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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茅盾小说-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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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八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钟,黄诒年夫妇方才离开陶家。陶祖泰夫妇殷勤送客,直到大门外。这时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时一样,谁也不能相信四小时前他“几乎自杀”;这时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谁也不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快乐和气的青年夫妻。

    大约十点半钟,陶家灯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旧去办公,只不过迟了半个钟点。一夜睡过,似乎什么全扔在梦乡里了。

    陶夫人偶尔也还因为黄太太的关心的探问而记起那晚上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钟,要是到了六点三刻还不见陶先生回来,陶夫人就会感到恐怖。有时她的眼前竟会幻现出一个血淋淋被火车轮子碾成几段的尸体,或是一口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白木棺材。

    那时她一阵急剧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柔一下眼睛,手托着下巴,也会暂时正正经经运用她那素来不用的脑筋:“要是当真做起来,可怎么办?买衣衾,买棺材,收殓,——这些我都弄不来!真讨厌真麻烦死了!还有,我得带了宝宝回上海,也不得不带棺材回上海,这些事,我都不会弄呵!”

    于是她的恐怖便变成了焦躁,她会想起平常不大想到的母亲来:“要是妈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有她去办!”从母亲,她也会想到娘家其他的“亲人”,于是一位堂房侄儿,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武昌一个教会学校,平日简直不往来的,也被她想了起来。

    可是大门响了,陶祖泰慢吞吞踱进来了,绝对不是血淋淋,连衣服也没湿,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像已经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点多钟,这些“恐怖”和“焦躁”依旧要来一遍,然而来势似乎弱些了;因为多过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爇闹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来。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但是他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这一对夫妇心理上的分水岭。

    陶太太从不把自己的“恐怖”和“焦躁”对丈夫说。一则,她不是会“抒情”的女性,二则,少说话是她的天性,何况因此会引起丈夫的滔滔演说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说教”便不会用家常闲谈来刺探夫人的心曲。他是时时刻刻在“研究”他的夫人,然而他绝对不用嘴巴,他只用眼睛。他绝对信任自己的眼睛。

    吃过夜饭,睡觉以前,是陶祖泰聚津会神运用眼力的时间。不知他根据哪一派的心理学说,他认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这一个时间内流露出来。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看。她自己决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见丈夫不开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静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学样买来的一套睡衣试穿了重复脱下折起来(她似乎舍不得穿掉),都做过了,坐下来,她便连连打呵欠。

    在她动动这,弄弄那的时候,陶祖泰的眼光总是跟住她的。有时两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孩子给“发见”了似的,会发出脆声的一笑。但是往往因她这一笑,会打开了陶祖泰的“话匣子”,滔滔不断地“演说”起来,——她最怕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听陶祖泰的“演说”时,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顺地听着。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打瞌睡了。有一次,陶祖泰摇着她的肩胛,硬不让她打瞌睡,硬要问她: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为了什么?”

    “啊哟!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说。“我倦得很,只想睡呀。”

    “说了就睡觉。”陶祖泰异常固执,像六年前逼着夫人读那部《复活》。

    “那——么,”陶太太曼声说着,头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扬起脸来,她又接下去,“说得对不对,你明天再批评罢:人活在世界上,有得吃时吃一点,有得穿时穿一点,疲倦了睡觉,困了玩玩,犯不着多用心,管东管西。”

    “这样说来,你没有欲望,——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做么?”

    陶祖泰郑重地问道,不转眼的看着夫人的脸。

    夫人似乎也颇郑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摇着头,但又噗嗤地一笑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呀!譬如打牌的时候,我要和,要赢钱!此刻,我只要睡觉!”

    “哦——”陶祖泰倒弄得无话可说了。

    九

    陶太太“一定要怎样”时,确是“要看是什么时候”的。

    暑假到了,她忽然要“怎样”起来。

    那一天,不是星期六,忽然那位远房侄儿来了,说是学校放暑假,三两天后他回上海;这话从陶太太的东耳朵管进去,马上走西耳朵管出来了。

    侄儿还没走,不料又来一个客,是朱先生。

    每逢星期六朱先生过江来,极早也得六点半,所以总是先到黄家。三四个月来,朱先生来陶家“拜访”,这还是第二次呢。

    朱先生看见有客,似乎有点扫兴,但寒暄几句以后,他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巧极了,陶太太,令侄也在,黄太太想来也没出门,刚刚四个人,去打几圈。”

    “我不会。”侄儿推托。

    “什么话!年纪青青,没有个不会叉麻雀的!”

    朱先生大声叫着,拉住了那位侄儿的臂膊。

    陶太太带笑问她侄儿道:“当真不会么?”

    “我没有本钱。”

    迟疑了一下,侄儿这才红着脸回答。

    “呵呵哈!笑话!怕什么!本钱你姑妈有!”

    朱先生的声音大概街上都听得。

    那时至多三点钟,等到陶祖泰“下班”回家急忙赶到黄家时,八圈牌已经打过了。陶太太赢进了一些,刚刚抵过侄儿的输出。

    牌局解散,大家闲谈;朱先生说起学校放假,过几天他就要回家乡去——在沪杭路一带。

    陶太太听了,心里好像一跳;她纳闷地想道:“怎么都要放暑假的!”

    那天晚上,远房侄儿在陶家吃饭。陶太太听着丈夫和侄儿谈着“船票买了没有”那样的话,忽然心里又一跳。从不计算“明天如何”的她忽然也计算起来了。她觉得从此她的日子要变成天天是星期一;朱先生也是三四天后就要走的。

    她立即说:“我也要回上海去看看妈!”

    “哦!”陶祖泰随便应一声,过一会也就忘记。

    但是第二天陶太太就去买了许多东西,都是带回上海去的。陶祖泰“下班”回来,看见夫人和孩子正在一样一样打开来重新包过。

    “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陶祖泰随便问一句,便像疲倦极了瘫在一张椅子里。“买的。”陶太太笑着说,又指着一只小巧的白铜水烟袋,“这是给妈妈的,……”

    “零件太多了,恐怕你的侄儿不便带呢!”

    “我自己带去。”

    陶太太像孩子似的笑起来了,她觉得丈夫真“好玩”,老是像在那里做梦。

    “怎么?你要回去?”陶祖泰这才感到意外,从椅子上直立了起来。

    “哈哈,不是昨晚上我说过么?”陶太太抿住了嘴笑着。

    “爸爸,糊涂。妈妈和宝宝回去。”孩子也拍着手叫着。

    陶祖泰却毫无笑意。他懒懒地坐下了,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夫人和孩子。他觉得夫人这次兀突的举动颇可“研究”。可不是,朱先生也要回去?然而夫人的侄儿也要回去,自然一路走了,那又似乎并无“可疑”。

    陶太太一边包扎东西,一边说:“买船票,我弄不来,要你去。宝宝是不用票的。”

    “呵——哎!”陶祖泰从沉思中惊醒。“船票么?我没有钱。

    月底发薪水,还有十来天呢!你呢?”

    “买了东西,——让我算算,噢。路上零用是够的。”

    “那么,只好等到月底。”

    “东西都买好了,——又要等到月底!”

    陶太太很扫兴似的说,便停止了手里的包扎工作。

    “不过,恐怕你的侄儿等不到那么久。”陶祖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忽然又在“研究”到底是让夫人回去好呢,还是不让她回去。他的“研究”还没结果,不料夫人忽又高兴起来,说道:

    “不要紧。他等不及,让他先走。朱先生不定哪天走,要他多等几天想来会答应的。”

    陶祖泰瞪直了眼睛对他夫人看,立即怀疑到夫人和朱先生之间早有预定的计划;并且他又猜想这一切大概全是朱先生出的主意。他觉得夫人太可怜而姓朱的太可恶,他摇着头,叹一口气,低声然而坚决的说:

    “不!还是同你侄儿一路走。船票钱,我去试试,预支薪水。”

    十

    预支薪水不成功,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陶祖泰请假离开办公厅打算找黄诒年借钱。他先到黄家,不料扑一个空,连黄太太也不在。他没津打彩回到自己家里,刚好他前脚进门,跟屁股就来了他的夫人和孩子。

    “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今晚上八点钟上船。”

    陶太太满面春风报告她丈夫。

    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从袋袋里掏出满握的糖果来,仰着脸说:

    “爸爸,糖!朱先生买,宝宝的!”

    陶祖泰满心糊涂,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打旋,但是当他知道船票是朱先生代买的,——朱先生来过,而且请陶太太和孩子出去逛了一会儿,而且陶太太的侄儿也是今晚上同一条船走,陶祖泰明白了,也心定了,同时又一次断定了朱先生实在太可恶。

    陶太太拿出船票来给丈夫看,是二十号官舱。

    晚上八点钟得上船,陶太太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陶祖泰失神似的坐一会踱一会,苦心地“研究”这突然变化的形势。他愈“研究”愈断定朱先生居心不可测:是朱先生来“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但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一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样。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你经手买的,你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这边看,他就问道:

    “陶太太,你——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样。

    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就问道:

    “你的是几号?”

    “我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退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做主了;他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但是陶祖泰坐在那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那不是笑话了?我——不乐意,干么我不能舒舒服服一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像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那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哪里来的钱,他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焦躁地叫道:

    “不论如何,你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那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看着侄儿把铺盖摊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钱。他悄悄地对黄诒年说了。黄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也就剩几毛零钱,他苦笑着说:“你太太身旁总还有,回头让他们自己解决。”

    锣声从外边响了来。这是报告船就要起锚了。

    陶太太和孩子也来了。陶祖泰一面请侄儿帮忙,将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号,一面叫太太去:

    “你换到这边了。清静点。”

    陶太太朝三十四号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十一

    陶太太回去后隔了十多天,才来了一封平安家书。蚯蚓般数十个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无所得。陶祖泰却回复了一封“蝇头细楷”的长信,信中重申他的不能放弃“责任”,——要保护他所亲爱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险”,然而假使有比他更好更忠实能力更强的“候补者”,那他也很愿意“从这世界上消灭”,“敬避贤路”。这封信花了陶祖泰两个黄昏。

    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为是挂号寄的。

    这封信,一定也发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对夫人“演说”时同样的效果:打瞌睡。从此陶太太方面连蚯蚓般的几十个字也不来了。

    陶祖泰又写信给太太那位侄儿。这不是“演说”了,也不长,然而实足是一张“问题表”。

    一星期内,侄儿的回信就来了。也不长,然而对于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问题竟“搁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请外,又提了个“新问题”: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问题却玩起“外交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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