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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魅生·妖颜卷-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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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侧瞧见艾骨不死不活地站在英公公身后,并无内廷的装束,笑道:“这位爷无官无职,跟着公公来此,不知有何事?”长生忙低声道:“他是照浪城的人。”艾骨木然道:“我代城主来看看舍弟和红豆的墓穴,上一柱香。”
  侧侧一蹙眉,冲他摇摇了手道:“啧,你说话太死板,笑一声来听听。”艾骨理也不理,盯了长生问道:“他们俩埋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手指故意捏得咔咔作响,意在威胁长生。
  他没拿侧侧当一回事,长生正自心惊,就见侧侧已然出手。
  一星亮芒闪动,艾骨疾退,无论他退向哪个角落,侧侧的一身蓝妆花凤裙如影随行。长生看得目不暇接,听到“砰——”的一声,艾骨跌在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艾骨连手带人被无数紧密的玉色冰蚕丝缠绕,直绑得粽子也似,再不能腾出手来过招。侧侧用牙轻轻咬断丝线,把针插回发髻中,仍用一手牵着丝,仿佛艾骨是她手中可操纵的傀儡,向目瞪口呆的长生娇笑道:“来,把这人牵到坟上去,他越挣扎丝就缠得越紧,管叫他不敢对你如何。”
  长生接过丝线,尴尬地望着艾骨。墓地离紫府有三五里地,紫颜尚未回来,他岂能随便出门。
  英公公没料到紫府中人竟有如此功夫,讪笑地道:“夫人好俊的身手,倒叫咱家也开了眼界。时辰不早,咱家赶着向万岁爷和太后禀告,就请夫人转告紫先生,明早辰时在玄华门外候传。”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艾骨,道:“今日这奴才多有得罪,请夫人饶他一回,下次再叫他家主人亲来赔罪。”
  侧侧笑道:“公公客气,我看他没带祭祀酒水,真是有心的话,过几日再来拜祭不迟。公公这就带他回去罢。”两手如飞鸟振翅出林,兔起鹘落间将艾骨遍身蚕丝收了干净,快得看不清她如何作势。
  萤火凛然心惊,单是这舞针的功夫,足以与照浪的呜咽刀媲美。此刻,他隐隐猜出侧侧的来意。
  英公公与艾骨离去。他们走后,艾冰与红豆伏着的身子方起,他们混在仆佣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时两人对望,均有劫后余生之感。
  长生被侧侧一手针法引得心猿意马,突然起了练武的心。他难得陪尽小心,少夫人长少夫人短哄着侧侧欢喜。萤火看出他的用意,忍不住道:“你学画不成又想练武,学什么都是三脚猫。”
  长生瞪他一眼,忽然“哎呀”叫道:“少爷到底去哪里了,明日一早要进宫呢。”
  萤火沉吟:“会不会在糜香铺?”
  长生道:“我去请他。”见侧侧竖了耳朵在听,便道:“少夫人不如同去?”
  侧侧笑嘻嘻道:“好啊,我早想去看姽婳那丫头。唔,等下,红豆你过来,给我挑一身好衣裳去。”她此刻的装束分明好看已极,顾盼生姿,飒爽灵动。可靡香铺的姽婳是个狡猾的小妖精,尹心柔更是宛若天仙的美人,她这位紫府正室无论如何不能落了面子。
  放下青绸麒麟女衣,拿起茜红琐幅,嫌孔雀罗过于花哨,又觉藕丝素绢太雅致。侧侧挑了半晌,长生等到断气,不得不暗中差艾冰上铺子里去寻紫颜。正当侧侧眼花缭乱之际,紫颜曼声道:“你穿什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何必辛苦挑选?”
  侧侧笑得比绫罗更艳,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令长生忽然觉得做女子真是美好。腰肢拂柳,眉眼横波,一径披红著绿,染粉描黛。看着她与紫颜目光流转交错,他黯然地记起自己的身份,原是在这两人之外。
  长生默默地递上圣旨,金色滚龙边的黄绢有烫手的热。紫颜随意看了,把圣旨丢还给他,轻描淡写地道:“找个地方供着。”望向侧侧像是有话说。
  长生和萤火等一众人等退下,临走,长生掩上了门,不忘最后一瞥。紫颜神情肃然,侧侧依旧挽着笑容,两人和其他恩爱夫妻一样,冥冥中有旁人插不进脚的默契。他茫然阖上门离去。
  “照浪派人是来试探你?”侧侧把前事说了。
  紫颜摇头:“我的斤两他早知道,不必再试,今次可能是太后想见识我的手段。”
  “你说太后会不会知道娘娘在此?”
  紫颜微笑,转过话题:“有你在,大内十万禁军我也不怕。”会成灰化粉。这香竟是软的,像一尾人鱼,拍打水面迎波而来。侧侧吓了一跳,一瞬间她觉得香在掌心活过来,轻咬着她阡陌纵横的纹。
  “她果然成精了。”侧侧想到制香的姽婳,与之比较的心思陡然一淡。那样的女子,她无论换怎样的衣裳去见,也会被香烟缭绕的出尘气质所打败。
  “你就是你。”紫颜感激地拿起她的手,不顾她飞红的两朵霞云。“知他们盯上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助我,师父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提到“师父”,侧侧含笑的脸蓦地灰了,唇间褪尽血色。她心不在焉地把香弯绕成一道波浪,前伏后涌,直至那截香因过分扭曲而喷涌出一股奇异的香气,缠绕在她指尖。
  侧侧嗅了嗅指头的香,红晕愈浓,宛如深渊中绽开的幽花,笑容里有前世的记忆。她想起了一些什么,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离空幻,像流星飞闪。
  紫颜急忙夺过她手中的香,小心翼翼掩好它受伤的断口,用一段丝线轻轻包裹,藏在袖中。他端起桌上的凉茶,把清凉的水洒在她脸上。然后,侧侧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醒来,迷茫的眼睛里空空荡荡。
  “这支香是一个咒。”侧侧没有再攀谈的心思,放下这句话,仓皇而去。
  天际微白之时,紫颜与长生在玄华门候旨。英公公带了小太监过来,召唤两人去启明殿等待。古铜狮子香炉像老蚌开合吞吐,辟邪香的烟气缱绻地抚过两人。
  长生“呀”了一声,小声对紫颜道:“我忘了给少爷准备焚香。”紫颜伸出手指摇了摇,示意他噤声。
  过不多时,英公公领两人过偏殿,到了太后所居的蓉寿宫。五彩琉璃瓦衬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帐,宫中的奢华气象叹为观止。长生却无什兴致,与紫颜目不斜视穿过,仿佛走在荒郊野外。
  英公公入内通报,长生百无聊赖地打量殿外的团凤花毯,猜想若是紫颜来绣这花样,准叫人连轻踩都觉亵渎。这时他想起少爷叫他来皇宫的用意,不由微微着慌,若真由他来为假贵妃娘娘改容,到时牛头不对马嘴,惹了太后生气,岂不是连累了少爷。
 
  他胡思乱想间,英公公传两人觐见太后。
  太后,竟是这般绮翠年华,比长生想像的任何一位后妃更艳绝。她安如处子,温婉地听过英公公的禀告,给两人赐了座。长生不敢直视她的容颜,怕她眉宇间那丝轻愁会触动他的心痛。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为何会不如一个平民村妇展颜?
  “锦绣宫尹贵妃昨日薨了。”她停顿下来,像是等让两人凝出悲哀的神情,过了半晌续道:“皇帝出京狩猎,后日便回。这两天宫里要把贵妃的后事办好,免得皇帝回来忧心。紫先生——”她直至念到紫颜的名字,凤眼才扫过来,漫不经心地掠过他,落在虚茫的一个点上,“这是贵妃身前的几幅像,你依样替她收拾吧。”
  紫颜接了懿旨,太后用手托着额,困倦地挥手叫他们退下。她整个人仿佛缩到织金云龙纹团衫内藏着,两人再看不清她的神态样貌。
  英公公引两人到锦绣宫外,宫女太监一个不见人影。英公公意味深长地道:“娘娘就在里面,若是紫先生缺些什么,叫你的童儿到锦绣宫外叫唤一声,自有人送来。”说完,向两人欠了欠身,慢慢走了。
  长生望了一眼宫门,不禁毛骨悚然,道:“这里头有什么玄虚不成?”
    
    紫颜直直走进宫去,入寝殿来到尹贵妃起居的内室。迎面怪诞地竖着一面倭金彩画大屏风,遮住两人视线。长生看不到后面的床越发紧张,躲在紫颜身后眯眼探头,惹得紫颜轻笑:“怕什么,死人又不是鬼!”
  红罗帐里,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躺在堆漆螺钿描金床上,堆金砌玉裹不住的凄凉。长生见是真的尸首,反放下心来,跑到跟前细细端详。这女子长得绝不像尹贵妃,清瘦的脸上稍许有几颗雀斑,脖间更有紫黑的淤血不散。长生骇然望向紫颜:“她是被勒死的?”
  “不是。”紫颜看过她耳后深紫的淤痕,“她是自缢。”
  长生略觉心安。紫颜把宝贝镜奁放到床边,示意长生动手。长生拗不过少爷,回想以往紫颜易容的每一个步,先取天净纱为她净面。纱擦过女子温柔的面颊,他不无哀伤地想,她死后不能以真面目下葬,何其不幸。又想,人都死了,这副臭皮囊是何面目,恐怕她早不理会。
  紫颜突然道:“你还想看多久?”长生道:“是,我这就为她上粉。”忽觉他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转头看去,屏风下露出一对软香皮靴子。
  照浪从屏风后大笑走出,一身官锦红鹤绫袄子,不怒自威,更衬出修伟沉鸷的体魄如狮。只是瞧见紫颜,眉目间平和婉转多了,若无其事地走来,不见丝毫敌意。他捱至紫颜身畔,轩眉一皱,奇道:“难得太后召见,你何必舍却大好容颜,却用了这般沉毅寡言的一张脸。”
  长生暗想,英公公与太后都没有对紫颜的容貌过多关注,想来少爷是不想太张扬罢。
  紫颜向照浪微施一礼,道:“我是个小气的财主,好东西爱在家中独享。但城主若是开口,则这张脸不妨也拿去,与先前的配成一对。”
  照浪闻言,斜睨他道:“你果然小气,这些往事提它作甚。倒是如今连宫中也知道你的大名,紫先生从此财源广进,可喜可贺。”
  紫颜平静地道:“拜城主所赐。”
  照浪瞥了长生一眼,像是想起什么,道:“可有人说过你这童子的样貌,与万岁爷有几分相似?”
  紫颜道:“你确定他是我的童子?”轻轻一笑道:“若他是紫颜,我是长生,你也不该奇怪。”
  照浪一惊,随即大笑点头:“不错,这原是你的手段。要是有天我见到一模一样的照浪,惟有哭笑不得。”
  紫颜道:“笑不出的是我。身边的人如非亲手捡来,谁知是不是哪里走丢的呢。”
  两人貌似寒暄,所谈之事却机锋毕现,听得长生暗暗心惊。尤其是他自己那张脸,为何会与万岁爷扯上关系,长生满腹疑团却不敢开口询问。
  照浪爽然一笑,转过话题,看了那女子道:“娘娘失踪,这宫女责己太过,偷偷自尽了。太后怜她忠心,又不欲使皇上伤心,才想出这计谋。其中用心良苦,相信先生可以体会。”
  紫颜浅笑道:“坊间并不知贵妃娘娘失踪之事,只知娘娘所佩之玉为人所窃,犯人现已伏法。原来娘娘竟失踪了呵。”
  照浪凝视他若即若离的容颜,光阴在脸上跌宕纵横,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遁去。奇怪啊,这平易的脸孔看久了竟有诱人的魅惑,稍一凝神就入了戏,悲欢离合皆被他丝丝牵动。
  长生怕照浪纠缠于尹贵妃之事,忙插嘴道:“城主来此看的是我家少爷,还是娘娘?”
  “我来看你。”照浪转向长生,“要是扮成你的模样,我就可留在紫府多住一阵。”他言下之意不在长生。自长生瞳中窥见紫颜风神秀慧的身影,他仿佛坐井观天,永看不透紫颜的真身。
  紫颜静静微笑,他的镇定影响了长生,少年鼓起勇气从容说道:“城主若无他事,小人要为娘娘上粉。”蘸了益母草制的玉女粉,在照浪的注目下为那宫女一一点上。
  他的手迟疑生疏,小心谨慎。紫颜和照浪的四道目光犹如缚住手脚的锁链,令他难以呼吸。但上妆就像点燃一只烛,烛火跳动时有了自己的生命,长生的手顺了额、眉、眼、颊依次而下,拂过处风生水起,宫女僵死的面部逐渐缀满生气。
  紫颜问照浪道:“她叫什么名字?”
  “一个小小宫女,我可记不住名字。”照浪冷漠轻慢。
  紫颜不理会,吩咐长生:“下面的我来,去找英公公,只问她前世是谁便好。”长生忙往外走去,刚迈两步,照浪懒散的声音卷来:“她叫茜草。”
  执拗的一对师徒,照浪恼怒地想。
  她有了名字,长生不知怎地心中一痛,体会到紫颜此举的深意。她不该默默无闻死去,湮没了姓名来历,只是他人的替身影子,见不得阳光。现下有他和紫颜知道她是谁,会为她烧一柱往生的香。
  他相信有紫颜的生花妙手,她必会以绝美的姿容下葬,一个不是安慰的安慰。
  “茜草本是活血草,可惜性味苦寒,逃脱不了悲凉的下场。”紫颜慈悯地叹息。
  照浪自觉立着无趣,卑贱的宫女比他更吸引两人,忽地想起一事。
  “听说你府里来了位夫人,艾骨承她照顾,改日我要登门道谢。”
  “连你也会好奇?可惜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城主最好多带些人压压她的气焰。否则……”他一语道破照浪的心思,仍是波澜不惊的浅笑,令照浪恨不得砸上一拳。随后的这句更有隐隐的得意,“万一城主折损了人马,以后没脸再来寒舍,我和长生就很寂寞了。”1  照浪哈哈大笑,不过是懂武功的娘们儿,有何可惧?转念一想,紫颜加上夫人,这实力却不可小觑,稍有轻敌说不定真落了陷阱,到时难看的将是自己。
  “好,后日皇上回宫,我偷闲便上门拜访,但愿宫中琐事勿要留住你才好。”
  他话中有话,大笑去了。长生恍如一梦,回想这事的前因后果,福至心灵地道:“少爷可是猜到他会来,有意安排我打先手?”
  “呀,我又不是算命瞎子,谁知他会来?你这惫懒徒弟,学了几月只会洁面上粉,要不是似模似样没在外人面前丢脸,我只怕不肯教了。”
  长生求饶,收声敛容,一丝不苟端坐在紫颜旁边看他施术。
  “茜草的脸型比贵妃略瘦,无须开腔削骨,反要在两颊垫衬膏粉。”紫颜比划给他看。
  “是否先前我不该洒上玉女粉?”
  “你错有错着,玉女粉能散淤血,可化去尸身僵硬,消除尸斑。今次改容只是为了入葬,故点到即可,连若鳐族的人肉也省下,用些云母粉和杏仁粉就成了。”
  说着,紫颜从镜奁里倒出两种粉末,加适量的鸡子清调和成膏,敷在茜草脸上。长生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下明白,他和紫颜不仅是技巧高明与生疏的差距,单就技艺而言,他对易容药物的药性所知甚少,尚在易容术的门槛外徘徊。
  一时三刻后紫颜停下手,长生憋足了的一口气终于尘埃落定,眼见血肉鲜活的茜草以尹心柔的面貌重生,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阖在眼帘上,仿佛在闭目小憩。如此巧夺天工的手段,长生看多少遍也不厌倦,情不自禁低叹了声:“真好。”
  她此去黄泉,色相华美。长生奇怪地想起太后郁郁寡欢的面容,有的人活着不过比死人多口气,高高在上的太后未必会比躺着的茜草更快活吧。
  紫颜站起身,长生倾身相扶,小腹咕咕一叫。紫颜笑道:“你想是饿了,我们回府里用膳去。”
  两人收拾行囊走出锦绣宫,即有小太监飞报英公公。英公公先进寝殿里瞧了瞧,出来时咋舌地朝紫颜一拜道:“先生真神人也!”请紫颜稍息,往蓉寿宫报太后去了。
  不多时,太后赐了十盒西域茵墀香,百匹鱼油锦,命人送往凤箫巷。长生心知尹贵妃失踪的真相只瞒皇帝一人,有了茜草改扮可以搪塞,英公公这大内总管也了却诸多心事。他本担心太后会过河拆桥,及见有如此礼遇,大大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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