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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毕淑敏文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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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就自觉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
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
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
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飒爽英姿,很是精
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
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从云层直扑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苍天很有
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皱纹抹平,安抚披狂风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装饰一新。
    等了一会儿,游星没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游星还没回来,一担水,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溪跷,跑出去找
她。远远地,看到水井处亮着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见那光柱毫不晃动,笔直地锥向天空,竟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井边整齐地摆着水桶和扁担,却不见游星的踪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井台。井沿结了薄薄一层冰凌,一踩就碎,并不很滑。手电光柱确
实是从井底发出来的。苍茫的雪花飞越这窄而亮的光束时,像金箔样闪动着,倏忽隐没。
    塑料电筒防水性能极好,沉入水底依然发光,像一架小探照灯。
    借助灿烂的光柱,我看见井底有一柄黑伞似的秀发,随着井壁的渗水而微微荡漾。

十四
    游星是呛水而死,除了鼻孔渗血,拭净后一如常态。所有的抢救措施都无效,我们只得
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议要把她送到太平间,我不同意。我不怕死
人,学医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游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实。游星还在,就躺在
她的床上。桌上摆着她刚才照过的小镜子,梳子上还留有她梳头时飘落的干燥的发丝……
    芦花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一骰。我却一滴泪都没有。
    我总在固执地思索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游星是先把手电筒亮着丢下去。还是手执手电
筒扎下去的?
    不管是哪种,游星是在一团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静的水域的。那里面有星星,
有月亮,有云彩,有雪花,有世界上最高的峰峦和一股股奔涌而出来自地心的泉…水是热
的。
    当她最初浴进澄清温暖的泉水时,该感到水波像柔软的被子覆盖过来,抵挡住了所有的
风霜雨雪,像一块纯净的水晶,包裹着她到远方。
    游星的头发渐渐干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老协用尺子量了水桶的位置,并提醒几个人同时注意到这一事实。“井边太滑,失足落
水。”他很沉痛地说。
    “半夜三更的,游星为什么要到井边去打水呢?”有人不解。
    是啊,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游星是为了她的父亲能够磊落地站在阿里高原上,才走
的。我不能叫人朝别的方面想。
    “为了明天早上,不,现在是今天早上了,她能干干净净的重新上班,她要洗澡。”我
干巴巴地回答。
    所有的人沉默不语。大家都相信这种说法。在飘飘大雪中,也许有人会想到这个叫游星
的姑娘,作过的一些好事。
    将游星的死讯通知给游司令员,是一件极为棘手又必须尽早去做的事。科长说,游司令
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反倒昏昏入睡了。
    没有人愿意干这件苦差事,想象不出游司令员将怎样震怒。最后老协自告奋勇去做:
“游星是我的兵,我来负责。”
    早晨,游司令员就要乘车赴一线哨卡。他面色冷峻地眺望着远山,似乎在同一位位熟悉
的老朋友打招呼。
    老协猛吸一口气,好像要潜入深海,迎了上去……
    科长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他原本就不同意司令员带病出发,再加上这致命的一击,谁
知会出什么事?
    我也为老协捏了一把汗:事情远比他所意识到的危险。游司令员为等待爱女,几乎一夜
未眠。现在噩耗突然袭来……
    老协一句三停地报告了游星同志因工作时不慎,失足落水牺牲……声音中充满抑制不住
的恐惧,但他还是勇敢地说完了所有的话,等待指示。
    很静很静。我听见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时有毒蛇般的嘶嘶声。
    游司令员当时正准备上吉普车。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下级军官拦住去路,不禁十分诧异。
他注意地听完老协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却很快挺直了身躯,
显得比片刻之前更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普通战士死亡,应当去通
知军务部门。”
    收拾游星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上写“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
愿随着狮泉河水,漂到异国。”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署名。但我相信那是写给我的。
    我把它撕碎,烧毁,把纸灰扬了出去。
    雪更大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像一块块素白的手绢从天空飘下。雪花与雪花之间
的空隙却很大,能穿过一匹骆驼。
    我不敢说这漫天的飞雪是为游星所下。阿里的冬季已经来临,阿里的冬天连着冬天,暖
和的季节只是白色冰雪中的一个逗号。
    这是去冬最后一场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雪中,我看到一片全身洁白的植物,像玉石雕成,在风中叮当作响。
    啊!那是我们的向日葵!
    我走过去,摇落它们身上堆积的雪粉。灰绿色的茎被冰冻塑得坚挺起来,剑一样指向苍
穹。葵叶像一把把翠绿折扇,风雪打磨掉了表面细密的茸毛,比平日更加细腻鲜活。只是叶
片僵硬如不会飘扬的旗,隐隐露出网络般纵横的叶脉。小小的花盘脆得像黄玻璃,刚刚长出
极不成熟的葵花籽,如同婴儿初萌的乳齿。看得久了,竟泛出晶莹的紫色,好像稀薄的血
液。
    雪继续下着。向日葵重又披满冰晶。终于,它被封闭在往形的冰雪之中。
    给那个亚热带小学孩子们的信,我还没有回呢。

十五
    游星无法在她的处分决定上签字了,那个处分便不再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游星的本
意。
    游司令员统帅下的前指,胜利地完成了这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高原师全体官兵英勇善
战,固守边陲,受到通报嘉奖。
    那口井封了。又打了一口井。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但新井却一滴水都不出,只
有用原来的井,水质清冽甘美。开始有些人还有顾忌,时间长了,士兵一批批轮换,竟不大
有人知道井的故事了。
    游司令员返回军区后,亲自下令将所有的女兵,撤离阿里。
    我和孔博,终于天各一方。
    老协和芦花后来结了婚,听说过得不错。
    每当风将息,雪将飘的夜晚,我会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孩子的声音:“你知道这块祖国最
高的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未定国界。有一天,要正式勘定边界了,也就是说,在高
原上打下第一道篱笆。中国的代表骑着骏马在高原上飞驰,告诉游牧的人们:明天若是有外
国人问起这片土地的名字,就告诉他,这里叫作“阿里”。消息在高原上以风暴一样的速度
传开。第二天,正式勘界,牧民们异口同声地呼唤:阿里!阿里!
    “阿里是什么意思呢?”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问。
    “阿里的意思就是‘我的’。‘我们的’。”那女孩轻轻地回答。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作者:毕淑敏

    湖蓝色的光束,切开尚未弥散开的晚饭气味,把一块单人床板大的长方形,掷到食堂凹
凸不平的灰墙上。
    人声哗地熄灭了。今晚要连演三部新片子。放映机四周呈半包围状端坐的,是边防站全
体官兵(当然要除外哨位上的士兵),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边民。
    演电影,是国境线军民盛大的节日。
    片子里打得如胶似漆,映得众人脸上姹紫嫣红。一位苍老的军人从正中位置缓缓站起,
猫着腰退出场。
    屋外的空气冰冷如汁。寒星在宝黛色的天空稳定地发出尴石般的光芒,可惜的是它们数
量不多。四周耸立的山峰象铅灰色的框架,约束住了广袤的星空,使这个小小边防站象头顶
着一盘不屈的残棋。
    老军人伸了一个懒腰。好舒畅。背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老人头也不回地说:“你看电
影吧,我到山上转转。”
    警卫员象他的出现一样,烟一般地消失了。
    电影是司令员带来的。巡视边防线,这是最好的礼物。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开头,可是到
底没搞清片子里拳打脚踢的双方,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喜欢单独出来转一转,夜色能隐盖
也能暴露太阳底下看不见的东西。
    警卫员在很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首长。这里是国境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
生。
    路陡峭,却并不难走。哨兵双脚无数次的攀登,使每一步的落脚点都扎实稳妥。只要你
别回头,你就象走在自家楼梯上一样轻松。
    到山顶了。蛇形工事,碉堡式哨楼,弹药箱,报话机……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是没有哨
兵。
    这很正常。风清月朗,在这种能见度极好的夜晚,聪明的哨兵都不会僵立在固定的哨位
上。
    对面是一个大国。无论国与国的首脑如何握手言欢,国境线上的军人从不敢有一分钟的
懈怠。什么叫作国境?就是两个巨人皮肤相接的切面,任何碰撞,都会击起火星。
    司令员耐心地等待着。时间足够长了,他应该听到一声口令。他的回令已储存在齿间,
并且准备夸奖他几句。年纪轻轻的,别人都在看电影,这不容易。可惜,什么也没有,极远
处隐约传来格斗声,不知是电影里哪一方打赢
    突然,完全是无声无息,一个硬邦邦斩钉截铁的玩艺,准确地抵到了他的腰际。一股冰
冷的感觉,迅速地在腹部蔓延。
    然而这感觉片刻变得温暖起来。来者动作轻捷,定位准确,象一片落叶了无声息地贴紧
目标,完全符合突袭要求。
    “小伙子,你干得不错。作为嘉奖,你看电影去。我来站这班岗。”他轻松地说。
    那个楔在他肾脏附近的物件,好象准备撤回。但实际上司令员错了,持枪的手只是调整
方向,旋即将更强的力度,顺着枪管送入他的肌肤。
    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一点。司令员不无愠怒但基本上还不失大将风度地说:“你知
道我是谁……”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方执勤哨兵佩戴的武器是自
动步枪,而绝非近距离作战的手枪!而且,凭着职业军人的敏感,他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一种
规格特殊、并且小巧玲珑的手枪。此刻,纤细的手枪枪管,象一枚精致的图章,叩在他上下
肢体相交的部位。内径那个空虚的洞穴,透过厚重的军服,将他的皮肉吮吸进去。他明白,
在这个空洞里面寸把远的地方,有一粒亮晶晶的铁豆子……
    果然,他背后比他头颅稍高的地方,发出一个平稳而冷漠的声音:“我知道你是司令
员。”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象一条鞭子,在司令员眼前倏忽闪过,他还从未遭遇到如此险恶的处
境。第一个反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遗憾。真他妈窝囊!玩了一辈子的行
当,竟在自己的营区之内,被人捉了舌头。
    腰间的武器略有些弹性了。是的,对方如果不想使他当场毙命,应该有下一步的动作,
不能老这么傻站着。司令员以鹰隼般的矫捷,倏地回转身,闪电似的目光,唰地罩住了身后
的一切。对方绝非等闲之辈,他是老兵了。一种沉寂了多少岁月的肉搏愿望,象烈焰般腾烧
起来。
    对手是一个人。对,确是一个人。这很好。也许附近埋伏着同伙。这没什么,时间够
用,在同伙赶到之前,我就能把他打倒。个子很高大,这挺好,我不愿同个子比我矮小的家
伙打架,赢了也不漂亮。穿着同我军一样的军装,这很正常,完全在意料之中,伪装么!现
在可以开始打了……等一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让我看看他的眼睛……
    司令员曾经面对面地杀死过许多敌人,都曾仔仔细细地察看过他们的眼睛。凶恶的、胆
怯的、骄横的……有的还很神气很英俊。它们都在他面前熄火下去,永远不再睁开。于是司
令员坚信在自己的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光线,在他还未曾杀死对手之前,他的眼睛就抢先把
他们杀死了。
    星光下,司令员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它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的。大而深邃,眼珠象警
觉的猫眼,凝然不动,仿佛是正方形的。眉宇浓重修长,直挺挺地斜插入鬓角。只是此刻很
不舒展,配合着眼睛,做出一个忧郁的神色。
    “是你?!”司令员一个踉跄。显然,认出对方的打击,决不亚于手枪件到后腰的瞬
间。
    “是我。”对方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枪,淡淡说道:“司令员,您也出来走走,呼吸呼吸
新鲜空气?”
    司令员望着他的下属——这座边防站党的最高干部——教导员桑平原,禁不住七窍生
烟。
    “哨兵呢?”司令员勉强压抑住喷薄欲出的怒火。他先得把情况搞清楚。
    “我让他看电影去了。一年难得几次的机会,新兵蛋子还是小孩呢!”桑平原轻轻地
说:“现在我就是哨兵,首长有何指示?”
    匆匆赶到的警卫员,无声地待立一旁,不知这里发生过什么。司令员示意他离开下面的
谈话,他不希望有第三者听见。
    “你准备武装劫持你的军事长官了?”司令员气喘吁吁,这才感到冷汗顺着脊柱蔓延。
    “不敢。”桑平原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里什么意思?开玩笑?恶作剧?记住,这里是国境线!”司令员痛心疾首:“我要
是没记差的话,你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怎么还象没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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