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白马指天下 by 董圣卿-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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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你睡了四五天了。”
精神的紧张加上身体的伤势,夏轻尘高烧不退,哪里还有胃口。他只觉得昏天黑地,全身上下由里向外地叫嚣着疼痛,每呼吸一次,那疼痛就牵动一分。可是眼前是哪里?桐儿和那个侍从难道已经死了吗?他该怎么办呢?那个人会不会已经知道他出事了?他该怎么办才好?
“你想要什么?别乱动,你的手腕骨折了,千万不能动……”
“雍津……我要去……”夏轻尘失声的嗓子,艰难而破碎地震动着。
“什么?你大声点……”
“唉……”倒头栽在枕头上,夏轻尘眼冒金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要上哪儿也得把身子养好了再说”阿得替他掖好被子“这儿没有坏人,你就安心住着吧……”
也只能如此了。夏轻尘点点头,安静地闭上眼睛。
仿佛置身于波浪起伏的海面上,身子时轻时重,用不上一丝力气。有一只粗糙的大手不时抚摩过他的额头,替他抹去汗水,同时也蹭得他生疼。当他再次清醒过来时,视线终于清晰起来,抬眼看见的,依旧是阿得关切的脸。
阿得有着一般干农活的人少有的魁梧身材。小麦色的肌肤,深深的大眼,刀刻一般的鼻梁,瘦削而硬挺的脸,难以想象这样一张脸上总是憨憨的带着不怎么精明的土气——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看见的第一张脸——总是忙前忙后、地里炕头两边跑,在没有针药和营养食品的条件下照顾着身体虚弱的他。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对阿得说“谢谢”的时候,那张黝黑的脸上傻傻的痴呆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地像铃铛一样,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感叹道:
“原来你会说话呀?”
于是紧绷多日的神经不经意地放松了下来,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村里原本不留外人,但阿得对所有人说,夏轻尘是他远房的表弟,于是他便在这个不知名的村子暂住了下来。时间一晃就过去,他年轻的身体在平静的休养时间里逐渐康复,手腕附近的轻肢骨折也终于愈合。起初他还计算着时间,到后来他渐渐记不清在这个世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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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腕在盆中汲起一捧清凉,轻轻拍在微红的脸颊上,夏轻尘长长的羽睫颤动着,看着水盆里的倒影。那熟悉的眉眼、属于自己的轮廓——每每这个时候,他都禁不住要自问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而当他摸着耳边长到肩颈的短发,那个疑问就会被否定。
甩甩手上的水,扯下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推开柴门走到屋外的灶上,掀开木板钉的沉重锅盖,一边用手扇着热腾腾的白气,一边用布裹着手,快速地从锅里的取出蒸着馒头的盘子。然后,他拿起一旁的瓢,将锅底的玉米粥盛在一个大碗里,又将那盘馒头座在碗上,放进一口草篮子里,再用筷子在一旁坛子里夹了几筷头的腌咸菜,用篮子盖儿将碗筷扣上。回身顺手将锅给刷了,清了清灶膛里多余的麦秆,便出提着那草篮子出门去了。
“阿得家的弟弟,你等等。”
听见身后的呼喊,夏轻尘转过身来。见一个少女穿着草木灰染的土布衫子,提着送饭竹篮远远从路上追了过来。
“小翠姐。”
“阿……不不,夏公子……”
“叫我轻尘、或者阿得家的弟弟都行。”
“不不……我还是叫你夏公子好了。”
“有什么事吗?”
他这一问,小翠便红了脸,低下头去,抿着嘴笑道:“你,你是去给你哥哥送饭去吗?”
“是。”
“我帮你提。”
“哎,不用……”
“没事儿,我也正要去地里送饭”小翠一把抢下他手里的食篮“提一个篮儿也是提,提两个也是提……”
说完便提着两个草篮子走在了前面,夏轻尘只得紧跟在她后面。小翠只低着头浅笑,夏轻尘也不知该如何搭话,两人一路沉默地往田里缓缓走去。
此时已是夏末,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每天都呆在地里,赶在秋天到来之前抢收田里的麦子。
夏轻尘走在干燥的田埂上,深深地呼吸着那带着干草香味儿的空气。抬头一幕碧蓝的晴空下,接天连地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那比太阳的光辉还要纯正的金黄,仿佛是上等的染料一般,浸透在阿得年轻的骨血里,从灵魂的深处绽放出光芒来。他赤裸的上身被汗水浸透,阳光下,散发着蜜一般柔和的光泽。风吹过田里,翻起层层麦浪,他直起腰来,挥舞持着镰刀的胳膊一抹头上的汗水,年轻而健壮的身体肌理分明,饱满的胸肌和肩膀在那无边的金黄中缓缓起伏着。
当看见走在田埂上的夏轻尘时,他丢下手中的镰刀,从地里跑了上来。小翠见他上了田来,将手中草篮交还夏轻尘,自己则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你不在家里歇着,跑来地里做什么?”阿得拉着他避到一旁树荫下。
“我来给你送饭。”
“我说过等我回去再做,你急个什么”阿得接过他手里的篮子,拉着他坐到麦杆垛子上“你又不会用那炉灶,一会儿再叫锅边给烫了怎么办?”
“我已经会用了。”
“那你也该在屋里歇着。这么大的日头,你再给晒晕了可怎么好”说着伸出手去,想了想又将自己的脏手在裤腿上抹了两下,捡起自己的一截腰带边儿裹在手上,蹭了蹭夏轻尘额上的汗“你看你,出这么多汗,一会儿再着风了可怎么办?”
“我没事……”阿得的下体几乎挨到他的脸上,体温带着汗味让夏轻尘红着脸偏了偏脑袋。察觉他的异状,阿得不解地停了停动作,猛地发觉彼此姿势暧昧,不由地也是脸上一烫,口里含混地嘟哝两句,不自在地背对着他坐下来,拿过一边的篮子,手忙脚乱地搬出碗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吃饭了,吃饭吧。你吃了没有?没吃你先吃。”
“没吃呢。你先吃吧,吃完你还要干活呢。”
“喏。”阿得将一个馒头塞给他,自己从篮子里搬出碗筷来,放在两人中间,闷头吃了起来,
“吃完饭你就快点回去,躺着睡觉,天一黑我就回去……你又有喘症,别老往麦子地里跑,不然又像上回那样,咳嗽不停还全身从里到外的痒……”
“嗯……”夏轻尘掰着馒头,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已原来会对麦子过敏。
“别光啃干的,喝点粥……”阿得将粥碗举给他,让他就着碗喝了一口,自己再喝“这什么菜……”阿得嚼着那咸菜问道。
“上次吃剩下那些桔梗,我加了点盐和辣椒做成了泡菜。”
“挺好吃……”
“那,你觉得这个拿出去卖能不能赚钱啊?”
“这个啊……”阿得拿着筷子摇摇头“你别整天想着做这个买卖、做那个买卖的好不好,就这东西,要卖多少才能凑够去雍津的盘缠?”
“唉,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弄钱的法子……该怎么办才好?”
“你就别瞎想了,要整钱岂是这么容易的事。你先安心静养,等我将今年的麦子磨去卖了,再向村里人借些,应当能够……”
“那怎么行,那是你种了一年的麦子啊……我已经在你家白吃白住了,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卖掉麦子呢?”
“什么白吃白住!你是我弟弟,身子又弱,住在我家里,受我的照顾是应该的”阿得吼了两句,立刻有些后悔得看着夏轻尘有些尴尬的脸,不由地降低的声调“我知道,我不是你真的表哥……可是,谁叫咱们碰上了呢,我是将你当亲弟弟看待的,你也别把我当外人……”
“阿得,我没有……”
“我知道你想去雍津。可是你连你那个亲戚长什么样,姓什名谁都不知道,即便是去了也找不到人啊。所以你还是耐心等等,等攒够了钱,我陪你一起去,咱们慢慢找好不好?”
“其实,我也不是非找不可……我只是有些放不下……”
听他这样说,阿得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那就先等等,等你身子再好些,等过了这个冬天,天气暖了,咱们再多攒点钱,咱们一起去,好吗?”
夏轻尘有些无奈地点点头。事实上,虽然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是眼前安逸的生活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满足。阿得从来不让他干粗活,他只能跟妇女孩子混在一起。他也曾想着帮忙做些杂活,可别人说什么都不让。因为这个村里,只有他识字,而在这个社会,读书人是很矜贵的。
阿得曾说,这个社会,读书是士族与豪门的特权,所以他的出身一定非富则贵。对此,夏轻尘也不知要如何去辩解,正如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幸好没有人问起他的过去,大家都相信他是阿得的表弟,这就够了。
于是,夏轻尘成了着村里唯一的闲人,偶尔帮人念一念书信,或是教村里的孩子认几个字。因此,虽然村庄的生活很清苦,但是在这里,没有人嫌弃他,没有人厌恶他,也没有人欺负他,他第一感觉自己受到了尊重,甚至是——被喜欢。
“今天王家那个老婆姨又跑来找我,要给你说亲了。”
“啊”夏轻尘吃了一半的馒头放了下来“那怎么办……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
“哦……”夏轻尘松了口气。
“怎么?想娶媳妇儿?”
“才不是!”他现在连脚跟儿都没站稳,哪有什么心思娶媳妇儿呢。
“那你跟小翠拉拉扯扯的。”
“只是出门碰上了,哪有拉拉扯扯……”
“那死丫头,一定是猫在咱们家门口专等你出来呢……这鞋是她送的吧?”
“嗯。”
“你就是想娶媳妇儿,我也不同意。”
“啊?”
“不是啊……我是说……你身体不好……呃……好了再说……哎呀,快吃吧,不然该凉了……”
“哦……”
“再过些时日就是赶集的日子。我得赶在那之前磨上一车面,拉到县城里卖了。你跟我一起去吧,把你最近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带上,一起卖了。”
“面粉不是要留着吃吗,怎么突然要卖呢?”
“麦子一收天就得跟着凉了,总得换钱买几匹布来,让村里的婆姨给你做两件厚衣裳,不能叫你老穿我的”阿得一边吃着,一边将粥碗递给他“来,再喝点粥……”
从他的手里喝过粥,夏轻尘靠在树下继续吃了起来。看着那金黄的麦田,他自问,如果生活就这样下去,自己又当如何呢?
第一卷: 落 魄 江 湖 第六章
村里只有一口石磨,收获的季节,每家每户轮着用。这天,阿得在磨房里,徒手推着沉重的磨盘,一旁的夏轻尘拿着笤帚,扫着磨盘上的面粉。
“阿得,你力气好大哦,这么重的磨,你一个人就能推动……”
“唉……我就天生力气大,你要我干别的,我只怕还干不来。”
“要是有牲口就好了。对了,村头的王家不是有一头驴子吗,为什么不借来用?”
“人家的驴子还要为自家拉磨,咱们这么借来借去,那驴子该累了……”阿得喘着粗气,一圈一圈地推着磨盘。
“我们要多少钱才能买自己的牲口?”
“一头刚生的小驴子,都得要十五两银子啊……”
“十五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
“十五两银子就是十两银子呗。”
“我是说,大概相当于多少东西?比如——相当于多少斤面粉?”
“这……这可难算了,这可真的难算了……”
“你就说一斗面能卖多少钱吧。”
“一斗面六钱银子啊。”
“十钱为一两,十五两就是一百五十钱,一百五除以六……等于二十五——就是二十五斗。一斗就是十升,大概是十二到十四斤面吧,二十五乘十四——哇,三百五十斤面,好贵!”夏轻尘捂着嘴惊呼,却看见阿得一脸崇拜,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于是不解地眨眨眼“怎么了?”
“你……你这么快就算出来了!”
“我算的快吗?”
“很快!很快!你没有用算盘,就这样就算出来了,你比县城商铺里那些账房先生算得还快。”
“不会吧……”刚好是整数的除法,又是二十五的倍数,所以夏轻尘才算得比较快。倒是阿得的反应,让他有了到县城去应聘账房先生的冲动。
“阿得,我们现在有多少积蓄?”
“快到十两了。”
“啊?!”
“你不用担心,等麦子都打下来,交了田赋,剩下除了口粮,应能卖个二十两。”
“这么艰难,那还是不要买驴子好了”夏轻尘叹了口气“唉……要是有水磨房就好了……”
“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有种叫水车的东西……一个圆圆的,像个大木轮子,上面有很多页片还是竹筒,架在河边被水一冲,就会转起来,转的时候带动磨盘,不用人力和牲口也可以推磨、灌溉什么的……”
“还有这种好东西”阿得停下手中的磨“你知道怎么个做法?木头和竹子村里有的是,我们大伙儿做一个,也省的这样拉磨了。”
“这个,我不会做呀……”
“啊?”
“我只是看过观光用的水车”夏轻尘努力地回想着“磨面的……需要很多齿轮,横竖衔接的轴承……嗯,好像很复杂……”
“唉……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
“对不起哦,我念的书都是些纸上谈兵的知识……你让我想想,我得想想那个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快想……”
“别催嘛,这哪是说想就想到的,要测量,要计算,要绘图,搞不好还要做模型……”
“哎呀,真是急死人。等你想出来,麦子都让霜打了,我看我还是老老实实用手推吧。”说着重新推起磨来。
接下来的几天,夏轻尘便陷入了一直冥思苦想的状态。他一个人拿着绳子在村外河边丈量了半天,又回来陪着阿得磨面。阿得磨面的时候他就守在石磨边上,用草枝在磨盘上层层的面粉中,画着记忆与想象中那磨房水车的零件。他反复地回忆着每个可以想得出来的细节,在脑海中无数次得重温自己最讨厌的数学公式。
此时的他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这个村子厚待了他,在他甚至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阿得收留了他,给了那个在黑暗中仓惶无助的他一个栖身的地方,让他在这个不知名的世界里找到了家的感觉——他只想做一个可以推磨的水车,为这个村子,也为了待他如亲弟弟一般的阿得,为了让他不用再像牲口一样地推那沉重的石磨,他一定要造这个水车。
屋内昏黄的油灯中,夏轻尘骑着架在木桌上的板凳,拿着一小截木炭条,在家中空空的土墙上不停地写写画画。墙角放了一桶草木灰浆,写满了将字迹刷掉,干了再写。在画满了四面墙的圆圈、横杠和一连串阿得看不懂的符号之后,他终于很宝贝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搬下板凳,从柜子里出一张薄纸,在桌面上铺开来,准备记录自己那四面墙的成果。
“这窗户纸,我要拿来画图纸了。”
“你可轻点写啊,别把那纸给弄破了,过冬还要糊窗户呢。”
“我知道……”夏轻尘拿着女人做衣服的木尺做量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