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小说-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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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死了!喏——就横在这里的,血,一大滩!”
菱姐打一个寒噤,她的记忆回复过来了。她的心又卜卜跳,她又不大认得清人,她又迷迷胡胡像是在做梦了。她看见老爷用枪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见姑爷满面杀气举起枪对准了老爷,末后,她看见一个面孔——狞起了眉毛的一个面孔,对准她瞧。是姑爷!菱姐觉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听得那喊声就像是隔着几重墙。这姑爷的两只手也来了。揭去被窝,就剥她的衣服。她觉得手和退都不是她的了。后来,她又昏迷过去了。
这回再清醒过来时,菱姐自以为已经死了。房里已经点了灯。有一个人影横在床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爷,背着灯站在床前,离她很近。菱姐声吟着说:
“我不是死了么?”
“哪里就会死呢!”
菱姐身体动一下,更轻声的说:
“我——记得——姑爷——”
“他刚刚出去。我用一点小法儿骗他走。”
“你这——小鬼!”
菱姐让少爷嗅她的面孔,轻声说,她又觉得肚子饿了。
听少爷说,菱姐方才知道老爷的“团董”位子已经由姑爷接手。而且在家里,姑爷也是什么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少爷道:
“你知道老爷是怎样死的?”
“老头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枪走火,打了自己。”
“谁说的?”
“姐夫说的。老奶奶也是这么说。她说老头子触犯了太阳菩萨,鬼使神差,开枪打了自己。还有,你也触犯太阳菩萨。老头子死了要你到陰间阎王前去做见证,你也死去了两三天,就为的这个。”
菱姐呆起脸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把嘴唇凑在少爷耳朵上说:
“不是的!老爷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说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见,是姑爷开枪打死了老爷的!”
少爷似信不信的看着菱姐的面孔。过一会儿,他淡淡的说:
“管他是怎样死的。死了就算了!”
“嗳,我知道姑爷总有一天还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爷不作声了,眯细了眼睛看菱姐的面孔。
“总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这件事!”
菱姐说着,就轻轻叹一口气。少爷低了头,没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爷道:
“看你还赖着不肯走!他要回来了!”
“嘻,你想他回来么?今天他上任,晚上他们请他在半开门李二姐那里喝酒,还回来么?嘿,你还想他回来呢!”
“嚼舌头——”
菱姐骂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是少爷到底有点胆怯,鬼混了一阵,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时候,被一个人推醒来,就听得街上人声杂乱,劈拍劈拍的声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却是少爷,脸色慌张,拉起菱姐来,一面慌慌张张的说:
“当真是土匪来了!你听!枪声音!就在西栅口打呢!”
菱姐心慌,说不出话来,只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黄色的斜阳正挂在窗外天井里的墙角。少爷催她穿衣服,一面又说下去:
“前次老头子派人到西北乡去抢了,又放火;保安队又去捉了几个乡下人来当做土匪;这回真是土匪来了!土匪里头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们要杀到我们的家里来——”
一句话没完,猛听得街上发起喊来。夹着店铺子收市关店的木板碰撞的声音。少爷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楼去。菱姐抖着退,挨到靠街的一个窗口去张望,只见满街都是保安队,慌慌张张乱跑,来不及“上板”关门的铺子里就有他们在那里抢东西。砰!砰!他们朝关紧的店门乱放枪。菱姐退一软,就坐在楼板上了。恰好这时候,少爷又跑进来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气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进镇了!姐夫给乱枪打死!——嗳,怎么的,你的两条退!”
老太太还跪在那小小的佛龛跟前磕头。少爷不管,死拖住了菱姐从后门走了。菱姐心里不住的自己问自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可是她并没问出口,她又想着住在上海的娘,两行眼泪淌过她的灰白的面颊。
突然,空中响着嗤,嗤,嗤的声音。一颗流弹打中了少爷。像一块木头似的,少爷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爷看时,又一颗流弹来了,穿进她的胸脯。菱姐脸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声,就仰躺在地上不动了,她的嘴角边闪过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皱纹。
这时候,他们原来的家里冲上一道黑烟,随后就是一亮,火星乱飞。
1932年2月29日。
烟云
一
凡是公务员,都盼望星期六早早来到。铁路局公务员的陶祖泰却是例外。
天气太好。办公厅窗外一丛盛开的夹竹桃在和风中点头,自然是朝窗里的专等“下班”铃响的公务员们,陶祖泰也在内。温和的天气,笑开了的夹竹桃,都是大公无私的,然而陶祖泰觉得夹竹桃只对他一人点头,而且这点头是嘲笑的意味。
离开“下班”钟点大约二十多分,科长先走了,办公厅里就紧张起来:收拾公文,开了又关了怞屉,穿大褂,找帽子,摸出表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约朋友,低声(夹着短促的笑音)商量着吃馆子呢还是看电影,——个个人都为“周末”而兴奋,只有陶祖泰惘然坐在那里,为了“周末”而烦恼。
他最后一个踱出了办公厅,心里横着两个念头;怕回家去,然而又不放心家里。这是他近来每逢星期六必有的心绪,他承认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的心理。
除了星期六,他在同事们中间是最有“家庭幸福”的:夫人年青,相貌着实过得去,性情也是好的,孩子只有一个,五六岁,不淘气。三等科员的收入原好像太少一点儿,可是夫人有一份不算怎么小的“陪嫁”,逢到意外开支,她从不吝啬。因此,除了星期六,这位年青的丈夫是极恋家的,他总是第一个把公文收好,守候“下班”铃响,第一个跑出办公厅,一直线赶回家去。到家以后呢,“左顾孺人,右弄稚子”,他不喜欢汉口的爇闹,而汉口的爇闹也从不来干涉他。
斜阳照着蜿蜒北去的铁轨,像黄绿夹杂布上的两条银线。他不知怎么走了这和家去相反的路。他还没觉得。眼怔怔望着那铁轨,忽然想起七八年前他有一位同学在铁路轨道上自杀。他用脚尖踢着铁轨旁边的枕木,摇了摇头。他的中学校的同学,有好几位是企图过自杀的;他们以为自杀是高尚而又勇敢的行为;高尚,因为一个人自己觉得会阻碍了别人(尤其是亲爱者)的幸福时,自杀是最彻底的牺牲;而能作彻底的牺牲者,自然是勇敢的。陶祖泰也抱有这信念。他也曾企图过两次的自杀。第一次在结婚以前,但这一次他事后是颇悔惭的,因为并非为了什么“积极的理想”,只是感到生活无味。结婚以后他又有第二次的“企图”,然而朋友们把他救了转来时,他忽然感激了朋友。他说,他在吞下了安眠药片以后就猛省到他的自杀的动机还是不够高尚,为的他之企图自杀实在是感到能力不够,不能使他所亲爱的人有幸福,他想要“逃避”他的责任。
是这第二次“自我批评”以后,他努力找职业,而且努力学习“和光同尘”的处世哲学。半年前他到汉口的铁路局办事,在他职业纪录中已经是第四次的变化。
他眼怔怔望着那远接天边的发亮的铁轨,他脑子里闪电似的飞过了种种的往事,特别是那第二次的自杀企图;他轻轻地摇着头,便反身沿着铁轨走回去。他愈走愈快了,不多一会儿便和铁轨分手,一直回家去。现在是“不放心家里”的意念压倒了“怕回家去”,——应当说,“责任”的观念压倒了“逃避”的意识。
二
因为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时心跳气促,开不来口。孩子跳到他身边,抱了他的大退,唤着“爸爸”,他也顺不过气来应一声,只是用手摩着孩子的头。半晌,他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妈妈呢?”
孩子还没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见壁头的衣钩上没有了夫人那件新制的蓝绸披肩,他颓然叹一口气,拉着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却又不坐,伛着腰,轻声的,似乎不愿意出口,问道:
“那个——朱……先生,教书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仰脸看着他爸爸,一对小眼睛睁得滚圆;爸爸的脸色太难看,爸爸的声音也太怪样,他害怕,他把脸扑在爸爸身上。
陶祖泰拍着孩子的背,放和顺了口音说:
“哎,孩子!”
“爸爸。妈妈,隔壁黄伯伯家里,打牌;”孩子露出脸来,又看着他父亲了。“妈妈说,买一个洋泡泡,给宝宝,等爸爸回来,同去买。”
陶祖泰勉强笑了笑,一声不响,抱起孩子来,就走出去了。
他抱着孩子,就到隔壁黄家。刚走进那陰湿的小院子,就听得“男和女杂”的笑声夹着牌响。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忽然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罚。”可是他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觉却在两臂上加了劲,惹得怀里的孩子怪不舒服。
狭长的旧式边厢。开亮了电灯,照着四张红喷喷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刚挨身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夫人对面的,正是那位当教员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见陶祖泰进来的,却是那位半个后身对着厢房门的黄太太;她似乎要避开台面上的某种手和手的举动,把脸一别,可就看见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你来打几圈罢。陶太太手气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赶来了!哈哈!”是姓朱的声音。陶祖泰觉得刺耳。
“我们刚打完了四圈,祖泰,你来换我罢!”
黄先生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你是赢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那胖脸上的一对猫头鹰眼睛向陶夫人使个眼风。陶夫人有没有“反应”,却因她是背向着厢房门的,陶祖泰看不到。他放下了孩子,就挨到黄先生背后去,一面苦笑着回答。
“我不来,不来;诒年兄不要客气。”
“老朱。”黄诒年微笑说:“那么,你是输家,你歇这么四圈罢?”
“不行,不行;我要翻本!陶太太,你说对不对:不许换人,我们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声。她随便朝丈夫看了一眼,又随便看了儿子一眼,数着输剩的筹码。儿子跑过来,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
扳过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孩子得了黄太太给的苹果,早已忘记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夫人背后,名为“观场”,其实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风。
三
陶祖泰这一份苦恼的躁心,在最近一月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黄诒年和黄太太最初发现了这现象时,还说“陶祖泰又发了神经病”。背着陶祖泰的面,然而当着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黄诒年夫妇俩还隐隐约约指着这件事当作笑话。黄太太甚至于还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这是不尊重你的人格,岂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读过三年小学,勉强能够看《天宝图》之类的书,自从和陶先生结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看过托尔斯泰,但是一部《复活》从她有了身孕(那是结婚以后第二年的事)那年看起,到现在还没看完;到汉口,是她第一次见大场面,她初来时看见陌生人还要脸红。
然而她爱打牌。坐进了牌局,即使有陌生男人,也就忘记了脸红。何况黄先生是她丈夫的老朋友,而朱先生又是黄先生的朋友;更何况黄太太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好像不是年青人,不是女人,黄先生不在家时,任何男客她都招待,和男客们说说笑笑是常事。
这一些,是陶太太到汉口后看在眼里,而且懂的。所以当黄太太代抱不平时,什么“人格”,什么“封建思想”,陶太太虽然不很懂,可是也曾心里这样想过:“真好笑!可不是,黄先生从来不曾那样极,——恶形恶状。”
她不会向丈夫“提抗议”,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和朱先生多说笑些,不知不觉中她每逢星期六非到黄先生家里去打牌不可。
但这是一个月以前呢!现在,陶太太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朱先生有什么不同,可是黄诒年夫妇俩却觉得朱先生已经大大不同,而陶太太也有点换样。现在,黄诒年夫妇俩不敢再拿陶祖泰那种苦恼的“躁心”当笑话讲了,他们对于陶祖泰同情。
现在陶太太也更加明白丈夫对自己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惯了,不觉得讨厌,也从没愤然叫屈,只“随他去罢”!
她也觉不出朱先生有什么“不妥”。自然,打牌的时候,朱先生常常探出她的“要张”来就放了“铳”。但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块的输赢,要什么紧?因此,有时背着朱先生,黄诒年夫妇俩隐隐约约提到朱先生似乎有点“那个”时,陶太太便认为是朱先生打牌时放了她的缘故。她只觉得姓朱的会凑趣。
现在,刚刚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爱贪小便宜的她便快乐得什么似的。陶祖泰的“苦恼的躁心”,她压根儿忘记了。
她和朱先生轮着上下家,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朱先生第一次用自己的退去碰碰陶太太的大退时,陶太太曾经猛吃一惊,但随即她省悟过来,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错了一张牌,她又坦然了,她欢迎这退碰退。她等“张”等得心焦时,也常用脚尖去碰朱先生的退。
这样的“小玩意”,太做惯了,陶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对于陶祖泰或是黄诒年夫妇。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那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简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
“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优优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你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吃饭,我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对于麻雀一道不很津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愿意走。他但愿世界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学校里也应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孩子将那只苹果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看见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