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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塔罗女神探-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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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下水,不知怎的,脑袋竟撞着一个类似岩石的硬物。虽然冰水激得浑身发麻,已失去痛感,但也让夏冰不由惊喜,以为能摸到岸。孰料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撞的是杜春晓的头颅,她也是神色痛楚地望住他,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春晓!”他从心底里惨叫,希冀他的女人能有力回天,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依赖她,而不是拯救她。

  随后,夏冰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将他抱起,他憋气已憋得几近失控,体内每根骨头都好似碎成灰烬,怎么也无法支撑身子的重量。可就是有些什么神奇的东西让他被绑的双手松翻了,于是他看到希望,拼命挣脱了绳索,待双手一自由,还来不及换气,便往下游去,抱起了正在下沉中的杜春晓……

  夏冰醒来的时候,头发上全是细碎的冰条,扭动一下脖子都万分吃力,好不容易别过头去看一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抬到一个桥洞底下。周边支着几个脏兮兮的油布帐篷,帐篷围拢处还生着一堆火,只可惜火苗太浅,完全不能取暖。所幸,他看到杜春晓就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边,面青唇白,仿佛已是大半个死人。他坐起身子,揭开盖在身上的破毡毯,那毯子上有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来,喝一点。”

  有人将半瓶呛鼻的烧酒递到夏冰跟前,身体左右有些不对称,他仔细辨认,发现对方竟是小四。

  【3】

  初冬的太阳总是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朱芳华因严重脱水,唇皮破裂出血,于是舌头舔舐到的第一滴汁液都是咸的。审问她的人已不知来去几拨,只知最后来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眼神锐利,且身材圆胖的外国警察,叫埃里耶。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对身边的看守讲的:“快给这位女士一杯水,你们这样对待女人真是太不人道了!”

  朱芳华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充满真诚的愤怒。

  “施太太,我不是来问你施常云的下落。”待她喝尽杯里的最后一滴水,埃里耶才笑嘻嘻道,“我只是来问两个问题,您只要说了真话,我就放你回家。”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嘴角略略抽动了一下,像是认同了协定。

  “施常云有没有交给过你一个藤箱?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

  “第二个问题,那个藤箱里是不是有……”埃里耶突然凑近朱芳华,在她耳边讲了几个字,她当即面色煞白地盯住他,僵硬如行尸走肉。

  “这么说我的猜测没有错,是不是,施太太?”

  她紧紧闭口,像是已对刚刚道出的那个“有”字生了万般悔意。

  埃里耶似乎对她的悔恨很高兴,他领着她办完所有手续,并叫了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他都笑容可掬,对她温文有礼,但言语里却有些残酷:“释放一个恶人,比释放一个好人艰难得多了,所以我们才会经常让上帝摇头叹息。尤其对我们来说,人生只有两件事,恋爱和饕餮。施太太,我不知道你们信奉的菩萨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朱芳华一言不发,脸上结着冰,左眼角下的细痣呈现淡淡的褐色,嘴唇棱角分明,像天生就用唇线笔描出来的。如果在欧洲,她这样的长相会很受青睐。

  但是,正如杜春晓私下跟埃里耶所说,朱芳华虽与她仅有一面之缘,却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因这女子有薄命相。所以后来听闻上官珏儿服毒自尽的消息,杜春晓脱口而出:“奇怪,死的为何不是施家大奶奶?”

  如今埃里耶每每找夏冰出来讨论案情,都会顺带问一下杜春晓的意见。但艾媚那条线挖出来之后,他又开始怕这个女人,因她这一挖,不仅没有找到珍妮的死亡真相,还又多出一桩悬案,便是毕小青的失踪。单单这一条,便让埃里耶有些想收手,因查了毕小青,必会追到秦爷头上去,招惹黑道在上海滩是件麻烦事,但放弃了却可惜,侦探的职业热情时刻提醒他要一追到底。所以当得知夏冰正私下给秦爷办事的时候,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套出些底细来。

  作为交换,杜春晓提出,要埃里耶通过关系去见朱芳华,并问她那两个问题,将答案带回来。所以埃里耶与夏冰、杜春晓的这次碰面,气氛也格外严肃,尤其杜春晓得知朱芳华的反应后,脸色遂变得异常凝重,喃喃道:“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恐怕这位施家大奶奶,今后也是凶多吉少了。”

  “那还不如让她待在里边?”埃里耶即刻嗅出味道,紧追了一句。

  “嗯。”杜春晓点头,“不过估计下场也是一样,这几天好好盯住她,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控制。”

  埃里耶手下的探员跟踪朱芳华似乎非常容易,因这个妇人自回到施公馆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娘姨出门虽勤快,也无非是辗转于菜市与三五姑婆偷懒聊天之间,并无任何异常。只一次,因施逢德张罗上官珏儿的葬礼,他出门之际,站在大儿子被害的阳台底下一片花园空地上,朱芳华不知为何,也跟在公公后头出来,站在那里,形销骨立的模样看着教人心惊。二人在那里站了好一歇,似乎又说了些话,起初像是平静沟通,继而又讲得激动起来,两人的头颅都在不同程度地颤动。朱芳华尤其反常,竟出手给了公公一记掌掴。施逢德这才停止说话,看了她一阵,转身上了汽车。

  这一幕告到埃里耶那里,老头觉得有趣极了。

  ※※※

  杜春晓在秦亚哲跟前已骂了好一阵儿,她豁出命去冲“阎王”撒气原因有二:一是那次本是去赎人的,却不料几乎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自然要怪秦亚哲的人马反应过慢;二是从那晚的情形来看,秦亚哲从未将他们的命当命。

  所以杜春晓自认已不必跟原本就心存险恶的人拐弯抹角,反正早晚难逃一死,不借机骂几句岂不亏大发了?于是她骂得铿锵,骂得用力,居然句句掷地有声。

  “秦爷不拿咱们的命当命不要紧,难不成五太太你也不要了?巴巴儿骗我们两个打头阵,放砧板上被人剁成饺子馅儿了,你都不皱一下眉头。我们小两口的性命是小,赔了一个五夫人又折八十根金条……哦不,大概抽去箱底那些砖头,才十几根金条。这个事可就大了,丢的是秦爷的脸,这要传出去——”

  正讲到兴头上,杜春晓的嘴突然如鸟雀一般翘起,嘟成滑稽的形状。原来是秦亚哲一把捏住了她的两腮用力往里挤,才让她彻底闭口。

  “杜小姐,既知道你们的命在我手上,便不要多讲。没救回五夫人的事体还没找你算账,倒跟我计较起来了?”秦亚哲开腔的辰光,手上几乎也要将杜春晓的下颌捏碎。

  她痛得眼泪汪汪,又无法开口,只得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直到他松手。

  回来的辰光,夏冰一见她腮帮上的红印子,便怒道:“怎么你每次去找这姓秦的都要带一点儿伤回来?他凭什么虐待你?下次还是我去!”

  “不用,这是我自讨的。”她捂着脸,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包里的香烟,掏了半日只掏出一个空烟盒,便一把捏成了团,远远抛进前院的泥坛子里。

  “你讨这个作甚?不如讨点儿钱实惠。”

  “因为若不转开他的注意力,我怕他会追问我们是怎么逃过一劫的,然后——”她顿了一顿,幽幽道,“他恐怕很快就会知道小四的事。”

  话毕,两人好一阵沉默。她拿起饭桌上的一个剩菜碗,径直拿手捡里头的咸肉片吃,他却两手托腮,仿佛要看透弥漫冷菜味道的空气,脑壳里却在努力寻找某个答案。

  ※※※

  施逢德自上官珏儿下葬之后,与朱芳华一样不再出门。听里头的娘姨讲,系卧病在床,起不来了。大夫来看过两回,都说是心结,要慢慢解。埃里耶却愈发觉得有蹊跷,于是造访了一趟,接待的是朱芳华,她还是一张素淡的脸,憔悴中略见坚强。

  “您公公现在还好么?”

  “好一些了,在吃药。”不晓得为什么,她鼻尖总是红红的,哪怕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她身上厚厚的荷兰手织披肩还是紧紧裹于肩头,指节也是白的。

  “我想跟他谈谈,可以么?”

  她咬了一下嘴唇,回头道:“他倒也不至于还不能讲话,只是疲得厉害,时间不太长还是可以的。”

  话毕,便起身将埃里耶引到二楼最大的一个房间。埃里耶看到阶梯上铺着昂贵的羊毛地毯,每踏一步,他的半只皮鞋就被地毯吞没。

  “铺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毯,是为了掩盖凶案发生时留下的血迹么?”他抹了一下胡子,转头问朱芳华。

  “是。”她应对之平静令他有些意外,于是只得尴尬地吹了一记口哨。

  施逢德的房间与他豪宅的欧化风格完全不匹配,里头摆的还是老旧的木框棕绷床,略动一动便吱吱作响。床头柜与衣橱虽是贵重的红木,但因房间过小的缘故,东西都显得过于庞大,挤挤挨挨,似乎快放不下。床头柜上一盏琉璃罩台灯流光溢彩之余,却显得昏暗,绒布窗帘厚厚的,长直垂地。一个落地大钟摆在对面角落,嘀嗒声震耳欲聋。埃里耶一见那钟便笑道:“看来施先生跟我们一样,习惯这样的大钟摆着,也不觉吵。”

  施逢德撩开幔帘,果然是槁颜枯爪,眼白血丝密布,花白头发因长久没有梳理,乱蓬蓬顶在额前。他看埃里耶的表情亦是怔怔的,笑容呆滞,有着多数人看到陌生人时的迟钝反应,但似乎又在抵触被对方观察。

  “施先生,有些事情不要太挂心了。”做过自我介绍之后,埃里耶其实已经对施逢德有些放弃,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藏有巨大秘密的说谎者,而是一位连遭打击而身心俱疲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再多问什么。

  “是常云,有消息了?”施逢德突然眼睛发亮,要将希望托付给一位外人,这是何等悲哀?尤其是作为父亲,他对于从警察那里得到亲骨肉的消息实在是百感交集,一面怕这样的结果,一面又希望得知儿子的下落。埃里耶虽然一直保持单身,却深谙人间真情,所以他摇摇头,对施逢德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施先生应该明白的。”

  施逢德果然又挤出一个笑来,在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照射下,那笑容也是五味杂陈的,甚至有阴森与酸楚。

  下楼的辰光,朱芳华在后头幽幽道:“您不是想问他什么,只是想看看他吧?”

  埃里耶转过头来,一脸狡黠的笑:“中国女人比法国女人聪明的地方在于,你们的洞察力过于细微,这是你们的优势,更是悲哀。”

  话毕,埃里耶盯住朱芳华的面孔。

  她怎么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了?先前每一寸尖锐的曲线现在都温滑无比,莹莹然散发着异样的神采。

  【4】

  琪芸整个人泡在水中,耳膜里充满细微的流动之音,至于是什么在流动,对她来讲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思维可以暂时飘浮起来。这难得的“清静”,令她无端怀念起从前在百乐门的那些日子,她因怎么也学不好狐步舞,上海话也讲得极结巴,于是时常被燕姐罚去坐冷板凳,连吃半个月“阳春面”都是有的。所以饿肚子的感觉,她了解得比其他蓬拆小姐要多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那里待足了一年。

  其中原委,琪芸并非想不通透,只是不敢想彻底,倘若要一根筋往深处挖,便只能挖出三个字——邢志刚。

  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对他无端挂心。他并非万人迷的品相,太冷,太傲,也太愚蠢。有些男子,表面像豺狼,骨头其实是软的,缺少主见,只能在背地里找一个依靠。琪芸从前一直幻想她会是那个依靠,直到发现秦亚哲对她根本没兴趣,却将目标锁定了小胡蝶,她才彻底绝望。事实上,她早在与秦亚哲会面之前,便已做了长达两个月的准备,他喜欢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眉尖修成何种形状才能让他看着顺眼,往他嘴里灌什么酒他会醉,他到底是喜欢酒量好的女人还是一杯便倒的。一丝一缕都计算到位了,原以为可以一击即中,孰料他对她的万无一失竟没有兴趣,眼睛却是望向在舞池旁边脱下一只高跟鞋偷偷歇脚的小胡蝶。此后,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其实并没有具体的道理。

  琪芸走出百乐门的辰光样子也颇狼狈,连个送行的姐妹都没有,邢志刚托燕姐给她的信封里,只得孤零零几张纸币,代表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所以后来她牙关咬紧,誓要出人头地,在电影圈子里爬到如今的位子,也是赌着一口气,幻想着邢志刚看到她在大银幕上风姿卓越,光彩照人,会生出怎样的复杂情绪。

  女人多半都要靠这些自我安慰,才能活得舒心。

  浴缸的水开始变凉,她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又打开龙头放了些热水,身体复又回暖,每个关节都觉得松柔,疲意顿消。但深处绷紧的那根弦却还在嘶叫,提醒她某些阴霾还如影随形,必须找一块透明的“抹布”将它们抹去,就像邢志刚为了生机,能将亲密爱人从世上抹去。

  她想起上官珏儿,那是个可怜的女子,然而生前颇有手段。琪芸每每想起她们经历的事体,便恨不得能将这些污点直接从身上割去。

  唐晖……

  她直觉他有一张与邢志刚轮廓相似的脸,只是要比后者更阳刚一些,明朗一些,像在轮廓上撒了金粉,但她还是沉迷于邢志刚的弱势与幼稚。有人跟她讲过:“男人外表越强,做事情往往越犯蠢,这样的男人你要珍惜,因为他们依赖性强。”

  只可惜,邢志刚从未依赖过她。直到一周之前,她的娘姨夜里到后院剪罂粟叶子嚼来治胃痛,却见他缩在墙根下,一脸的惶恐。

  “只有你能救我。”

  她能看到他乞求的眼神里藏得并不高明的得意,于是偷偷有些气恼: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于是救赎里也带了些报复的心态。

  从浴缸里站起,身体骤然发冷,于是忙拿过一条松软的棕色大毛巾披在胸口。门把手却似乎震了两下,她迅速拉起浴帘,将一只手伸在睡袍底下,保持一个放松的站姿,仿佛并没有设防,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

  “你紧张了?”邢志刚将门关上,抬头纹显得很稚气。

  她只得抱起睡袍,连同包在里头的手枪,若无其事地背转身去穿上睡袍,同时把枪放进口袋,于是一边便有些不对称地下坠。

  “什么时候能离开上海?”

  他问得很不合时宜,令她愈发认为付出有所不值,但还是忍住气,凶巴巴回道:“两条路,一是走水路到福建或者广州,二是坐火车去北京,你自己选。不过洪帮的人正到处找你,恐怕要走也得等到风声过了以后。”

  “姓秦的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风声就永远也不会过。”他口吻有些焦虑,但绝望中竟还流露了一丝性感。

  她只得苦笑:“那你又能怎样?踏出这个门恐怕就离死不远了。”

  他望住她,沉默了好一阵,遂吐出几个令她诧异的字:“但不出这个门,我也早晚要死。”

  这一句,像是点中了她的要穴,她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支枪。

  他走到她面前。因靠得太近,她能看清他下巴上杂草一般的胡楂,烧酒的气味也在轻轻刺扎她的鼻腔,与她身上残留的檀香皂之馥郁芬芳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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