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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云荒纪年·中州卷·天华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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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相残,兄弟相残……”石宪蜷缩在床榻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诅咒,忽然捂住耳朵凄然叫道:“不,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小时候父王抱过我,大哥教我开弓,二哥给我编蚂蚱……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亲人啊……”。他的声音逐渐哽咽,完全听不清楚后面在咕哝什么,只是趴在地上不断地哭泣。忽然,他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慌乱地爬起身拉开柜门,搬出一摞摞修仙占卜的书籍来,没头苍蝇一般翻捡着书中的内容,“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亲人……”

我站在一旁看着石宪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从心里对这个幼稚的少年满溢起同情。他是那么单纯的人,尽管装得再冷漠超脱,心底却总是摆脱不了“忠”与“孝”的准绳。面对身边残酷而无情的争夺,他就像一只蜘蛛,徒劳地想吐出丝线弥合柱梁间的裂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到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轰然断裂。

下卷

一、劫与破 

 

正当石宪把自己关在屋子中,焦头烂额地推算着破除诅咒的方法时,魏王石虎傲慢地拒绝了皇帝石弘禅让皇位的建议,直接下令将石弘废为海阳王。这种做法让整个赵国为之震惊,就算石虎篡位已是迟早的事情,世人也没有料到他会做得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有恃无恐,连一点儿虚伪的客气做作也不留给后世。 石宪消息闭塞,当他得知这件惊天大事时,石虎已经开始准备他的登基大典,连日子都已定了下来。石宪马不停蹄地赶到皇宫求见石虎,发现宫中人等早已一律改口对石虎以“皇上”相称。 

“你来做什么?”石虎放下手中把玩的玉玺,不耐烦地看着跪在门口的石宪。含着惧怕,含着愧疚,混杂在一起便成了厌恶的疏离。 

而石宪的回答也完全没有辜负石虎的厌恶:“儿子想劝谏父王放弃称帝。”“砰”的一声,—个茶碗在石宪身边摔裂成了碎片,热水四溅,吓得我忘了它伤不到我,哧滴便躲到石宪身后,心中暗骂石宪这孩子老实得有些傻,说话都不会拐个弯儿。 

“我若不称帝,赵国就会大乱,你懂吗?”石虎强压着怒气道。 

“国家大事,儿子是不懂的。”石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口气平缓,“儿子只知道,父王一旦称帝,我们一家必会自相残杀,死无葬身之地,更甚者,还有亡国灭种之祸!” 

“好好好,还有什么危言耸听的词儿,都说出来吧。”石虎怒极反笑,“亡国灭种,哼哼,羯人有百万之数,我倒要看看这个种怎么个灭法!” 

“说实话,当儿子推演出这个结果时,也不敢相信,可是重新推演了几十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石宪苦笑着道,“父王若是不信,还可以征召其他修道之人与儿子共同演算。” 

“石宪,当年本王可以杀了那胡言乱语的妖道,如今也可以治你的罪!”石虎脸色发青,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把石宪罢去王爵,禁足府中,休再放他出来妖言惑众!” 

“我就知道父王不会相信我。”石宪站起身来,双臂一展拦住蜂拥而至的侍卫,看着石虎微笑道,“不过父王你且看看手中玉玺,盖在登基诏书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石宪平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倔强少年模样,让人觉得他的话缺少分量,很容易像搪塞孩童一般把他打发掉,可是这一次他竟然笑着说出这隐含威胁的话语,就像冰雪中突然冒出来一片浓密的森林,让人震惊地意识到他的截然不同,原本轻视的心顿时凝重起来。 

石虎拿起玉玺,在专用于撰写圣旨的黄绢上盖了一下,刹那间脸色大变。他取来案头纸张,又用玉玺轻轻按下,忽然抬起头挥了挥手,石宪身边的侍卫们便退了出去。 

我从石宪的肩头站起来,踮起脚尖往石虎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桌案上望去,惊讶地明白了能令石虎这样的枭雄大惊失色的缘由——无论玉玺盖在黄绢上还是白纸上,那红色的印墨便如同鲜血一般从玉玺下漫溢开来,汩汩绵绵,不多时便浸红了整张绢纸! 

我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血流成河”这几个字,只觉得面前的景象有说不出的诡异不祥。而石宪的声音也正在此刻冷冷地响起:“父王你看,这玉玺下流出来的就是你子孙族人的血,点点滴滴,直至枯竭。” 

“你!”石虎大怒,抄起案上血红的纸张撕成碎片,抛在石宪脚下,“这是什么妖法?” 

“这不是妖法,是先皇一家的诅咒。”石宪无奈地回答。 

“本王杀了他们!”石虎下意识地冒出这句话,眼看石宪眼中大失所望的神情,忽然明白自己这样做于事无补,软下口气道,“老七,你有什么法子破解吗?” 

“儿子方才已经说过,唯一的办法,是父王绝不称帝,赦免先皇后嗣,才有希望改变星辰运转的轨迹。”石宪见石虎不语,索性一股脑儿地道,“先皇在位时,汉人已与我族嫌隙颇深,父王若再同室操戈、盘剥民力,恐怕祸端深重再难拔除……”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这些妖言惑众的话只可提这一次,以后不要再说了。”石虎盯着石宪看了半晌,阴鸷的眼中不露声色地闪过一丝冷笑的光,淡淡地吩咐。 

石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石虎却已背转身去,径直走人后堂。只有那枚玉玺,孤零零地躺在宽大的御案上,就像此刻被晾在大殿中的石宪一样。 

“看来仅凭这样还不够啊。”石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尽管被废为海阳王,石弘一家并没有搬出皇宫,想是石虎只有把他们置于眼皮底下才放心。石宪从石虎那里退出来后,很容易就避开宫中的耳目,来到了石弘等人被软禁的西园。废帝石弘独自坐在水边一处小小的凉亭中,不远处却立着几个宦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默默念了个咒诀,石宪在身周设下结界,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凉亭中,可怜耶几个宦官虽然兀自睁大双眼,却看不到凉亭之中已多了一个人。只有石弘依旧远望着宫墙外浩渺的漳水,口中喃喃地吟诵着曹丕的诗句:“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竟然连诗句都选得如此平和中正,不露一丝哀怨的把柄。 

待到石宪的结界将石弘也笼罩其中,石弘原本空茫的眼眸便如同被火光刺到一般骤然紧缩,低低地叫了一声:“石宪?”“太子。”石宪点了点头,“我已设下结界,太子不必担心。” 

“你来做什么?”石弘向来与石宪没有多少接触,然而他此刻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时,难免对周遭的一切都含着深深的戒惧之心。“当年石宪被先皇责打,是太子求情,石宪才得以逃生。”石宪慢慢地道。 

“石虎马上就要动手杀我们了吧。”石弘浅浅地笑了笑,保养得当的手指轻轻按了按面前的石桌桌面,“代王爷又何必提那些旧事呢?” 

“我可以救你。”石宪忽然道。“你可以救我全家人么?”石弘似乎对石宪的话并没有太大兴趣,漫不经心地问。“不能。”石宪毫不迟疑地道,“我的蹑云术虽然已有小成,却只够背负一人。” 

“是你只肯救一个人。”石弘的眼睛明镜一般盯着石宪,“说到底,你依然是石虎的儿子。”“现下赵国人心不稳,羌人鲜卑人虎视眈眈,我若助你东山再起,只怕赵国大乱,我的父兄也有性命之虞。”石宪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私心,“先皇临死前立了血咒,一旦你们合家死于我父王之手,我父王必会父子相残,亡国灭种,因此我救你家一人,只是为了破除血咒而已。” 

“血咒一说无非巫师信口开河,难道你真的相信?”石弘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为了我的父兄,为了百万羯人,我宁可信其有。”石宪垂下眼,语声诚恳,“请太子成全。” 

“石弘为人暗弱,身在皇位尚且不能辖制石虎,沦为丧家之犬后又能有何作为?你不过是想让我逃走之后苟且偷生,以破除血咒的威力,可惜,石弘如果当真如此,死后又哪里有面目去见地下的亲人?”石弘眼看石宪眼神波动,随即苦笑道,“我不要你救我,却想求你救我的母后,我身为人子,只能尽这最后一点儿孝心。她一个妇道人家无法与你父兄对抗,只望你日后善待她,能瞒她多久……就瞒多久吧。” 

石宪静静地听着石弘的话,末了点点头,喟叹一声:“我原先跟旁人一样,只道你仁孝之举是沽名钓誉,如今才知是我错了。只要能破除血咒,救谁都是一样,我答应你便是。” 

 收了结界,石宪离开凉亭,独自往西园外走去,垂着头想着心事。我坐在他的肩上,目光四处张望,忽然猛地从他肩头往下一跳,大声喊了一句:“恒露!” 

没有错,那个从扶疏的花木深处一路走来的红衣少女,虽然容颜憔悴,红衣褪色,仍然是那个轻易就可以把我焚烧得忘却一切的恒露。 

我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石宪,用最快的速度朝恒露跑过去,心里发誓再也不离开她,再也不和石宪那个无趣的人呆在一起。石宪那个冷心冷情的木头人,完全不会明白我这些日子来是多么思念恒露,若非憧憬着有一天能够用凡人的模样去面对她,我早已舍弃石宪而去。 

石宪不明白我的感情倒也罢了,偏偏连恒露也不明白,每当想起这个,我的心里就仿佛有一只老鼠在不停地啃啮。就像现在,恒露的眼睛中也只有石宪一个人而已。 

“你找我?”石宪看着恒露一步步走近,有些紧张地问。 

“我不找你,你就不会来找我吗?”恒露幽深的眼睛盯着石宪,仿佛想要看清他玉石般的外表下隐藏的一切。 

“我……”石宪的耳朵红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还好么?”“先皇死了以后,姑母把我藏越来,才没有像宫里其他女孩儿一样被石虎搜罗去侍奉左右或者赏赐众人。这些日子来我一直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你说好不好?”恒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石宪,语气虽然辛酸,却含着一贯的咄咄逼人。 

“那你现在出来见我,岂不是很危险?”石宪略有些惊慌,转头向四周张望,整个西内外却是一片让人惊心的寂静。 

“是危险,可我还是想赌一把。”恒露站在一棵木芙蓉树下,俏生生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她缓缓举起自己戴着铁指环的手,垂目凝视着那对诡异妖娆的翅膀,嘴角勾起一个莫测的笑容:“先皇去世的那天,我守在你的住处外面,想要求你带我出宫,却始终没能见到你。这些天来,我度日如年,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你。如今我不顾廉耻地拦住你,就是想赌你是不是那个能带我去天华界的人。” 

“天华界?”石宪愣了一下,仿佛没有明白恒露的意思。我站在恒露身边,竭力地仰着头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心中一片冰冷绝望:事到如今,她还是不知道那个发誓要带她回到天华界的人,是我。 

“你不记得了?”恒露身子轻轻晃了晃,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我……这些日子心里很乱……”石宪有些发窘,一贯不善言辞的他此时此刻更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对,“你别担心,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既然你不再记得那个诺言,我跟你出去和守在宫中,又有什么区别?”恒露说着,竟然不再看石宪一眼,转身朝着西园深处去了。 

我想也不想地朝着恒露追过去,无奈跟不上她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愤恨之意,我转身朝着石宪狠狠地跺了跺脚:“她不肯和你走,难道你不会动手抢么?” 

石宪听不见我的话,甚至眼光都只是落在西园门外。我正恼怒于他的无情,却蓦然听到守备森严的西园外脚步声声,顷刻间走进一大群披挂整齐的卫兵来,领头之人正是魏王世子石邃! 

“大哥……”眼看自己的行藏被石邃一眼识破,石宪陡然僵立在原地,眼睛慢慢扫过石邃身后杀气腾腾的士兵,“你们,要做什么?” 

“来宣读父王的旨意。”石邃说着,轻轻挥了挥手,他身边一个声音尖细的宦官便大声叫道:“海阳王阖府人等,前来领天王圣旨啦!”话音未落,石邃身后的百来个卫兵已伸手扶住腰间佩刀刀柄,大步走入西园,分为几路消失在花木之中。 

顷刻之间,原本沉寂的西园里爆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却又在下一瞬间被生生打压下去,紧接着,百十个衣衫华贵却又形容落魄的男女在卫兵的驱赶下,战战兢兢地从他们栖身的屋子里走出,聚集到西园门口的空地上。 

石宪面如土色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忽然一步跨到手持黄绫的老宦官面前,伸手就去夺那“圣旨”:“给我看看父王到底要做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得放肆!”石邃一把扯住石宪,将他的双腕牢牢掐住,“父王要做什么不是很明显吗?为了大赵未来的安宁,这些人怎么可能留下来?” 

“不,不会的,我刚刚才劝告过父王,他怎么可以……”虽然明知这样的结局,当真实到来的时候石宪仍然无法接受。他使劲地从石邃手中挣扎I叶I来,惊恐地看着废帝石弘、程太后以及石勒的其他家眷如同牲口一般聚集在自己面前。就连恒露,也被人驱赶着回到原地,她紧紧地搀扶着身边摇摇欲坠的皇妃姑母,面色惨白,让我心疼地跑到她的身边,却无从安慰。 

“父王已经采纳了你的建议,不称皇帝,只称天王了。七弟,你的‘功劳’已经不小,此番就不要再生事端了。”石邃笑嘻嘻地回答了石宪,眼光里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意。 

“可是,大哥……”石宪还想说什么,石邃却在刹那间收敛了最后一点儿客气,冷冷地道:“父王知道我们的代王爷法术高强,可他老人家也说了,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法术再强,也无非是一些障眼法,妄想与一国之力对抗无异于螳臂当车,终究死无葬身之地。七弟,你说这番话对不对?” 

石宪的脸色顿时像被刷了一层漆,惨白一片。就算是我,也不得不赞同石虎眼光的狠辣。不管修炼得多么辛苦,石宪所会的法术无非是白日飞升、结界隐身之类,最多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毒死淹死。这些把戏,在帝王的眼中跟街头卖艺的障眼法没有多大区别。说到底,他竟是连一点儿攻击性的法术也未修炼过,仅凭几朵中看不中用的弹指火花又何以震慑沙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来的枭雄? 

“颁旨,赐酒!”眼看石宪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石邃面露得色,威严地发出生杀予夺的命令。 

顿时,一片哭声再也压制不住地爆发出来。我顾不得旁人,只是紧紧盯着恒露的反应,发现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双深黑的眼睛却片刻不离石宪的脸,悲伤的失望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她,也淹没了我。 

“石宪,你答应过我的话,千万不要忘记!”原本一直默默任人摆布的石弘忽然一把推开酒杯,拼尽全力朝呆若木鸡的石宪叫道。 

仿佛一个昏睡之人蓦地被一根银针扎醒了,石宪猛地蹿到程太后身边,一把扯开试图给她灌下毒酒的卫兵,将那吓得半死的妇人负在肩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腾空飞起! 

“放箭!”石邃不慌不忙地吩咐。几支铁箭毫不留情地朝着半空中的石宪飞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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