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冰砂青花碗(第一卷)_by:_腐乳白菜-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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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约理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吁出来,转过身看着像是受了惊吓的赵凤儿。
“没有。”他打开衣柜,随意的挑了件黑色的毛毡大衣,拣了条浅灰色的长围巾,走到窗口,瞄见了停在路口的黑色轿车,才又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吧。”
“可是,二少爷……您……”
“我帮你爹,是要他帮我做事。”卢约理把大衣和围巾都搭在手臂上,斜眼瞧了下赵凤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北平改名之前,做过好几代都城。城东通州有京杭运河,北有紫禁城,因而自古以来东富西贵,剩了南城下风下水的地方,多都停驻些苦工游民,小贩艺人,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乐和,日久沉积下来,却也是别样一番热闹。
周闻特意穿了件旧短衫,叫了人力车,跑了半个北京城到了离天桥不算远的一家破旧的茶馆。茶馆没有名字,只挂了个白布幡,用不怎么好看却还算工整的字体,写了个“茶”字。布挂久了,雨水氤下些锈黄|色的渍记,也随着半灰色的字随风鼓动着。
茶店是半露天的,不是什么风雅之地,卖的是最便宜的大碗茶。店里里里外外做满了各色的人,坐着的,蹲着的,翘着二郎腿的,早就过了炎热的日子,繁杂的空气里却还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油汗味儿。
周闻进了店,小二忙迎上前来。
“呦,这位爷,真是不巧,咱们这里坐满了。您看……”
周闻不慌不忙:“没关系,我就找你们少当家的拼个桌。”
小二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最角落里面一张破桌子,和一个样貌比别的白净些,正冲着一碗凉茶发呆的人,然后点点头。“好嘞,这位爷,里边请。”
周闻轻轻一笑,径直走到那人跟前坐下来。小二抄了个大碗上前来,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那人抬眼瞧了瞧周闻,慵懒的问:“你喜欢什么茶?”
“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西湖龙井、大麦茶,还有北平城里的大碗茉莉花。”
“哦?这位爷的品位到是有意思的很啊。”那人挺了挺腰要站起来,掣肘将自己那碗凉茶蹭到地上,看似不小心,却又好像是故意的一般。粗瓷碗立刻给摔成三半,凉茶溅湿了周闻半边裤腿。乒乓的声音只惊动了离得近几个正聊天的粗野汉子,见只是看摊的老板蹭翻了茶碗,就没趣的转过头,自顾自的又聊起来。
老板却撇嘴笑了:“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弄湿了您的裤脚,小店给您陪不是了。不如您跟我到后头擦擦干,也省的出去吹了冻着。”
周闻低头看了看粗布衣服上氲开的茶渍,笑笑说:“也好。”
“没想到鼎鼎有名的石壁虎,竟然是你这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那人带着周闻,绕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屋子里面一张书桌一张床一面橱柜,收拾的倒也整洁干净。
他递给周闻一条干毛巾,周闻边擦边笑着说:“那么久,我还以为组织上把我忘了呢。”
“你是不知道,上头有分歧,调动了不少人,咱们这里一度也挺混乱的,暂时不动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这里怎么样。”
“世道不好啊,日本人在北平倒越来越猖狂了。”周闻拣了把椅子坐下来。“政府退让,却把矛头指向咱们。”
“呵呵,他们不打,咱们要逼他们打,否则咱们真的要亡国了。”那人又沏了杯热茶给周闻倒上。“我今儿叫你来,就是跟你商量下后面的工作。”
“嗯……”
天色渐晚,茶店里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周闻一脸凝重的从后堂走出来,绕过凌乱的板凳出了店门,他皱着眉摇摇头。兴许是前段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往后的事儿,想想也觉得透不过气来。
他心里思度着计划,慢慢走在街上。
没走多远,周闻见一个熟悉的细小身影从不远处跑过,他高喊一声,那细小身影停下来,一脸兴奋的模样,转头向他跑来。
“呀,周大哥,你也来这里啊?”钟来寿笑嘻嘻的一咧嘴,抓抓头发。
周闻看了看来寿怀里抱的包裹,还露出一撮卷曲的羊毛。“哦?你这小家伙给谁买的羊皮?”
“嘿嘿,我爹怕冷,每年到了三九都裹好几层。武馆里的朋友正好家里做皮草,我就让他帮我弄了些边料。”
“哦,怪不得看你爹嘴唇发白,不错不错,小来寿懂得孝顺啊,你爹还真是好福气。”
“您还没说,您来那么远干嘛呢?”
“看个朋友,怎的,我要叫个车回去,你要不要也一起?”
“那多不好意思……”
“一人也是叫车,不如你陪陪我,咱们俩一起回去。”
周闻扬手拦了个黄包车,踱步坐了上去,又向他伸出只手。
“好啊!”来寿抓了手爬上车。
都不胖,车夫跑的还算轻松,两人同坐却是有些挤。这个时候已经很冷了,身上彼此的热气透过衣服到达对方,周闻莫名觉得暖和了许多,不禁勾起嘴角望着他。
来寿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包裹,半截脸陷在软布包里,侧着脑袋跟周闻说话。
“周大哥,您过年回乡么?”
“回乡?应该不会吧,家里没什么人了,我是个孤儿。”
“啊?抱歉……”来寿象是安慰一样蹭蹭身边的人,“要不过年你来我们家得了,我爹调的饺子馅儿可香了。”
“是嘛?那可就这么说定啦,我可正愁过年冷清呢。”周闻哈哈笑起来,轻轻揽了来寿的肩膀,让那温暖的味道更近了些。
两人在胡同口就下了车,没走两下就碰见钟从德,虽进了十月,已经很冷了,普通人只是多穿几层,他却已经裹上了大厚棉袄。
“爹,你不在炕上烤火,怎么出来了?”
“这么晚你还不回来,我是担心你。”钟从德又转向周闻:“周先生,您也一起呢。”
“钟爹。”周闻礼貌的躬了下身子,“我凑巧碰到来寿,就捎了他一路。”
“这孩子平时也都跑着回来,您跟他一块也不嫌挤。”钟从德招呼着两个人,“我刚熬好了芝麻糊,周先生若不嫌弃,不如一起来喝两碗吧。”
“哦,那敢情好,每次碰到来寿,总是能饱口福。”
“……啊,我又不是吃的。”
“哈哈哈,周先生,您又说笑了。”
卢家大宅里。
几个人围坐在一个大圆桌上,没有人动筷子,仆人们也都恭敬的站在一旁,有如雕塑一般。
终究是卢勋嗵的一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的扣在桌上,吓得坐着站着的人均是一抖。
“不等了!混账玩意儿,这都谁惯的臭脾气,今天是给他亲妈送行,他倒摆起谱来了。”卢勋青着个脸:“来人,把老大给我叫回来。”
卢秦氏原地坐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茶杯,也时不时的瞟一下卢约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的就象跟她无关一般。
“是。”下人答应着出了门。
卢约理觉得屋里闷的难受,站起来轻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离开座位。
拾叁:冰糖葫芦
卢约理觉得屋里闷的难受,站起来轻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离开座位。
去洗手间不过是个由头,卢约理没什么事干,又洗了变本来就很干净的手,推门出来。洗手间和饭厅指尖隔着好几间房,其中一间就是佣人的休息室。屋门开着,就老赵一个人在里面。卢约理顿了一下,顺势就拐了进去,随手把门一带。
正握着手里的茶缸子暖手的老赵见来人是他,忙站起来。
“二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坐,都在等大哥和三弟,我闷得慌,随便走走。”约理找了个板凳,跟老赵面对面坐下来。
老赵更不自在了,讨好的说:“没事儿,我干活也坐着,坐多了也腻歪的慌,您坐,我站着就行了。”
“哦。”约理并没在意,又接着找话题一般。“我听说,后儿是你开车送娘回乡?”
“是,二少爷,去涞源没有能到的火车。”
“涞源……”卢约理双手揆在鼻子下面,架在桌上,心里浮现的却是卢秦氏尖锐的威胁。
“……涞源”他又重复了一遍。
“二少爷您去过涞源?”
卢约理摇摇头:“北平到涞源,都是山路吧?”
“二少爷果然好广识,没去过也知道。”
“山路不好走啊,这一路很容易出事吧?你这一路上可要小心着,别打盹。”卢约理脱口而出,眼神里透着股狠厉。
老赵一惊,听出了点意思,出了一身冷汗,话音儿也哆嗦了:“啊?二少爷……您……”
正僵持着,门外有人说话。
“二少爷是担心你和夫人的安全,叫你开车当点心,你可别想歪了。”
两人忙转头,常庆推开门,缓缓进了屋。
“呃,是常哥啊。”老赵掏出了个白布帕擦了擦汗。卢约理头低了些,简陋的顶灯照在眉骨上投下的阴影把整个眼睛都挡住,看不清表情。
常庆笑着走到桌边,把钥匙往桌上轻轻一扔。“老赵,过两天要跑长途,今儿就早点回去好好养养精神,我留这里就行了。”
“谢谢常哥,那我先回去。二少爷,您晚安。”老赵似乎是怕又生出什么枝节,头也不回溜了出去。
常庆听着脚步声远了才又开口:“约理,你这又是何必呢?”他叫约理,却不是二少爷。
“你不明白。”卢约理把脸埋进胳膊里,想起刚刚的话出自自己的口,也有些后怕。
“秦氏想回乡住两天,也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心,躲开这些个事儿。过去的,就当它没发生吧。”
常庆见约理没有吭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快点过去,我已经把大少爷和三少爷接回来了,你们一家人难得聚一起,好好吃个团圆饭。”
看着约理走出门,常庆掏出烟来,烟雾隐约形成个人的形状,他呆呆望着那烟直至消散,叹了口气,独自叨念:“团圆饭……呵呵,琴,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两天后卢秦氏离开了北平,卢约朋跟爹算是道了歉回到家里住。而卢约理在公寓里住了两天,也搬了回去。硕大的卢家,少了一个人,回来两个,也算是回归了往日的热闹。
天一天比一天冷,入了冬的风又干又凉,吹得整个北平城,除了昔日的紫禁城,四下里灰蒙蒙的一片,人都快没了颜色,护城河里的水结了薄薄一层冰。
钟从德裹上了碎皮缝的羊皮坎肩,心里美的整日介都笑嘻嘻的,也催钟来寿,把冬衣给换上,穿了试了才发现旧袄也都短出一大截子。
“你这臭小子,长那么大了才开始窜个儿,也不多长点肉。”
来寿看着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腕也嘿嘿一笑:“郑老爷说我是浪费粮食的主,我吃那么多终于冒出来点儿,爹您倒不愿意了。”
“又跟我这瞎贫嘴,趁这两天护城河里的冰都还没冻结实,冰窖不用上工,赶紧跟我去裁块好棉布,做件新袄去,说好了这回子做了,新年就不给你添新衣服了。”
钟来寿琢磨了下,“啊,要不,我熬到过年再穿?不就还俩月么。”
钟从德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个傻孩子,给我冻坏了咋办,要是过年想留什么念想,最多我答应你,今年咱们包饺子多放点肉?”
“太好啦!”来寿舞着露了半截胳膊腿的棉衣跳起来。
两人挑了个晴些的天一早出了门,就近找了家裁缝铺裁了布量了尺寸,出了铺子看到好些个学生模样的人举着巨大的条幅,都往一个方向涌,条幅上用硕大的字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口号。
钟来寿望着一路往南行的人群,十分好奇。
“爹,他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我听说是北平马上也要变得跟东北一样了,学生们游行呢吧?”钟从德看来寿跃跃欲试的样子,补充说:“你想去看,就去看看,我还要去账房那边上打点些事情,记得中午前回来吃饭啊。”
“哦。”来寿边答应,一头就扎进人群。
一路上,学生们喊口号,时而还有人就地演讲。
街上的人越积越多,有来游行的,也有被呼喊声吸引来看热闹的。些许有眼色的小商小贩,也趁机扎在人堆里,盼望着能沾沾人气,多点生意。
钟来寿停在个卖糖葫芦的跟前,挑了个挖去胡,塞满了花生芝麻的,拿着边吃边走。一路上捡了些传单,文字多半爹都教过,只是好多人名儿,事件都搞不清楚,满纸的天书一样,看来听去不觉得就越走越远。
“你怎么看?”常庆开着车,卢约理坐在副驾驶座上。
“什么?”
“这时局啊。”挤在游行人群中行驶异常艰难,常庆索性停了车,等待游行的队伍先过。
“这些学生,免不了会有死伤。”卢约理随手接了张传单。“不过,阻止委员会成立,这样应该还是会有效果。这世道,莫不是还真让约朋给说中了。”
“呵呵,即使真这样,约朋那样做等于是把卢家的家产拱手让人,你母亲也不会答的。”
“我母亲……?”卢约理先想到了卢秦氏,忽而又觉得不对,歪头询问的看了眼常庆,刚想细问,忽见车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急匆匆的开了车门追出去。
“……钟来寿?!”他细声唤着,吐出的字淹没在一片口号中,那人影也转瞬消失不见。
难道只是幻觉,卢约理有种说不上来的沮丧,呆立在路上,直到常庆在车里探出头来问他:“怎么了?”
“哦,没什么,好像看见了个朋友。”他钻进车厢,咬食指的指节,脸别向窗外,不让人发现他有些泛红的脸。
“呀,这不是来寿么?”
钟来寿听见,转过脸来:“嗳,周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闻拉着来寿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你这小鬼也跟着游行?”
“也不是啦,哈哈”来寿抓抓脑袋,“我也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一路就跟着过来了。”
“你爹知道么?”
钟来寿才猛然想起钟从德的话,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到正中了。正准备回答,就听不远处人群骚动,有人惊叫有人大喊,继而传来几声枪响。缩了下脖子问:“他们究竟在干嘛?”
周闻赶忙把人护在怀里,扯着他远离人群。
“游行请愿啊,怕是警察出手了。你什么都不懂,别平白受了牵连。钟爹肯定叫你中午早点回去吃饭了吧?还不快回去!”
“嗯,啊,那这么危险,周大哥为啥不走?”
“我还有点事儿在这,别管我。”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推他离开。
钟来寿忙塞了最后两粒山楂在嘴里,不知所以的看了看周闻,逆了人群跑两步,拐进一道胡同里,抄了小道往家跑。
人都集中在街上了,胡同里面冷清的厉害,来寿放开脚步跑的飞快,一路上也没撞见几个人。
又穿过一道大街,来寿钻到街对面的胡同里,眼见着再拐几道弯就到家了。前面路口突然冒出个人来,他紧急刹住脚步,差点跌倒才没撞在那人身上。
来寿定了身子,抬头一瞧,那人挺着个肚子,脸上一道刀疤在白天更加狰狞,正是那天夜里撞见的“巴子”。
“呦,看看今儿碰上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