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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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人都沉默着,等着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后戈珍似乎很平淡地问:
“这女孩儿是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模特儿。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还是个学艺术的学生哩!”戈珍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觉得那学艺术的女孩子还未发育完全,不考虑有害的后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稍稍向里曲卷着,因为头发太浓密了。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遇上洛克这位有名的雕塑大师,自以为做了他的情妇很了不起。啊,她太了解这些冷酷的常识了。德累斯顿,巴黎,或伦敦,在哪儿都那样。她懂得这一套。
“她现在在哪儿?”厄秀拉问。
洛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现在该有二十三岁了。”
杰拉德拿起照片看着。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发现垫座上写着标题:戈蒂娃女士。
“可这个人不是戈蒂娃女士,”他说着很忠厚地笑笑。“她是个中年妇人,是个伯爵或别个什么人的妻子,留着长发。”
“象莫德·阿伦,①”戈珍调侃道。
……………………
①阿伦(1883—1962),加拿大女舞蹈教师,以跳赤足舞著名。
“为什么是莫德·阿伦呢?”他问,“是吗?我总以为那是传说。”
“对,杰拉德,亲爱的,我敢说你对这传说记得很准确。”
她嘲笑他,又有点在哄他。
“说真的,我更愿意看到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击。
“真的吗!”戈珍嘲弄道。
厄秀拉站起身离开了这三个人,走了。
戈珍从杰拉德手中接过照片细看起来。
“当然了,”她开始打趣洛克,“你是很了解这位艺术学院的小人儿了。”
他扬扬眉毛,得意地耸耸肩。
“这小姑娘吗?”杰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
戈珍把图片放在腿上。他直直地凝视着杰拉德,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不是很了解她吗?!”她冲杰拉德调侃地说,声音很欢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脚就行了——多可爱,多柔嫩、多美的脚,啊,它们可真是奇迹,真的——”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洛克的眼。他的心让她看得发热,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更了不起了。
杰拉德看着那双雕出来的小脚。两只脚交叉在一起,羞涩、恐惧地相互遮掩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迷上了这双小脚。
随后,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边。他感到一阵空虚。
“她叫什么?”戈珍问洛克。
“安妮特·冯·威克,”洛克怀念地说,“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出来她才会老老实实坐上五分钟。”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真地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问。
他凝视着她,看出来她是在挑战。
“是的,打了,”他不经意地说,“比打什么都重。我不得不这样,非这样不可。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
戈珍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
“你干吗要弄这么个小小的戈蒂娃?”杰拉德问,“她太娇小了,何况骑在马上,显得她太小,多小的一个小孩儿呀。”
洛克脸上一阵抽搐。
“没错儿,”他说,“我不喜欢大个子比她更年长的模特儿。
十六、十七、十八岁最漂亮,再大了就没用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
“为什么呢?”杰拉德问。
洛克耸耸肩。
“我发现她们没味儿,不好看,对我的作品来说没什么用处。”
“你是不是说女人过了二十就不漂亮了?”杰拉德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二十岁前,她娇小、鲜活、温柔、轻盈。二十以后,不管她长成什么样,对我可就没用了。米洛的维娜斯是个中产阶级女子,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全都如此。”
“那么你对二十以上的女人就不关心了?”杰拉德问。
“她们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对我的艺术来说没什么用了。”
洛克很不耐烦地重复道,“我不认为她们漂亮。”
“你是个享乐主义者。”杰拉德略微调侃地笑道。
“那男人呢,你怎么看?”戈珍突然问。
“哦,他们不管多大都没关系。”洛克说,“一个男人应该是大块头,力气过人,年纪大小倒无所谓,只要他身材高大,块头笨重就行。”
厄秀拉来到外面纯净的新雪的世界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头晕目眩,头脑麻木得很。
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想法奇迹般地出现了。她感到她被这永恒的白雪世界宣判了死刑,似乎没了出路。
突然,她奇迹般地记起,在脚下的远方,有黑色、结满果实的地球。向南展去,是一片长满桔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蓝瓦瓦的天际下是冬青树那苍郁的枝干。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这万籁俱寂、冰天雪地的山峰并不是整个世界!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
她要立刻实现这个奇迹。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的、静止的冰山诀别。她要看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芬芳,去看看那耐寒的冬季植物,去感受阳光抚摸蓓蕾时花蕾的反应。
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金正躺在床上看书。
“卢伯特,”她冲他叫着,“我想走。”
他缓缓地抬头看她。
“是吗?”他温和地说。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感到吃惊的是他听了她的话后竟不怎么吃惊。
“你不想走吗?”她苦恼地问。
“我还没想过,”他说,“不过我肯定会这么想。”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的世界,恨它这么做作,恨它不自然的光芒,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别扭。”
他仍躺着,笑了。
“好吧,”他说,“咱们可以走,明天就走。咱们到维洛那去找罗蜜欧和朱丽叶,到圆型剧场去,好吗?”
她猛地一头扎在他肩头上,不好意思了。他则洋洋自得地躺着。
“好吧,”她柔声地哀鸣道。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可他却不在乎。“我的爱!我真想成为罗蜜欧和朱丽叶!”
“不过维洛那刮着可怕的大风,”他说,“是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的。我们还会闻到雪味。”
她坐起身看着他。
“你高兴走吗?”她发愁地看着他问。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看他,恳求道:
“别笑话我嘛,别笑我。”
“怎么了?”他说着搂住她。
“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喃言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喷了香水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低声极严肃地问。
“爱,”他笑答道。
她猛然扬起脸要他吻她的双唇。她的双唇紧绷着,在颤抖,而他的唇则柔和得很。他吻了好一会儿,随后心中感到一阵忧伤。
“你的双唇太硬了。”他恍惚地抱怨着。
“你的很柔,很美。”她高兴地说。
“可是你干吗总要绷着双唇?”他遗憾地说。
“没什么,”她忙说,“我就这习惯。”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可是她无法放松自己,无法忍受他对她的盘问。被她爱着时她是幸福无比的。可她知道,当她放纵自己时,他感到高兴,可同时他也有点悲哀。她本可以对他放纵自己,可她不能来得自然些,因为她不敢与他赤裸相见,毫无保留、完全以诚相待,她对他放纵自己,又要把握住他,从他那里获得乐趣。她完完全全地享用着他。可他们从未亲密无间过,相互间总保留着点什么。不管怎么说,她总抱着希望,乐观而洒脱,很有生气。一时间,他静静地躺着,温顺而有耐心。
他们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他们先来到戈珍的房间,戈珍和杰扯德刚打扮好准备去参加室内晚会。
“戈珍,”厄秀拉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无法忍受这儿的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我的心。”
“这里的雪真地刺伤了你的心吗,厄秀拉?”戈珍有点吃惊地问,“我不相信这雪刺伤了你的皮肤,这也太可怕了。我倒觉得这雪赏心悦目呢。”
“不,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它偏偏伤了我的心。”厄秀拉说。
“真的吗?”戈珍大叫。
屋里人们都沉默了。厄秀拉和伯金感觉得出来,戈珍和杰拉德很高兴他们离开这儿。
“去南方吗?”杰拉德有点不安地问。
“对,”伯金说着转过身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自从出国以来,伯金就显得神情阴郁、漠然,随大流,东游西逛,对什么都不管不问。而杰拉德则相反,他显得紧张,痛苦。两人相互对峙着。
杰拉德和戈珍对两个要走的人很友好,很关心,好象他们是要出门的孩子。戈珍来到厄秀拉的卧室,把她那三双有名的彩袜扔到床上。这些袜子是在巴黎买的厚丝袜,有朱红的,矢车菊蓝和灰的。灰色的袜子是针织的,厚厚实实得没有缝。厄秀拉高兴极了。她觉得戈珍把这么好的宝贝送给她可真是太好心了。
“我不能要你的,戈珍,”她叫道,“我可不能夺走你的这些珠宝。”
“它们是珠宝吗?”戈珍爱怜地看看她的礼物说,“多可爱的小东西呀!”
“对,你得留着。”厄秀拉说。
“我不需要了。我还有三双。我要你收下,要你收下。这是你的了,拿着——”
戈珍的手颤抖着把那令人垂涎的袜子塞到厄秀拉的枕头下。
“真正漂亮的袜子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欢乐。”厄秀拉说。
“是的,”戈珍说,“极大的欢乐。”
说着她坐在椅子上。很明显她是来道别的。厄秀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默默地等待着。
“你是否感到,厄秀拉,”戈珍很怀疑地开始说,“你将一去不复返,永不再回来?”
“哦,我们会再回来的,”厄秀拉说,“这不是坐火车旅行。”
“是的,我知道。可从精神上说,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对吗?”
厄秀拉颤抖了一下。
“我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她说,“我只知道我们将去某个地方。”
戈珍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快活吗?”她问。
厄秀拉想了想说:
“我相信我是快活的。”她回答。
戈珍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如英国和思想界。你不认为你需要这些,而是要去创造一个世界?”
厄秀拉沉默了,在想着什么。
“我觉得,”她终于不情愿地说,“卢伯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
戈珍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姐姐。
“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这我同意,”她说,“可我认为一个新世界是从这个世界发展出来的,与另一个人独处异地并不能发现新世界,那只是划地为牢罢了。”
厄秀拉向窗外看去,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总是怕人们的话,因为她知道纯粹的语言力量总会让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吧,”她说。她对己对人都十分不相信。“可是,”她补充说,“我确实认为当一个人仍关注旧世界时他是无法接受新东西的——知道我的意思吗?要与旧的做斗争才行。我知道,人们迷上了这个世界是为了同它斗争。可它不值得我们去斗。”
戈珍思忖着。
“对,”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你想离它而去,这不是一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部鲁吉①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不算。对付这世界的唯一办法是看穿它。”
……………………
①意大利中部地区。
厄秀拉向一旁看去。她太害怕争论了。
“可是,还可以有别的办法,不是吗?”她说,“在世界通过现实看透自身以前很久人就在心里看透了它。可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灵魂时,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人心里能看透世界吗?”戈珍问,“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看透将要发生的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话。我实在不能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
厄秀拉突然直起身道:
“是的,人是明白这一点。他与这里不再有什么关系时,他就有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的星球,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我们非得跳离这个世界不可。”
戈珍思忖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嘲讽甚至蔑视的微笑。
“你到了空间以后会怎么样呢?”她讥讽道,“无论如何,有关世界的伟大真理在那里会依然故我。你尽管比谁都高明,可你无法不顾事实,比如说,爱是最崇高的,无论是在空间还是在地球上。”
“不,”厄秀拉说,“不是这么回事。爱太人性化、太渺小。我相信某种非人的东西,爱只是它的一部分。我相信我们要实现的东西来自我们未知的世界,它比爱要深远得多。它不怎么有人性。”
戈珍审视地看着厄秀拉。她对姐姐真是又敬慕又鄙夷!突然她转过头来冷漠、恶狠狠地说:
“算了,我至今还没有超越过爱。”
厄秀拉头脑中闪过一个想法:“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
戈珍站起身来到厄秀拉身边,双手勾住她的脖子。
“去吧,去寻找你的新世界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有点做作,“说到底,最幸福的航行是寻找卢伯特的极乐岛。”
她的双臂搂住厄秀拉的脖子,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足足有好一会儿。可厄秀拉感到很难受。戈珍这种保护人的姿态对她来说是一种辱没,太伤人了。戈珍感觉到姐姐的抵触,很尴尬地抽回手,翻起枕头,翻出那几双袜子来。
“哈——哈!”她无聊地笑笑,说:“瞧我们都说些什么呀——新世界和旧世界,真是的!”
于是她们又聊起日常的话题来。
杰拉德和伯金先走一步,去等雪橇来接客人。
“你们还要在这儿呆多久?”伯金抬头看着杰拉德那张通红但漠然的脸问。
“哦,我说不上,”杰拉德说,“等呆腻了就走。”
“你不怕雪化了吗?那你就走不了了。”伯金说。
杰拉德笑道:
“会化吗?”
“你觉得一切都还好吗?”伯金问。
杰拉德翻翻白眼说:
“都好?我压根儿弄不懂这些常用语的意思。都好与都坏有时是不是同义词?”
“我想是的。什么时候回去?”伯金问。
“我也说不准。也许永不再回去。我既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杰拉德说。
“也不追求无望的东西。”伯金说。
杰拉德鹰一样聚光的眼睛望着远方说:
“是的。这些该结束了。戈珍似乎就是我的末日。我不知道。可她似乎那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