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 作者:叶萱-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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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又搡搡丁树人:“赶紧走,我这半个月接你们家两次警了,还蹬鼻子上脸了!”
他手下一使劲,丁树人往前晃了一步,结果又被自己在撕打中脱落一截的裤腿绊了一跤,险些要摔倒的同时还扯落了裤子,露出里面的红裤衩。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赵旭辉赶紧在旁边扶一把,丁树人才晃晃悠悠站住了,只是嘴里还不干不净:“妈的,你们管不管两口子上床睡觉?赵美花你不用高兴太早,我真进了监狱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咱离婚!离婚知道不?”
赵美花闻言愣一下,突然冲上来紧紧搂住丁树人的腰:“我不报警了,我不报警了,你们不能抓他!”
郝村长闻言愣住了,穆忻在一边也看得发呆,反倒是张乐和赵旭辉好像习惯了赵美花的这种反应:“不抓他下次你还得挨揍,我们还得来救你。这种人就不能心软,想想你闺女的学费,这会儿又心疼了?”
“你们要是抓了他,我闺女的学费更没着落了!”赵美花死死搂住丁树人不放,“我不报警了,不报了!”
“警都出了,还差点被袭,你说不报就不报了?”赵旭辉看赵美花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们刚才还打他呢,你们这是刑讯逼供!”赵美花说着又开始放声大哭,“警察都欺负人!你们把人打成这样还脱他裤子,我们老百姓没有活路了啊!”
张乐气笑了。
结果此事到最后到底还是不了了之。围观村民见没有热闹看,三三两两也就散去了。只余下赵旭辉好像有先见之明一样揣着几张做笔录的纸来来回回找人签字,偶尔还训斥丁树人几句。丁树人梗着脖子不说话,赵美花在一边抽泣,他们的小女儿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地看,手里抓块饼干,“喀嚓喀嚓”啃得正香。
张乐回头看一眼赵旭辉,径直走到郝慧楠跟前,抓起她的手:“伤着没?”
郝慧楠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来:“没事。”
“让我看看。”张乐不屈不挠。
“张警官你很闲吗?”郝慧楠面无表情。
“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一天到晚看见我就跟看见阶级敌人似的?”张乐气得瞪眼,但还没忘压低声音,“我不就是追你一阵子,你至于躲到村里来?”
“你还真抬举自己!”郝慧楠提起这事儿就烦,也低声回骂,“你以为我愿意来村里?我也是牺牲品,知道吗?”
“你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穆忻在旁边看热闹,有种迷惑的小兴奋。
“我跟他一点都不熟!”郝慧楠矢口否认。
“张警官,下面还有案子吗?”
还没等张乐反驳,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张乐恍然大悟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转头笑:“嘿!对不起啊,褚记者,一忙起来就忘了还要采访了。”
穆忻沿张乐的视线转身往后看,却在看见来人面孔的刹那心脏猛地收缩——褚航声?
☆、第三章:似是故人来(3)
这边张乐还在热情地帮大家作介绍:“这是省报的褚记者,来采访‘平安G城’建设。”
又转头对褚航声道:“这是穆忻,我们指挥中心的同事,研究生!”
他说完看看穆忻,却见穆忻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有点纳闷地再回头看看褚航声,只见他先是礼貌地冲自己点点头,然后才朝穆忻微微一笑。
“穆忻,好久不见。”他说。
围观人群都愣了。
那一瞬间,穆忻不知道是该失笑说这个世界真小,还是该抱怨说老天太残忍,过了这么久,久到她以为可以忘记的时候,却安排他们重逢。
过一会,还是张乐先问:“你们——认识?”
认识……是啊……他们当然认识,可是若论渊源,又岂是一个“认识”所能形容?
“好久不见。”半晌,穆忻才生涩地说。
褚航声是真心地笑了,他好像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攥着馒头的小姑娘、那个问他“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的毛丫头。他甚至习惯性地想抬头碰碰穆忻的脑袋,但穆忻身边闪烁在张乐领口上的警徽光芒及时制止了他。让他只是笑着说:“忻忻你长这么大了。”
这话没错,但语气太慈爱,瞬间就把郝慧楠和张乐雷得外焦里嫩。郝慧楠憋着笑看张乐,只见他一副快要憋出内伤的样子,便也使劲憋,结果憋得咳嗽起来。张乐见了,直接笑出声。
穆忻瞪一眼郝慧楠,却也托这笑声的福,终于消除了之前难以言说的尴尬,也便笑着答:“快三十了,是不小了。”
“你读的是警察学院?”褚航声再看看穆忻的警服,笑着问。
“我是艺术学院毕业的,”穆忻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消息有没有经由褚妈妈传到褚航声耳朵里哪怕一点半点,但她自从入警后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言简意赅、驾轻就熟,“我考的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生。”
褚航声恍然大悟。
他乡遇故知,张乐一锤定音,说晚上要请大家吃烤全羊。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搭派出所里那辆时不时就抛锚的破面包车,由赵旭辉开车,郝慧楠第一次主动和张乐一起坐到最后排,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久别重逢的穆忻和褚航声。
路上,褚航声问穆忻:“叔叔、阿姨还好吗?”
穆忻侧头看他一眼,确信他在这若干年里真的没有听说关于她家的任何信息,只轻轻在心底笑一下。她想,万幸,再见面的时候,他已不再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年了。因为她像他一样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生活,所以,她终于可以这样坦然地跨越四年的年龄差距,从同样是社会人的角度以平等的目光看着他,而不再是多年前,那样无助的仰望。
“我爸不在了,癌症,前年去世了。我妈下岗了,现在还住在老地方。我去年从艺术学院毕业,学的设计,做了警察,在秀山分局110指挥中心。”她轻声答,借着交谈的机会细细打量他:他的脸孔、他的眼睛,他更成熟一点的表情,他更沧桑一点的气度。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地端详过他,这种大胆让她觉得很有趣,也很快乐。只不过,那样的快乐,是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泡泡,细小地泛出来,汩汩的,于表面而言,却不动声色。
但褚航声显然为这若干年里自己的疏忽感到一些歉意,他愣一下,过会才说:“对不起。”
“没关系,”穆忻知道他所指,便笑一笑,“我爸走得很快,也并没有太痛苦。对病人来说,这也算是福气了。”
看褚航声点头,穆忻顿一下才问:“哥,你结婚了吧?”
这声“哥”太久远,远到褚航声因为这个称呼而有一瞬间的错愕,过一会才低声答:“嗯。”
“嫂子做什么工作?”
“她……在外企。”褚航声有点迟疑。
“一定很能干。”
“她确实很能干,”褚航声看看窗外,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下意识重复,“很能干。”
他的语气有些迷茫,穆忻敏感地捕捉到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深究的部分,便不再多话,只是也扭头看向窗外。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曾经试想过,如果相遇,她会忐忑,会紧张,会不知所措,也会忍不住问他很多分别后的事,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但真正见面时才知道,好像随着时间的前行,昔日再亲近的人,也会回到原点。
所谓原点,应该就是一点点惊喜、一点点好奇,以及一点点礼貌的客气。
那晚酒局的气氛也是欢快而热闹的。中间张乐起码接了两个约饭局的电话,都被他以各种名目推掉了。推完了放下电话,张乐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感慨:“这年头干个企业真不容易,伺候了工商伺候税务,就连片儿警也不敢忘了。”
“公安是执法部门,被求来办事的机会也多。”褚航声点点头,举起酒杯和张乐碰一下。
张乐喝口酒,笑着摇头:“毕业时我们都说,穿上这身警服就能帮人办事儿了。可是警察这行,你得干了才知道,到老了老了,办的可能还是这点事儿。”
所有人都会心地笑了,穆忻抿口茶,笑道:“就当是各司其职吧。杀人放火的毕竟是个例,再说真要杀人放火引起公愤了,谁敢保?能平平安安地管点家长里短,也不错了。”
褚航声看着她说话的表情,突然有点愣住了——他印象中的这个女孩子,有小时候眨着一双大眼睛的懵懂,有读书时因为成绩不够好而生的忧郁,有所有关乎童年的记忆,却从来没有这样成人化的恳谈。
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了。当然也或许,只是另外一段时光。
刚好张乐喝口酒,扭头问他:“大哥你和穆姐认识很多年了?”
褚航声愣一下,才答:“我们做了起码十年的邻居,不过也好多年没见面了。”
“哦,那怪不得,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褚大哥,”郝慧楠笑眯眯地看着褚航声,“穆忻结婚时的答谢宴上还是我帮忙给大家发的喜糖呢,我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结婚了?”褚航声有些惊讶地看着穆忻。
“我没说过吗?”穆忻瞪眼回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结婚半年多了,我丈夫是和我同批的选调生,也在我们局工作,刑警。”
“可惜了,今天这是小羊羔,杨哥没口福。”张乐惋惜地咂咂嘴。
“上案子了,身不由己,”穆忻看看张乐,皱眉,“你喝酒后还怎么开车?”
“没事儿,我考的是酒后驾照。”张乐不以为然,继续给周围的人倒酒。
“你疯了?现在查得多严!也不能因为咱们是郊区就放松警惕吧?”郝慧楠不高兴地看张乐。
“这点酒也不算多呀!”张乐挺无奈地看看郝慧楠,“再说这附近都是本区的交警,谁不认识谁?”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呢?满脑子特权思想不说,那万一撞了人,你还穿着一身警服,怎么收场?现在警民矛盾已经够激烈的了。”郝慧楠生气了。
“你能不能别咒我?”张乐见郝慧楠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脸色也不好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转出了奇妙领悟,突然又喜笑颜开,“你这算不算是担心我?”
这次,感觉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变成了郝慧楠,她气急败坏地瞪着张乐:“我祝福你长命百岁!”
“谢谢,”张乐挺高兴,往郝慧楠盘子里夹一块肉,嘱咐,“村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比打110找穆忻他们反应还快速。”
“其实有这句话就不容易,”穆忻看看郝慧楠,有意替张乐说好话,“全分局最忙的一个所就是四丁镇派出所了。”
“那肯定的,”张乐干脆地答,“有一所高中、一所职业学院、一个物流基地,还有若干行政村,事情少不了。大案子不算太多,关键是小事儿太杂,送醉鬼回家、给打架的拉架、帮走丢了的小朋友找妈妈、替忘拿钥匙的大妈联系开锁工……114的口号是号码百事通,我们110的口号就应该是贴身小保姆!”
大家都乐了,看着张乐笑。
“你们说,那些坐大机关的人,比如省直机关、中直机关,离咱近点的就是市直机关的人,他们都忙不忙?我有时候会很迷惑,一边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份工作,有稳定的薪水,哪怕不多,也饿不死;有时候却又觉得很苦闷,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的参加各级公务员考试,直到来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还百无一用。”郝慧楠苦笑。
“我倒是有不少同学在省直机关,客观点说,我觉得倒不是单位和单位之间的差距,而是岗位和岗位之间的差距——比如说每个单位都有比较忙碌的岗位和比较闲适的岗位,就看你具体被分配在什么岗位上了,你们说是吧?”褚航声想了想才说。
“应该是这样,”穆忻点头,“比如我的工作虽然晨昏颠倒,但算不上太忙碌。值一个白班可以休息二十四小时,值一个夜班后可以休息四十八小时。不过杨谦他们那个刑警队就比较忙。”
“算了,人贵在知足,咱这样,真是挺好的了,”张乐感慨,“尤其是女同志,有份薪水,真是个保障。你们都看见赵美花家了吧?她为什么不敢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她拖着个女儿,怕离婚后不好改嫁,也是因为这农村妇女一旦嫁人,在娘家村子里的土地就被收回了。如果离婚,婆家村里的土地不能带走,娘家村里你原来那块地也早就分给了别人,你靠什么生活?就算你能打工赚点零用,住哪儿呢?爹妈不能养你一辈子,兄弟媳妇更不愿多双筷子……所以今天一收到报警我们就知道十有□最后还是得算了,因为很多农村妇女根本不敢离婚,所以到头来还是要向着自家男人的。”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随后是沉默。
直到郝慧楠拿出村长的气魄,“啪”的一拍桌子,招呼大家:“得了,也甭伤春悲秋了,这年头不管黑猫白猫,能找着工作的就是好猫!不信问穆忻,她考公务员的时候还念叨什么专业不对口,结果今年你那些师弟师妹有多少参加公考的,不少吧?我可听说今年乡镇公务员面试里面还有个是学雕塑的……咱们是不是得为咱是好猫喝一杯?”
众人都笑了,纷纷举杯,一餐晚宴终于从牢骚大会变成本来该有的活跃气氛。穆忻想,或许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当你好不容易熬成了校园油条,一转眼却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职场新人;每个人都厌烦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可真让其放弃,又不舍得;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行业辛酸,看见师弟师妹们求职无路时才会由衷感叹自己已经算是幸福。
而幸福,真是简单。
马克思爷爷告诉我们,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以,要想幸福,吃饱很重要。而对于“吃饱”二字的不同理解,或许也是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的区别之一。
只不过,到后来伴随着总有人出出进进地上洗手间,酒局喝着喝着就分成了两个分会场。
一个是留在屋子里的张乐和郝慧楠不断抬杠,赵旭辉从旁煽风点火;一个是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穆忻和褚航声,在黑灯瞎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要多少带着些酒意,穆忻才有胆量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话应该是有点多了,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无伤大雅。嘴比脑子快,大约就是酒意上涌的必然结果。
褚航声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她想回来。”
穆忻“哦”一声,又问:“有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褚航声一愣,又是过会儿才答:“没有。”
“怎么会?”穆忻不相信,瞪眼看着他,“钱包里没有吗?手机里没有吗?”
她觉得自己这会儿真是胡搅蛮缠,可是既然喝了酒,一切总算是有情可原,更何况,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可以胡搅蛮缠的小姑娘不是吗?
既然永远不会走进他的世界,那么站在这世界之外,就算胡搅蛮缠一点,又怎样?
这样想着,穆忻也就释然了,越发不忌讳地盯着他看。直到褚航声低下头,老老实实掏出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那你自己看。”
果然没有。
穆忻觉得这人真是不怎么上道儿,钱包里怎么能没有老婆的照片呢?而且手机里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这人还有点生活情趣没?
褚航声看她瞪眼,摊摊手解释:“钱包里本来就没有放照片的习惯,手机是刚换的,没来得及照。”
说完了紧接着反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