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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毕淑敏文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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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多。
    牺牲了的,需卫生科清洗尸体。活着受伤的,需卫生科救治伤员。战场上的战斗结束
了,这里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袁科长,让我给尤天雷……”朱端阳含泪请求。她的心情很矛盾:她怕见死人,尤其
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不亲眼见一见,她不能相信尤天雷真的死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属于儿
童的幻想:也许尤天雷会突然醒来……
    死者被翻转过来,仰面朝向天花板。尤天雷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他的面孔依
然干净而白皙,只是机敏睿智的双眼紧闭,仿佛在睡梦中思索着什么。唯一变化的,是下颏
有一层细密的短胡。这是朱端阳感到生疏,恍然觉得僵卧着的是另一个人。
    政治部派来人员,摊开厚厚的簿子,写下尤天雷的名字,开始清点并记录烈士遗物。
    几块军用水果糖。草绿色的糖纸已同糖块板结一团,看来揣了多日。昆仑山惯例,凡外
出,带几块糖,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多少提供点热量。两贴伤湿止痛膏。准确说,是一贴
半。那半张已贴在尤天雷的左腕关节上。
    就这么多。机要参谋或者说边防站长尤天雷烈士身上的遗物,全部在此。没有一分钱。
那地处雪线以上位置的哨卡,周围没有任何消耗货币的地方。
    政治干事格外认真地翻检了棉衣里的暗袋,依照经验,这里通常保存着死难者最心爱的
秘密。例如恋人的相片或是写好的情书之类。
    朱端阳突然感到紧张,她害怕而又期望地等待着什么。
    没有。尤天雷的口袋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朱端阳默默地目送政治干事走出太平间。这样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寻查翻看,她简直不
可容忍,像是趁一个人睡着之际,在偷盗他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军人的死。那么淬不及
防,那么无遮无拦。牺牲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将军人最后的断面,剖给人间。如果她死了,
也要这样吗?
    她的心凝固着。觉得眼前不是尤天雷。遗物中也没有任何东西引起她的联想。她开始给
死者更衣。
    伤口暴露出来了。子弹从腰骶部射进,自小腹前击出。叛匪用的是国际上禁用的达姆
弹,出口处创口爆炸成小盆大小。血浆、断肠、焦黑的棉裤绞结在一起,象一块紫黑色石膏
板箍在腰间。
    子弹是从背后射进去的。这曾使众多的人,怀疑过边防站长的勇敢。直到负伤的战士醒
来,讲清经过。叛匪利用山势,构成口袋阵。他们知已知彼,知道解放军为了救回边民的
羊,一定会追击他们。尤天雷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为了救羊——边防军如果不能戎边卫
民,还算得什么子弟兵!仍旧率领部队英勇地追击下去。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叛匪们以
逸待劳,射人先射马,一枪击中了他的马头。剧痛的战马倏然腾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叛
匪第二枪已到,自后向前贯穿了尤天雷的下腹。就这样,身负重伤的边防站长,仍然指挥战
士们夺回了老乡的羊。
    一条年青有为的生命,换来一群羊。战场上,军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这种牺牲,朱
端阳没想到。
    尤天雷结成血板的棉裤,实在铰不动。朱端阳找来骨科锯,象锯三合板一样把血痴锯
开。内层的血浆还很潮湿,象尚未干涸的红漆。
    尤天雷青春的肌体,完全展露在冰冷的水泥停尸台上。强健的胸肌,颀长的四肢,象标
准的运动员塑像。唯有腹部破烂不堪,遗下一个血腥洞穴。朱端阳撕扯大团脱脂棉,象絮褥
子一样,絮进尤天雷的肚子。用一贴新的伤湿止痛膏,换下手腕处那已灰脏的一块,最后,
给他穿上缀有鲜红领章帽徽的军装。
    好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
    朱端阳呆呆地看着这个经自己手复活了的军人。现在,他有点象尤天雷了,但还有什么
地方不象,同记忆中活泼的影子,不相吻合。她困难地思索着。晤!是了。朱端阳从未见过
闭着眼睛的尤天雷。机要参谋总是用他聪敏而略带狡黠的目光,看着这世界。
    朱端阳轻轻扶起烈士的头。这也许很不应该,但她终于这样做了。不如此,她便总存有
最后的疑惑,最后的侥幸。她用手轻轻抚开死难者的眼睛。
    啊!
    他是尤天雷!他的眼珠依然清亮而有神,瞳孔被死亡放得极大,朱端阳从中清楚地看到
了自己的影子。眼睛一旦睁开,闭着眼时给人的那种安详神态便一扫而光。机要参谋的双目
炯炯,嘴角却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抿得很紧。神圣与痛苦,奇妙地配合在这张年青的脸上,显
出一种超凡人圣的庄严。
    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尤天雷犹如白蜡一样光洁的额头上。朱端阳俯下身去,吻在尤天
雷的眼睛上。
    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第十五节
    安门栓探亲结婚,很快回来了。超期服役的老战士探家只有个把月,不象干部,来来去
去大半年。
    人们起哄:“安班长,你瘦多了!脸上的肉,都叫老婆给吃了吧?”
    安门栓阴郁地看着开玩笑的人,一声不吭。
    朱端阳已经很少同人说话,每天闷在化验室里看书。徐一鸣的出走,尤天雷的死,使她
成熟起来。书很深奥。这才好,使人绞尽脑汁。精神上精疲力尽了,才少胡思乱想。”
    每到傍晚,当夕阳把女蜗血补成的天,燃烧得一片火红之时,便有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秀
丽的女兵,在营区附近宽阔的河岸上倘徉。青年军人们远远注视着这身影,好像在看一尊女
神。
    这条河真是一个奇迹。多么雄伟的山体,却被它辟出宽广的河道。叫人觉得难以置信。
柔弱的水,怎能将山石切割得如此妥贴,好象是山峰原本就有这个缝隙,最初的源头,清柔
得象一条银色小溪,只因有了不尽的雪山,它才发酵般地膨胀起来,用冰冷如刀的力量,走
出险峻的山谷。到了这相对平缓的高原上,小河发育成大江,气势宏大地奔向海洋。
    “把这些个水都屯起来,哪天黑夜起来哗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国少爷兵!”安门栓在河
边说过这样的话。
    “你能打几个水漂?我最多能打十个。”
    “吹牛。”朱端阳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信,你数!”尤天雷抓起一块蛋圆形扁石,逆着水波斜蹭过去。扁石精灵般沾水即
起,蜻蜓似地飞往对岸。他到底打出了几个水漂?可惜,记不得
    “可以建个水电站。节约汽油、焦炭、能为国家省不少钱呢!”这是徐一鸣说的话。那
时候正是昆仑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马般汇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发。
    远去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朱端阳孤独地注视着滚滚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长江黄河不同,它发源于世界屋脊的另一侧,以同样磅礴的气势冲入浩瀚的
印度洋。
    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
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
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
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
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
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
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
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
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
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
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
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
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
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

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
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
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
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
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惊了。
    朝圣老人病了。摸到了圣山上的圣石,他已经功德圆满,却没有得到神的保佑。极度劳
顿加营养缺乏,他染了重病,自身完全不能造血,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他,只有靠输血。
    输血,谈何容易!高原输血,昆仑支队从无先例。每人那一腔子血,对自己是宝贝,对
他人则可能是剧毒。能不能输,全在化验员的一双眼睛。血型一致,病人就从健康人那里借
得了生命的活力。输错了,当场毙命,连抢救都来不及!
    朝圣老人的命,就这样交到朱端阳手里。
    真想拒绝这件事啊!但愿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种棘手的选择。不具备这种能
力,却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朱端阳的腿脚一阵发软。从未做过的试验,你可以一试,但
这是人命啊!万一出差池,你的手上将沾染病人的鲜血!不伸手去接吧,明摆着病人死路一
条。也许没有人当面指责你,但良心上的谴责,终生难以逃脱!
    到处都是死亡的荆棘。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若明若暗的前方。这就是,在无
数次操作之中,不出一丝一毫差错,老人的生命或可延续。
    你有这个把握吗?你从未操作过一次!
    朱端阳无法回答。“让我想一想。”她对袁镇说。信步走到河边。她已经有些昆仑山人
的脾气了: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只能成功。
    河的变化之大使她猛吃一惊: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大河在一夜之间凝固了。唯有昆仑山才会出现这种奇观,腾起的波浪尚来不及落下,便
在半空中冻结,却依然保持着前赴后继的身姿。远看,它一如平日汹涌澎湃,甚至更为壮
观。因为水接近冰点时的冷膨胀,河水居然漾出了宽阔的河床,显得比夏日还要狂放不羁。
每一朵浪花,宛如雪莲般昂首怒放着,唯有洪荒一般的死寂,才证明大河业已死去。
    不!大河没有死!高山上的雪水,还会给它以活力。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朱端阳折身赶回病房,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没有权力浪费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朝圣老人颜面极为苍白,朱端阳几乎不认识他了。唯有那双洞穴一般的眼睛,冒着嗖嗖
阴冷的死亡气息。
    老人的神智已不清醒。
    你能救我吗?
    不能……不不……我……能。
    你为什么如此迟疑?是不愿意救我吗?
    不!我愿意。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延长你的生命。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条生命的路。
    不用到别处找。路就在我脚下。
    那你还迟疑什么?是它太苦吗?
    我不怕苦。是它艰难而陌生。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不会可以学。每个人的路都是这样走出来。
    我没有老师。
    老师?你的老师哪里去了?
    你不是结婚去了吗?还来问我!
    不要提结婚的事。它和我们现在要商量的问题毫无关系。你必须救活他。你应该学会。
    我跟谁学?谁来教我?除了你,军马所还有化验员。可你见过把一匹马的血抽出来,输
给另外一匹马吗?
    向书上学。书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书太难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不行!小小的黄毛丫头!你想同我较量?神山圣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无
边的法力,统治着永恒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么时间到来,谁也无法阻止!让你
和你的病人见鬼去吧!不,我说错了!不是见鬼,而是见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内,请不要打扰我。”朱端阳面无表情地对科长说。袁镇想再鼓励她两句,见
她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大勇若怯,已经足够了。
    朱端阳将自己反馈在化验室内,身边放着压缩饼干。
    雪白纱布做成的窗帘,挽帐似地低垂着。太阳金色的羽毛透过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
象一堆金树叶,洒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扫帚缓缓收去。朱端阳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间
缟素静谧,象一个远离人世的蛋壳。
    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
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
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
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
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
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
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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