟伸胳膊进去。老连长嘴里一边吸溜着涎水,一边耸着肩说:“上边上边!左边左边!下、下!好!使劲使劲!”
原来真是挠脊背。老年人皮肤粗糙爱发痒,没想老连长一痒起来就急死没活的。饶帮不上忙,就把老连长胡乱丢在炕上的军大氅轻轻拎起来,挂在“十不闲”上,又用糜子笤帚一下一下刷着大氅上的灰尘。稍顷,老连长舒服了,出一声长气,饶就赶紧侍候他披上军大氅。
老连长这才正眼看饶,说:“你是老二家———孙校长的那个夫人吧?”饶浅浅一笑,说:“哎哟我也算得夫人?叫读书人说我顶多算个糟糠之妻。”老连长哈哈地咧嘴笑了,连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们陈八卦说你是个贵人,耳梢比眉梢高耳垂比鼻沿低,叫我看看叫我看看!”说着就要动手拉扯。饶把脸一迈,顺手捋起鬓发,偏脸朝灯下一蹴,说:“你看你看,耳大是人闷哩!”老连长就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说:“孙老者的福气到了!孙老者的福气到了!”说罢自个儿掌了灯,过来端端地照着十八娃的脸,看那鼻子,看那下巴,肃着脸儿说:“你没变,你没变哩,你就是双下巴的命啊!知道吗?双下巴就是重夫,重夫就是重福。”
两个女人迷瞪着眼听不懂他的话,他却问:“咋不把金虎带来呢?我可是娃他干大呀,这可是在你孙家当堂子上磕的头啊,你可不能把这一门亲不当事呀!我还说过年了把娃接上来看社火哩!你看你这孙家人咋就不走理嘛!”
饶一听这话,就双手合个十,本想说我们妯娌心里你一直都是娃他干爷哩,但这话显然不合老连长的心性。她明白老连长干愿自降一辈,是想和大嫂的辈分扯平,便眼睛一眯舌头一转说:“你既是娃的干大哩,也就是我的老哥哩,这称呼该没错吧?你看眨眼就过年了,金虎他爷叫我俩上来,一来给你拜个腊八,二来帮你拾掇拾掇家务。你这家是蛇大窟窿粗,年节下是事多用人多,你看我姊妹来得多巧,正赶上大娘搬家上省,这不,我姊妹的粗胳膊大手就派上了用场!”
老连长又是一声笑,摇头摆手说:“还是把金虎带上来好。”饶趁势给大嫂一个眼色,十八娃就说:“不是我不把金虎带上来,实在是他爷舍不得叫走。这一向他爷心里熬煎,老四的事没个影儿,一家人的年都不知道咋过呀!”饶接口说:“我就想说把金虎带上来,他干、干大肯定也想娃哩!再说娃长在乡下,大了也难免粗野,城里到底条件好,你这大院子里就聘着先生,娃上来了早认字早出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