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 作者:叶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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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杨谦吻上来的瞬间穆忻脑子一懵,只觉得唇上被软而热的东西碰触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扬起手来要抽杨谦,却见他飞快地缩回头去,一边咂咂嘴一边警觉地看看四周,继而飞速闪进洗手间,“咔嚓”落了锁,直到十分钟后穆忻导师回家,他都楞没从洗手间里出来!
穆忻七窍生烟!
于是那晚的饭桌上气氛就很诡异了——穆忻一直试图用目光杀死杨谦,但杨谦一直和导师们谈笑风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想踢他一脚,又怕踢错了踢到别人。好不容易等到筷子掉到地上的绝佳契机,穆忻猫腰到桌子下面捡筷子,瞅准了杨谦的腿,狠狠掐上去!
那一刻穆忻恨不得把所有力气倾注在指尖,她都能感觉到杨谦瞬间绷紧的肌肉,想必是很痛苦,但还得忍着不能出声。几秒钟后穆忻终于有点痛快了,刚想撤离,她的手却猛地被杨谦不知何时悄悄伸到桌下的右手紧紧攥住,紧到挣脱不开!
穆忻急了,恨不得掀桌,又不敢,这边还听见导师在喊:“穆忻你找着筷子了吗?”
穆忻心里一急,张嘴就咬,趁杨谦收回手去的一瞬间飞快起身后撤,结果倒霉地把脑袋撞在了餐桌上……
那一刻,捂着受伤的额头,看着导师两口子那惊讶的表情以及杨谦憋笑憋得快要出内伤的兴奋嘴脸,穆忻真是觉得人生再不会有比此刻更让人感觉悲愤的机会了……
☆、第一章:遇见(3)
后来的日子就在类似这种打打闹闹中过去了。
但既然有些事杨谦不挑破,穆忻也懒得再忆起——感情这种事,她一直认为,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既然杨谦看上去不过是在做恶作剧,那么她大可以当恶作剧对待,反正对这种没长大的小孩子她也一向是很宽容的。她甚至想到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果然是两码事,比如杨谦这种人,生理年龄比她大一岁,可心理年龄明显未成年。
她只是乐得把杨谦当做一个能说得上话且还算能玩到一起去的玩伴——周末跟着他们班去郊游,上了新电影蹭张他们学生会的招待券一起搭伴去看,寝室搬家叫他来当搬运工,拿到薪水后请他吃校门口某小店美名远扬的水煮肉片……穆忻不觉得这是在谈恋爱,但她不能否认,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会想起他,而他也从没有拒绝过。“发乎情,止乎礼”,不知道他俩算不算?
本来穆忻一度以为时间就要这样过去了——大家都寂寞,凑在一起打发时间,是很好的朋友,待到毕业时四散奔逃,去找个合适的工作、合适的伴侣,在合适的城市里分头过自己的生活,若干年后因为偶然的契机而聚首,还可以微笑着说句“好久不见”……本来,她的确以为,可以如此。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杨谦在研三那年的春天参加了省委组织部面向应届大学毕业生招考的选调生考试,顺利考取公安系统选调生。一个月后趁着选调生的政审还没开始,他又报考了省直机关面向社会招考的公务员考试,考取了省人大信访处。于是,在这春暖花开、人心躁动的时刻,杨谦开始了他纠结的抉择。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骚扰穆忻:“你说,我是去当警察,还是去干信访?”
穆忻那时候压根不知道什么是“信访”,只觉得他又是打电话又是亲自跑来骚扰而且还总是围着这同一个话题绕很让人烦,便敷衍他:“都好,都很好。”
“怎么个好法?”杨谦是真心讨教。
“警察很好,警服很帅;信访……信访是干什么的?”穆忻蹙着眉头琢磨一下,“不过人大听起来也不错,政治书上说了,那是我国最高权力机关。”
“政治书靠谱吗?”杨谦嗤之以鼻,“信访就是处理老百姓的冤情的,不过没有执法权,也就协调协调,最后还是得移交给原单位处理,或者交给纪委、检察院什么的。所以能干的不过就是天天听来上访的百姓讲自己的苦大仇深呗。”
“挺高尚,”穆忻从精神层面定调子,“跟警察叔叔一样高尚。”
“警察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杨谦摇摇头,“选调生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要下基层的!就是说虽然看上去组织考试的是省委组织部、招录我的是省公安厅、跟我签就业协议的是市委组织部,但其实我的组织关系、工资关系都在基层公安分局。运气好点能被分到市区各分局,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去咱G市下属龙园县那种贫困地方,运气再不好的话,甚至可能被分到龙园县下面哪个贫困潦倒的派出所里,包个村当片儿警……”
“这么惨?”穆忻倒抽一口冷气,“研究生也会被分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当片儿警?”
“开始时我也不知道,”杨谦叹口气,“是考前去求教了几个师兄才知道。当然这事儿也看个人,我有个师兄在基层干满三年后就考回了省直机关,后来又参加选拔考试,现在都已经是D市的国土局副局长了。还有个师兄是被借调在市委组织部帮忙,后来就留那儿了,刚好在干部一处管着选调生这摊子事儿。不过也有几个师兄师姐去了基层后就一直留在那儿,要么考试落榜,要么自己压根也不想考了,一辈子就那样了吧,小富即安。”
“听着有点绕,”穆忻对这种陌生而严密的政治体系向来不敏感,只是凭本能提问,“可是你考前都知道了怎么还去考?又不是那种一旦考上就觉得特别体面的岗位。”
“什么算体面?”杨谦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如今的就业形势?理工大学要招三十个硕士毕业生当辅导员,结果来了三千个报名的!对应届毕业生来说,每个机会都是撞大运,就恨不得把所有机会都撞一圈,最好能全都撞上,然后自己再慢慢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省检察院只要秘书和财务职位,高院招司法警察招得倒不少,审判辅助职位都留给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人了,应届生没法考。我这不走投无路才考的省人大和公安选调吗?当然能考的职位也不少,可是咱没后台,谁知道会不会被潜规则……想来想去还是报考那种不是特别热门,而且招录人数多的岗位比较稳妥。”
“人大招的多?”
“招两个……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等你考的时候就知道,两个就不算少了,比只招一个的岗位强,”杨谦叹口气,“按说都考上了挺高兴的,可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一样的为难。”
“那是因为两条路看上去都不完美,但归根到底却都还算不错,”穆忻一针见血,“你无论走哪条都有后悔的可能,你怕自己将来会后悔,所以才犹豫不决。”
杨谦看穆忻一眼,他承认,她说的对。
可是他能不犹豫吗?他也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哪怕再优秀也难有一步登天的机遇,他和众多像他一样的毕业生们所期待的,也无非只是在未来避无可避的一场场激烈竞争后自己能够有幸脱颖而出。事实上,他们并不畏惧竞争是否激烈,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取得公平竞争的机会。
当然,到最后,杨谦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权衡再三,他放弃了看上去更优越一点的省直机关公务员机会,选择去公安系统做一名基层民警。个中缘由外人或许看不透,但杨谦讲过一次之后穆忻就悟了:省人大虽然是“看上去很美”的省直机关,但只要一脚踏进“省级”这个门,能够再选择的机会就少了。倒不如做个基层选调生,在基层服务满三年后可以参加省委组织部的统一考试,重新选择方向。到那时,因为有了三年基层工作经历,杨谦不仅可以报考省人大、省纪委或是其它什么需要法律人才的单位,还可以报考他心仪已久的高级人民法院或是省检察院。
“目光要放长远。”杨谦总结陈词。
穆忻点头,表示赞同,但她心里想的是:以杨谦那种气质,穿上警服一定很好看。
只不过穆忻没想到,别说穿警服的杨谦,就是想见穿便装的杨谦一面都那么难——七月参加完杨谦的毕业典礼后,再见他时竟然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中间长达七个多月的时间里,据杨谦的短信汇报,他仅在公安厅培训基地参加初任培训就耗时四个月,随后去G市公安局秀山区分局报到,被分配在刑警大队二中队。刚跟新同事们见完面就遇上了大案子,不仅没空来看穆忻,就连过年都没回家,而是蹲守在案发附近的村子里没日没夜地摸排: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挨家挨户问“某年某月某时见过可疑车辆吗”、“村里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村里那口废井多久没用了”……
用杨谦的话来说,现实生活中的摸底排队,不是艺术作品里灵光一现的精彩悬念,而只能算是骤然新奇后的无限枯燥。穆忻理解这说法,但同样也能感受到杨谦字里行间的那些激动——毕竟,对于普通地方院校的毕业生来说,警营,那不止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是自小具有英雄情结的男孩子们幻想过无数次但未必有机会靠近的地方。她能理解他的投入,自然也能体谅他的忙碌。
甚至于,受杨谦的怂恿,穆忻毕业那年也参加了省委组织部与省公安厅联合招考的基层选调生考试。而且她也没想到——一个月后笔试成绩公布,她居然力挫群雄杀入面试;再过一个月,居然又通过了面试,金榜题名!
对于这个匪夷所思的成绩,穆忻只觉啼笑皆非。
因为到这时,她反而退缩了。
那是周末,难得杨谦有空,风尘仆仆地从偏远的秀山赶回到市区,专程请穆忻吃水煮鱼以示庆祝——只不过见面第一眼就被嫌弃了。
“警服呢?”穆忻坐在饭桌前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到杨谦进门落座,一看他那身普普通通的夹克就好生失望。
“没发呢,最快也得等到秋天吧?那时候我才转正,”杨谦奔波几十里路,仰头先灌下一杯水才顺过气儿来,“再说发了也没什么用,刑警穿警服的机会少,那就是个摆设。”
“不会吧……”穆忻嘟囔,“我还想看看你穿警服什么样子呢。”
“还不都那样儿?”杨谦指指窗外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张望一下,“那旁边不就是警察学院?门口站岗的都穿警服,看身高跟我差不多吧。”
那能一样吗——穆忻瞪他一眼,想说这几个字可到底还是咽下去。
杨谦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穆忻的怨念,还挺兴奋地一边吃饭一边拿勺子当话筒“采访”她:“这位同学,请问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感想?”
穆忻转转眼珠,很认真地答:“感想吗?我觉得所有考试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就像所有学习都有方法可言一样——与其死记硬背,不如活学活用。”
灯光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鼻尖上一颗细密的汗珠,衬着满桌子红彤彤的菜肴,好像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雾气里,越是不分明,越让人想要触摸。
杨谦一下子就被这种感觉震住了。他略微失神几秒钟,直到她纳闷地盯着他看,他才回过神来,不满意道:“没让你谈考试心得。我是说你对这份工作的感想,你不觉得很高兴吗?我们都留在这个城市,还能互相照应。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天天惦记事业、前途、专业、理想,不累吗……”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些,之前过去的这些年,我们都还在忙个什么劲?”穆忻的表情很茫然,“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是不犹豫的。毕竟那是一个太陌生的工作环境,所要从事的工作是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甚至无法想象的那一种。虽然我也知道女孩子找个稳定闲适的工作就很好,可我们读了十九年书,难道就只是为了喝茶水、看报纸,虚耗生命?我们比普通本科生还多读了三年大学,这三年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往更深入的地方学习我们的专业,如果真的要抛下这些,那倒不如三年前就考公务员,还考研干什么呢?”
杨谦翻个白眼:“你倒是够有理想、有追求的。”
“当初可是你说的,说一旦考上了就要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穆忻瞥他一眼,“我一个学艺术的,一旦去了农村、基层,我能干什么?画宣传板报,还是扭秧歌、唱大戏?”
“其实你这种想法也挺有代表性,”杨谦想一想,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势,“可是什么叫‘对口’呢?学会计的对口财务工作,学中文的对口文字传媒,学心理学的对口心理诊所,学数理化的对口研究机构、大型企业、跨国公司……可真要调查起来,有几个人的工作岗位是和大学时代的专业方向吻合的?大学学的是素养,是思考问题的方法,而未必是谋生手段。”
“话是这么说,可是生活毕竟是很现实的,”穆忻皱眉头,“你也说过你在试用期的薪水不高,因为工资关系归地方,穷地方就是工资少。可是我没想到那么少,居然每月只有一千五,而且你还说根本不像外界说的有什么灰色收入……”
“一千五毕竟是试用期工资,转正之后就增加到两千了。再说明年基层民警的工资关系要收回到市局,到那时候就是市财政发工资了,肯定是要大涨一下的,毕竟G市不穷,穷的只是我们秀山区而已。其实真要说起来,公安的工资性收入比同级别其他单位的公务员还是要高一点的。至于灰色收入的确跟咱小菜鸟没什么关系,可公务员毕竟是旱涝保收,虽然人家吃肉的时候我们只能吃馒头,可是人家吃糠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吃馒头啊!再说福利这种事儿,能只拿账面儿上那点钱衡量吗?分房子不是钱?公费医疗不是钱?”杨谦终于叹口气,“穆忻,你看看将来,别只看眼前这点工资,行吗?”
穆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一笑,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杨谦。杨谦接到手里,一看更愣住了。
那是一封录用函。一间位于F城的广告公司于三天前寄来,希望穆忻能在拿到毕业证之后尽快报到。
杨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点思维混乱地想要再说服她:“这间公司在F城?你也没去过那儿吧?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举目无亲,生病了都没有人照顾。要是留在这儿,有同学、朋友,当然还有我……”
“谢谢你,杨谦,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穆忻静静地说,“你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养老不成问题。我父亲过世了,母亲下岗了,家里欠着债,需要我去还。对我而言,有份工作,薪水不错,再租个房子,把我妈接过去,以后只要我俩相依为命,他乡也是故乡了。运气好的话嫁个好男人,一起过日子,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也是好人啊!咱也能一起过日子啊!”杨谦急了,终于忍不住想要捅破点什么了,“我知道这间公司,挺有名气,工资也高,可以想象得到工作压力一定太大,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又不是没机会。”
可穆忻只是摇摇头,淡然地笑了:“你当然是好人。我也不是不想过安稳舒服的日子,所以我也在犹豫。从俗一点的念头来说,公务员是既得利益阶层,社会地位可以带来直接的生活便利,恐怕这也是很多人就算混,也要来打这一竿子枣的原因。可是,这么年轻就去做这么没出息的职业,天天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冲劲、没有挑战,只是把自己熬得暮色四合的,有意思吗?”
杨谦深深地叹口气,过很久才说:“穆忻,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是很多人心里想的。可我还是觉得,许多事,不走近了,未必能判断得客观。别的都不说,就说这身警服吧,如果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