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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张洁文集-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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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
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
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
医院,妈既无高烧又无痛苦,也不一定会引起值班医生的重视。妈虽然添了新病,
却并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医院也不迟。
  可是我错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妈也没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妈终究还是走了,我又何必强求她学习自理呢?
她去世后,小兰(维熙夫人)的妈妈说,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就是严格按照科学
的办法吃饭、锻炼,对延长他们的寿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何不顺其自然呢?
  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闯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妈也一样。我能
犟过上帝、再让她重头开始,或再给我添上一段岁月吗?
  八十年的艰苦岁月,把她累苦了、也榨干了。现在她终于觉得力不从心,实在
挣扎不动了。她够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了,就连
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个誓约也拽不住她了……

  考虑到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衣服滚得很脏,上完厕所我就给她换干净的衣服,
当我给她脱下夹克,转身去拿干净衬衣的时候,听见她在我身后说:“哎哟,全让
汗湿透了。”
  衬衣全让汗湿透了!
  由此可见刚才我逼她进行的那一番操练,让她的体力消耗到了什么程度!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过错,也在逃避她的控诉。
  然后我心虚地走出客厅。因为深感良心的谴责,竟一时不敢去照管她,她在沙
发上一直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坐着。
  晚上来热水以后,我说:“妈,我给您洗澡吧。”
  妈只说:“哎,别,别,别。”她不说“我今天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因为, 那不等于是对我的谴责? 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她也不肯说我半个
“不”;哪怕良心上的丁点折磨她也不愿让我承受。

  十月二十七号,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妈自己叠的被。
  我夸张出意外的惊喜:“嘿,妈真棒,自己叠的被。”尽管我的信心在妈昨天
的表现中差不多丧失殆尽,但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励妈树立起奋斗
下去的勇气。
  她呢,纯粹是因为见我高兴,勉励地、也许还是勉强的一笑。经过昨天的消耗,
她的心力虽然丧失殆尽,可她还是挣扎着叠好了被盖。因为这将表明,她的身体正
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会因此感到高兴……既然她的
身体状况在很多方面让我感到焦虑,就想方设法在尚能勉强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于
万一。哪怕这种假相如海市蜃楼一样,转眼就是风消云散,能让我高兴哪怕几分钟
妈也会不遗余力。
  可能把妈的起居安排在客厅睡还是考虑欠周,她肯定觉得客厅终究不是一个名
正言顺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就让我把折叠床收起,整天坐在沙发上打盹。
不过她也许觉得坐在沙发上比躺在床上更便于起立?
  这一整天妈都坐在沙发上打盹,似睡非睡。每当我蹑手蹑脚走近她,为她把滑
到腿上的毯子重新盖好的时候,她都会睁开眼睛,像是看着、又像没看着我地朝我
望望。
  那目光宁静、柔和、清明、虚无、无所遗恨……我甚至还感到一种特别的温煦,
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将燃为灰烬时才有的一种温煦。
  我没有看出一丝异常、恐惧、悲哀、怨尤……也许那时她已心平气和地,慢慢
地走向归依她的终点,她的结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烦恼这时似乎被她一路行着、一
路渐渐地丢弃。也许那就是很多人难以达到的于生、于死的通达。
  母亲去世后,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把死亡说成是我们的归宿。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脏衣服,因为洗衣机还在老家里放着。并取她在医院吃剩下
的“片仔癀”以便涂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斑,不知是云南白药,或是“片仔癀”
的功效,还是妈的吸收能力强,反正妈身上那些墨黑的瘀血斑块又渐渐地消失了。
  推开客厅门叫她吃饭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幽幽地问:“快天亮了?”
  我心里又是一堵。妈怎么连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愿她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后,妈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发颤。举放碗筷时,重重地往
桌子上一落,像是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碗筷的重量;又像丧失了举手投足间的轻重分
寸。
  说话时气也抖抖的。
  现在才想到,她可能在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因为手术后我一直沉浸在胜利的
兴奋之中,她不忍打破我的那个幻象,不愿让我失望。为了这个,哪怕把就要一败
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隐瞒一分钟、再往后拖一分钟也好。
  妈,就为了让我快乐这一会,您也许耽搁了诊救的时机,送了命,您为什么这
么傻?您怎么不明白?只有您活着,我才有真正的快乐。
  这些现象本该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极力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还在为昨天
的作为而内疚万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内疚,常常表现为死不低头。我担心我一
有所动,就会显出自己的内疚。其实死不低头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视自己的错
误。
  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
  这是不是导致她十几个小时后离开人世的一个原因?
  而我那时仍然顽固地认为,我就是关心她,也不能显示出来。我怕妈会看出这
一点,从而造成她对我更多的依赖,懈怠了她对自理的要求。这对延缓她脑萎缩的
发展极为不利。我真怕妈会变成大夫说的那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妈会变
成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么痛苦。不过那时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的是我,
那会比我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更让人难受。
  我要尽一切努力,延缓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生,凡是我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妈的命
运。
  可唯独这件事我是彻底失败了。
  我的刚愎自用害死了妈。
  可是,妈,就算我没顾及到,您为什么不说呢?

  我还发现妈差不多吃一口饭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饭前我给她倒的那杯水
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时候我问:“妈,您怎么老喝水呢?”
  她说:“我觉得口干。”
  口干是不是临终前的一种征兆?
  小阿姨说:“我看“复方阿胶浆”上的说明,如果服后口干可以减量。”
  我拿过“复方阿胶浆”的说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说。就说:“那就从明天起
减量吧。”
  显然我对妈如何进补还不如小阿姨经心。
  后来妈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这样,我就更没把她刚才的不适放在心上。
她一边喝着据说是对脑手术后进补有益的骨头白菜汤,一边指导我说:“熬白菜汤
最好还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点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厉害。”
  我见妈老不夹菜,先生却是口味很好的表现,特别对那盘炒豆腐。就拿起那盘
炒豆腐,往妈碗里拨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进了先生的碗里。其实先生并不贪吃,
就是有点挑食,不对胃口的宁肯没得吃也不肯动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说是吃菜,就连吃饭妈也是吃个半饱。这大概是她过
去长期寄人篱下的后遗症。
  要是妈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里,心理上肯定会好过得多。我真后悔没有让妈
住到旅馆或是招待所去。
  那个装修公司赚的真是黑心钱。装修费用我在八月十五号就交齐了,可是因忙
着给妈治病,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照看,装修公司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弄得十二月
二十号才能进人,历时四个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过就是贴上壁纸铺个地板。
  这所为妈而搬迁、而装修的房子,妈一眼也没看着。
  新房子所处地段比较繁华,不必费很多周折妈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会感到
那样寂寞。且与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墙之隔,我知道妈早晚有一天会需要急救中心
的帮助。
  一眼没看见还是小事,在她急需抢救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先生远离急救中心的
家里。
  我又后悔何必那么自觉?医生说下面还有三个等着开刀的病人,需用妈那间单
人病房,我就马上让出病房,其实这种手术,既然能晚一天,再晚两天也是没什么
关系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里扒外的毛病?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的利益而牺牲
妈。要是不出院,当时抢救也许还来得及吧?
  吃过晚饭我对妈说:“妈,洗澡吧。”
  妈说:“哎。”
  洗澡的时候妈对我说:“我的头发长出来五分了吧?等到春节就行了。不用买
假发套,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本来打算忙过那一阵,在妈头发没有长好之前,给妈买个假发套。
  妈的头发是长得很快,可是绝没有长到五分长,但我却说:“可不是有五分长
了,您自己摸摸。”
  我牵着妈的手指,向她的头上挪去,她翘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
指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相信她的头发果然有五分长了。
  那一天先生家里刚来暖气,所以洗澡间里还是很冷,我把水温调得比较高,并
且一直把水龙头对着妈冲,冲着,冲着,妈像想起什么,大有异意地“嗯”了一声,
把水龙头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觉出洗澡间不够暖和怕我着凉,想让我也冲冲热水、
着点热气。
  自七月底以来,妈很少这样做了,这倒不是说她不爱我了,而是她的魂魄那时
似乎就已远去。
  我把水龙头给妈推了回去,说:“妈,您冲。”她也就没再坚持。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妈在世间对我的最后一次舐犊深情了。
  我发现她的手很凉,就尽量用热水冲她的全身。其实星期二给她洗澡的时候,
我就发现她的手凉了,不像从前,就是到了冬天她的手脚也比我的暖和。我还以为
是暖气不热的缘故,现在当然明白,这都是人之将去前的征兆。我一面给她擦洗,
一面和她聊天。“您‘谵妄’的时候为什么老叫奶奶?”
  妈说:“因为奶奶对我最好。”
  “您不说是二姑对您最好吗?”
  “还是奶奶好。”
  我对妈“谵妄”时老叫奶奶心中颇怀妒意。心想,奶奶有我这么爱您、这么离
不开您吗?奶奶给过您什么?难道有我给您的多吗?
  其实,那是人在意识丧失、或是生命处于最危急境况下的一种回归母体的本能。
生命最后的依靠其实是母亲的子宫。
  而且,不论我如何爱她,永远也无法与情爱的摄人魂魄,或母爱的绝对奉献相
比拟、相抗衡,妈自小丧母,只能将奶奶的爱当做母爱的代偿。可是就连这种代偿
性的母爱,她也没能得到多少。
  虽然这样想前想后,但每每想起妈叫奶奶的情景,我还是会谴责自己远远赶不
上一个乡下的穷老太太。
  我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其实也是一种反省,妈叫奶奶不叫我,难道不是
对我无言的批评吗?要是她很满意我对她的照料,就不会想奶奶了。
  给她擦洗完后背就该擦洗腿和脚了, 我发现她的脚腕周围有些水肿。 便问:
“腿怎么有些肿?”
  “这是昨天累的。”妈像叙述着一个既和她、也和我无关的不尽情理的故事。
  虽然只有一个“累”字,可不就是对我最有力的控诉。
  同时也明白了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宁背不孝之罪,也要她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念
的苦心了。更不会了解我对她的这份苦爱。
  我颓丧地蹲在妈的脚前,仿佛是站在一个哪边都不能依靠的剪刀口中间,深感
自己无力而孤单。
  妈脚腕周围的水肿也许正是整个机体败坏的表现,可我这时又不强调科学了,
而是用毫无科学根据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说法排除了我的多虑。
  该洗下身了。这时我恰好站在她的身后,我的两双手从她的后肩头骨插进她的
胳肢窝,只轻轻一托,她没有一点困难就站起来了。
  我的眼前简直就是一亮。我一下就明白了,过去我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抱她起身,
这恐怕是她只能、便也只会用脚尖着地,不会用脚后根着地、腿部使不上劲的原因
之一。
  这更说明妈站不起来,不是指挥四肢的脑神经受了损伤,就像我说的那样,是
她的精神障碍以及我的训练不当所致。
  妈不但松了一口气,更是难得地喜形于色。主动地让我一连地扶着她练习了好
几遍。
  给她洗完澡并穿好衣服之后,我对她说:“等着,等我穿好衣服送您出去。”
  她说:“不用,我自己走。”
  我在门缝里看着她出了洗澡间后墙都不扶,挺着背,不算挺得很直,但也算挺
着往客厅走去。
  等我洗完澡到客厅去看她的时候,她又变得有点怪。她提醒我说:“我的钱在
裤兜里装着,你们洗裤子的时候别洗了。”
  我说:“妈,您没换裤子,再说钱也没在裤兜里装着。”见她这么固执地认为
钱在裤兜里装着、而且认定会被我们洗掉的样子,就拉着她的手走到客厅的橱前,
拉开橱柜上的抽屉,给她看了看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妈,您瞧,钱不是在这
吗?”
  她好像看见那张钱似的应了一声,可是她的视线根本没落在抽屉里,而是视而
不见、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虚空。
  见她这般模样,我又拿起那张钱放在她手里,让她摸了一摸,“妈,您看。”
  她又应了一声,可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我心里飘过一阵疑惑,却没想到是不是有些不祥。
  回家以后,她像在医院“谵妄”时一样,老是要钱。她说:“给我点钱,我手
里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
  我想妈短时期内不会独自出门,也不可能料理家务。象征性地拿了五十块钱给
她放在客厅那个橱柜的抽屉里。
  可能妈这辈子让穷吓怕了,手里没有几个钱总觉得心虚。没着没落。
  这种没魂的样子一会儿就过去了,妈又恢复了正常。
  我吩咐小阿姨熬红小豆、莲子、山药粥的时候,妈说:“把瑞芳给的红枣放上
一些。”我忙抓了几把枣洗了洗放进锅里。
  妈又说:“多放点糖。”我又嘱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熬粥的时候,我守着妈坐下了。这时,我又说了一句老想说、却因为难得兑现
所以就难得出口的话:“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陪您坐一会儿,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
着聊聊天了。”自从妈生病以来,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写东西的准备,以便更好地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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