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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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钢板一般平直,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沈若鱼看到一直紧闭双眼的病人,微微颤动了眼皮。
你说出那个男人是谁,我就马上把你孩子遗留的这根肋骨取出来。如果你不说,就让它
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体里,做永久纪念。主任冷冰冰地说。
那个女人赤裸着半身,死一般寂静地躺在那里,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开的席
子,在她洁白的躯体上滚过。
沈若鱼的手指在橡皮手套里发抖,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干涸的血迹。看一眼简方宁,简
方宁望着墙角,坚决不和她对视眼神。
在这间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手术间里,只有主任的呼吸响彻寰宇。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让你这样一直躺下去,看我们谁的耐性可好一些。主任冷漠地
说。要不是手术正进行到一半,还要保持双手的无菌,她会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悠闲地交叉
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惧,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缩小了,变成白色纸片一样的漂浮物,一
阵又一阵猛烈的抽动,从那女人的体内迸发出来。
看到了吗,她就要坚持不住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最软弱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
孩子,那个置她于羞辱与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充当正人君子。她的内心
感到极大的不平衡。这时候,只要我们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线就全面崩溃了……主任谆谆告
诫。
沈若鱼觉得这些话不是灌进了她的脑海,而是填进了她的胃,见棱见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给她看一下。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里?沈若鱼下意识地四下打量。
就是刚才我们吸刮钳夹出的那些血块、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脉啊。你把它们在纱布上大
致拼成一个人形,端给她看。主任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那个一直好像昏睡的女
人,猛然发出裂帛般的嚎叫,钢制的手术床,如遭8级地震,晃得几乎坍塌。
沈若鱼的手哆嗦着,不敢在纱布上靠近那团成形的胎儿残骸。
冷静一点,你必须得看,这是规定。我们为你作了手术,是不是成功,得有实物作凭
证。所以你是一定要看,还得看得清清楚楚。怀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一定得和另一个
人通消息,报告你这些日子的遭遇。你不看看你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得明白呢?再说,你
和这个孩子,毕竟也是一种缘分,他来世间一趟,你这个当妈妈的,就不看他一眼吗?就让
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吗?”…主任的话像孤独的咒语;在惨白的墙壁四周折射。
沈若鱼就在这一瞬决定,永生永世,不搞妇产科。
大滴大滴的泪水,像泉一样,从那卧着的女人紧闭的睫毛问,沁了出来,顺着她玉石一
般光洁的脸颊,将手术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说了。主任轻轻嘘了一口气。你说吧,你说了那个男人是谁,我马上就给
你把手术做完,再耽搁下去,你会大出血……你会死的……主任柔和地说,话语中有一种梦
幻般的亲切。
我说,我说……女人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主任,有人找。手术室外间有人喊。
我在手术。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长。外面答。
喔……好,就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我去去就来。你们用无菌单把手术区遮
盖好,我回来换副手套再接着手术。
主任说着,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着。
妇产科,都是,这样,吗?沈若鱼问。
不是。但,主任是。简方宁答。
为什么?她不是女人吗?
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简方宁轻轻走到躺着的女人面前,替她盖好无菌单。女人的眼皮动了动,似在表示感
谢。
简方宁俯下身,轻轻对着那女人的耳垂说,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一个当医生
的,不能逼着你说。她非要你说,你就闭上眼睛。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个世界。她不敢不
给你做手术,那她要负法律的责任。你可以沉默,永远保持你的秘密。
仰卧着的女人一直涌流不止的泪水,在那一刻灼干。
待主任兴冲冲地赶回来,女人仿佛被施了魔法,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无息
地仰卧着,好像在沙滩上晒太阳。任你说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干燥宁静。主任把所有的
话都说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挡,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结着白沫,那女人就是烟雾一样渺无反
应。主任看看再说不停,也是徒劳无功,病人的情形不允许再晾下去了,只得匆匆完成了手
术。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离去,留下她俩将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沈若鱼由衷地说。
棒什么?我只觉得医学是高尚的职业,我只注重医学,对别的不感兴趣。只有病人快
乐,我才快乐。简方宁说着,疲惫地摘下口罩。
沈若鱼这才看到简方宁的全貌。她是典型的东方美女,藏在口罩里的是端正的鼻梁、小
巧的嘴巴和颊部的桃红。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啊?沈若鱼想到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大叫。
这不是很简单吗,因为我一直在感冒,怕传染了你啊!
沈若鱼与简方宁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时光,是两个人都值班的时候。
妇产科是一种生长莫测的植物,丰年的时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术,接生的婴
儿足可组建一个排。歉年的时候冷清得像墓地,没有一个等候手术的病人,没有一声新生婴
儿的啼叫。只有那些早几日娩出的老婴儿,在吃饱喝足之后无聊地哼几声。
主任抱歉地对沈若鱼说,你是来学习的,应该给你多创造实习的机会。可没有病人,我
也没法。你知道产妇孕妇来医院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很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那不是她们
今天决定的,早在十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前;就有了这件事。种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现在不过
是收获或是间苗。谁也奈何不得。
沈若鱼唯唯诺诺地点头,极力掩饰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妇产科,病人自然越少越
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恶意祈盼奏了效,妇产科进入连续的荒年。
你干脆住到科里来吧,这样夜里若是有了急诊,你也可以多一点实践的机会。主任说。
沈若鱼服从,就在产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张床。
轮到简方宁值护士班,她们就面对面地坐在护士值班室,几乎彻夜长谈。渴了就拔开一
瓶输液用生理盐水的橡皮塞子,对着瓶嘴一饮而尽。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饿了,就敲开几
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进肚里,一会儿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鱼知道了简方宁是一个工人的女儿,但心气极高,想成为医学权威。
那你先得跳出护士这个圈子。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就是医生的工具,干得再好也
是工具。沈若鱼说。“权威”和“工具”这种话,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说到这分上,就有一
种休戚与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护士,护士和医生其实不是一个行当。医生是说话的人,护士是听话的
人。一个当医生的,可以说是我治好了这个病人,护士就没有这个资格。就像将军能说是我
打胜了这一仗,士兵就不行。简方宁托着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当护士一天服侍人,也够烦人的了。我们又不是他的爹妈,上辈子该了他们吗,要把他
们当祖宗一般伺候着?沈若鱼为护士们忿忿不平。
简方宁好看的嘴角翘起来,说,我倒不是烦病人,只是想让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更有意
思,名字像旗帜一样飘起来,心里充满快乐。
沈若鱼说,我的天!你这样的抱负,哪里是一件医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
简方宁不好意思说;嗨,咱们不是说着玩的吗?
沈若鱼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头地一举成名。我看馒头要一口一口吃,仗要
一个一个地打。第一步,想想怎样当上医生?
简方宁反问,你是怎样当上医生的呢?
沈若鱼说,说起来惭愧,还是不说吧。
简方宁低下头说,我也许碰了你的痛处,你不用说就是了。我知道现在想当医生,只有
上军医大学一条路。这个名额不是容易到手的。人都有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我再也不会问
你了。
沈若鱼嘎嘎笑起来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好像我当医生是卖过身一般。告诉你也无
妨,只是你没法照方抓药,也不要就此当了话把儿,挖苦我。
简方宁说,我是那种人吗?
沈若鱼说,那我就坦白交待了。我父亲和我们的后勤部长是老战友,给他写了一封信
说,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只怕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喏,就这样。
简方宁长叹一口气说,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学的。先得让我爸爸在几十年前就学了
你爸爸,早早地闹革命。
日子流逝着。妇产科主任见沈若鱼白天哈欠连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奇怪道,小沈医
生,白天没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记录,也没有急诊,你怎么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沈若鱼揉揉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看书啊。既然我在实践中没法掌握更多的知识,只有
从书本上学习了。白天科里这么乱,大人叫孩子哭的,当然只有半夜三更看书啦!
主任想想,的确没在任何娱乐的场合看到沈若鱼,也就信了她的鬼话。
到了沈若鱼学习期满,正是军医大学招生的季节。医院里弥漫着一种潜在的紧张气氛,
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经点燃,引信嗤嗤蔓延着,单等那灼目的一闪。
近来小姐妹的交谈明显减少,原因主要在简方宁方面。沈若鱼住在科里。守株待兔。以
前是简方宁特意调换成夜班,同沈若鱼聊天。现在就是轮到简方宁的夜班,她也换给了别
人。
沈若鱼不知何故,检讨自己,好像也并无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只好不往心里去,严厉的
科主任就要对她进行考核鉴定,也需认真准备。原本谈得很热烈的小伙伴,一时间冷淡下
来。
一天下午,沈若鱼正在写病历,简方宁闯进她的小屋,说,我请你看一样东西。
沈若鱼说,好吃的吗?
简方宁不好意思他说,一点也不好吃。
沈若鱼说,那不去。
简方宁说,算我求你。
沈若鱼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战医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绿树红墙,景色很优美。
正是秋天,远处当油料作物种植的向日葵,像无边无际流淌的金箔,随着每一阵微风的
掠动,撒出无数金针样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视它们的辉煌与灿烂。
空气中潜伏着沙枣树的芬芳,那是一种蛊惑人的迷醉之气。初进入肺腑的时候,像甜梨
的汤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几口。甘甜渐渐淡去之后,类乎苦艾叶子的呛人味道升
腾而起,包裹你的咽喉。如果你继续不知深浅地嗅下去,就有一种昏眩盘旋脑幕,记忆浮
动,思维飘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枣颗粒中的粉未,随着阳光飞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过了向日葵地,穿过了沙枣林,简方宁还一直走着走着。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沈若鱼沉不住气了。
鼻子什么时候抗议,那个地方就快到了。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时辰不必久候,沈若鱼马上闻到空气中浮动令人懊恼的味道。
该不是我神经过敏吧?沈若鱼耸耸鼻翼。
不是你过敏,是真的。简方宁十分恳切地说。
我们到了猪圈附近,对吗?沈若鱼没多少把握地说。
对。
正说着,一排猪舍已经出现在面前,猪食和猪屎尿的味道,差点把人呛个跟头。从熙熙
攘攘的白猪黑猪中间站起一个人。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约克夏猪还要高半个头,你简直以为
他是猪群中的一员。
他的皮肤实在太黑,上帝以土制他的时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质的深层例如北大荒的黑土
作原料,在烤制的时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炉子里烧焦了,才成了这副模样。沈若鱼
以貌取人,对黑大个十分冷淡。
潘岗。他说,伸出沾满猪糠的手。
常听方宁说起你。他接着说。
沈若鱼本来咬着牙伸出了自己的手,听了这后一句话,立马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既然
你是方宁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手上没有猪绦虫卵吧?我看你还是洗了手以后,
咱们再认识也不晚。。
潘岗说,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鱼说,方宁,你传我什么了?
简方宁说,说你运气好。
潘岗一迈腿想跳出猪圈,脚上带起污泥浊水,气味就更浓烈了。
沈若鱼说,得了,潘岗同志,您就站在猪圈里跟我们说话吧,这样比较容易忍受一些。
潘岗说,也好。
沈若鱼说,你这个喂猪的,怎么也不把猪圈拾掇得干净一点?
潘岗说,拾掇得太干净了,哪里还显得出艰苦?
沈若鱼说,想得很周到啊。你的老母猪要生小猪了吗?
潘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说,没有啊?
沈若鱼说,那你把我们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叫来干嘛?
潘岗说,沈若鱼,就算你是铁嘴钢牙,可是这次你说错了。不是我叫妇产科的护士,是
她自己来的。
沈若鱼半信半疑地扭过头去看简方宁,简方宁迎着她的目光,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沈若鱼一下子委顿了,结巴着说,看来有人要嫁猪随猪了。
潘岗说,别看今天是猪,以后也许是龙呢!
沈若鱼说,那也是母猪龙。
简方宁说,我以为你们俩会成好朋友呢,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沈若鱼说,相克。
潘岗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的这位朋友讲话好像有传染性,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抬
杠。
沈若鱼笑起来说,我真有那么大的能力啊?跟黄疸肝炎似的?
简方宁说,好了,好了,笑了就好。潘岗,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再来找你。
回来的路上,沈若鱼说,我现在知道是谁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简方宁说,若鱼,你错了。没有谁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鱼说,看吧。时间会证明。
简方宁又问,怎么样?
沈若鱼答,什么怎么样?
简方宁说,印象啊。谈谈你的看法。
沈若鱼说,猪圈很臭。
简方宁说,别谈猪,谈人。
沈若鱼说,我刚认识他这么一会儿,除了猪圈的恶味没留下别的印象。就算是新入院一
个病人,要下个初步诊断得琢磨一段时间,还得靠辅助临床检验,比如查血照X光什么的。
哪有这么快。
简方宁说,我听出你的意思来了,你不喜欢他。
沈若鱼说,我不喜欢也就罢了,只要你喜欢就行。
简方宁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他。只不过在现在我能碰得到的人里面,
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鱼一惊,站下不走了,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来日方长,从从
容容选一个伴不行吗?
简方宁凄然一笑说,来不及了。
周围正是一片胡杨林,蒙着夕阳的古树枝桠虬劲,好像沧海的精灵现身。
沈若鱼说,怎么了?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事?妇产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