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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舞·瑶英-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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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巧吟秋来借针线,便跟他说了。 
    吟秋回去一说,萧仲宣很果断地说:“搬家!” 
    商议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给安排的那处。 
    东西不多,齐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总算又清静。晚间颜珠跟红袖在灯下闲聊,红袖便说:“还是萧老爷有担当。” 
    颜珠便不做声。 
    红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萧老爷就是岁大了点,如今又没了一条胳膊,可是看着倒比那些公子们踏实。” 
    颜珠叹口气,抬头看看她,无可奈何地笑说:“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知道你还想着徐大老爷。”红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死心眼!” 
    “我没想他。”颜珠语气极淡,“我只想先救他出来,别的我什么也没想。真的!” 

 五月初,白帝归政。 

    嵇远清被赐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罗织了很多罪名,听起来死有余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着,白帝不问,邯翊便也不问。 
    鲁峥到底沉不住气了,自己请见,商议这件事情。 
    “这案子审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蒋成南手里,已经审到了七八成。莫氏的丫鬟芸香认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是齐夫人姜氏身边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起先还想嘴硬,拧了两堂,刑具往面前一丢,顿时变了脸色。 
    这一回终于把齐夫人供了出来。 
    齐夫人态度倒很从容,说:“罪我是不认的。不过大人们要是动刑,民妇自承吃不了那个苦头,画押就是。但画押归画押,民妇还是那句话,罪我是不认的。” 
    诸人都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个本事,或者不如说,她有那个靠山。 
    靠山是身怀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么也不能对姜氏有严厉的处置。所以,鲁峥急着结案。 
    他急,邯翊却不急。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我记得还有证人没到案?” 
    “是。”旁边的司官立刻接口,“卖药给那婆子的贩子,是个要紧的证人,还须一段时日才能到案。” 
    “他现在哪里?” 
    “听说是去了并州一带。” 
    “那为何还不去找?”“已经去了,不过并州路远,一个江湖小贩,居无定所,找起来着实不易,请大公子明察。” 
    “嗯、嗯。”邯翊点点头,又看鲁峥,“再等等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鲁峥听着他们俩一搭一档地说话,心里大不是滋味。蒋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属官多敬重他的为人,鲁峥虽弄到了这个位置,底下人不买帐,旁人看着也不像回事,风光还不如辅卿董硕。 
    不过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显什么,只说:“那也好。”跟着话风一转,“徐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该办一办了?” 
    这是要作甚么?邯翊不由一愣。 当面含混几句敷衍过去,转回府找萧仲宣来商量,很迷惑地说:“匡郢和徐继洙二十几年的交情,鲁峥抓着徐淳不放,是为了什么?” 
    萧仲宣拧眉想了半天,问:“徐大人当初是经谁保荐啊?” 
    “喔!”邯翊以手拊额,笑道:“我竟没有绕过这个弯来!当初保荐他的是孙直廉。” 
    孙直廉是现任的吏部正卿。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里当“本家”,不料孙直廉上台,却不怎么肯买帐,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挤他。无奈他的手段虽好,孙直廉却服官清慎,一直捉不着他的短处。 
    “手好长啊。”邯翊笑着,向上指了指,“顶头还有人呢,他这如意算盘怕不好打。” 
    说的是石长德。 
    萧仲宣微微摇头,“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如意算盘,只怕是有人心太热了,自作主张。” 
    邯翊不言语,扬眉思忖着,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说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几天就能看出来。” 
    但,事情却急转直下。 
    本来此事,蒋成南也曾审过,只传了旁证,并没有让当事的徐淳和莫氏过堂。这是蒋成南的谨慎,因为其中诸多尴尬,没有把握不便直问。 
    鲁峥心热,隔日便传了莫氏来,详问缘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词,显见得心虚。鲁峥是问案老手,又有旁证在侧,再三逼问之下,莫氏到底招认了。 
    画供之后,鲁峥上呈给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过便放到一边,不说什么。 
    匡郢语气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还需得徐淳亲供,否则不能议罪。”鲁峥唯唯称是。 邯翊暗笑,心想萧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鲁峥接着便传徐淳。 
    然而,从徐淳那里,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话。他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嵇远清身上,说这一切,都是嵇远清的栽赃,连同旁证,都是嵇远清的安排。 
    又传旁证,话也变了,直承受嵇远清指使,说的与徐淳的话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鲁峥心知不妙,再传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样一番话。 
    两日之内,何以有这样的变故?鲁峥大吃一惊。 
    惊疑莫定,问:“那当日你为何要画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说:“当日不是大老爷说,若我不招,便要动刑?民妇晓得刑具厉害,怎敢不认?” 
    “那你今日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爷是好人,民妇回去想了又想,不该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鲁峥脸色由红泛青,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好你个刁妇!出尔反尔,将这理法司大堂当成了什么?”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来人,拉下去打!” 
    也不说打多少,差役不能不应,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却极慢,好让堂上喊停。 
    打到十几下,鲁峥怒气稍平。司官见机,凑上去低声说:“大人,差不多了吧?” 
    鲁峥也省悟过来,当堂用刑不妥,便顺势叫停。 
    可是莫氏挨这顿打,回到牢中却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狱卒见她仿佛熬不过去,忙来报。鲁峥也慌了手脚,延请名医,却已来不及,莫氏死在了狱中。这一来,朝中哗然。 
    白帝震怒,命辅相会议查办。因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与闻此事。 
    辅相持重,都思虑不语。一时的沉默中,邯翊先开了口:“怎么蒋成南才走,理法司就像是乱了套?” 
    听来少不更事,话里的意思极刁。匡郢微微皱眉,却不言语。 
    陆敏毓向来率直,看看他说:“大公子,一事论一事,据臣看,此事跟蒋成南走,谈不上有甚么关碍。” 
    邯翊不以为怃地一笑,“陆相说的是。我不过是想起来,感慨一句罢了。蒋成南在,不曾有过这样的事,陆相你在的时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带着几分年少轻佻,陆敏毓拙于词令,叫他这样一堵,也就不便说下去了。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匡郢缓缓开口:“臣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辅卿董硕署理。” 
    邯翊眼波一闪,很快地接口:“不是长久之计吧?”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还是该以鲁峥的事为先。” 
    邯翊还要再说,石长德在他之前说话了:“臣也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董硕担起来。” 
    听来像是附和匡郢,其实大有分别。 
    “董硕……”匡郢沉吟片刻,说:“资历怕是差了一点?” 
    “比当初之蒋成南如何?” 
    这就无话可说了。 
    石长德又说:“大公子说的也不错,理法司似乎是有点‘乱了套’,正好借这个机会整一整!”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诸人不由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府中,邯翊想着方才会议的情形,沉思不已。 
    恰好萧仲宣来,议论起来,邯翊说:“有件事我不明白,短短两日之内,莫氏、徐淳、还有那几个旁证,如何能够一起翻供?” 
    萧仲宣一哂,“这没什么难想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邯翊低头不语,思虑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徐继洙为人一向安分。” 
    “再怎么老实,亲侄子的事情,也不能不急。” 
    “不是说他不想,是说他没有那个能耐!” 
    “哦?”萧仲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大公子觉得谁有这个能耐,而且会这么做呢?” 
    “这个么——”邯翊掰着手指数:“匡郢最有这个能耐,可是他大约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陆敏毓在理法司多年,也有这个能耐,可是他不是这路人。石长德……” 
    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萧仲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还有呢?” 
    邯翊手指轻扣太阳穴,迟疑片刻,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萧仲宣“哧”地笑了,“难怪大公子想不起来,大公子想来想去,都是面上的那几个人。底下的人呢?” 
    “底下的人?你是说……” 
    “譬方说那些司官、或者书办、甚至是一个牢头?” 
    “他们?” 
    “不错,这些人要办这些事情,比面上那些人更容易。‘县官不如现管’,这话大公子没听说过么?” 
    邯翊还真没听说过,将信将疑地眨着眼睛。 “就算如此,他们怎么敢?不怕王法了么?” 
    萧仲宣不语,忽而淡淡一笑,说了四个字:“上行下效。” 
    邯翊怔怔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萧仲宣和颜珠各住一个院子,中间隔一道月门。 

    这天走过园子,见假山石旁,青烟袅袅,颜珠正对天祝祷,红袖在边上烧些纸钱,一脸凄然。萧仲宣掐指算了算,才记起是莫氏头七。 
    那女子的死对他,本无所谓,可是这时候看看颜珠的神情,他却也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便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几句。 
    然而,她身形凝然,好像全无觉察,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就呆呆地站在她身后。 
    直到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中也看不出多少悲伤,却像两道冰冷的清泉。 
    他脱口而出:“你放心。” 
    她抬起头,天上片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洒下来,这是很平静的一个夏日。她轻轻地问:“放心什么?” 
    “她不会白死的。” 
    颜珠不响,过了会,忽然笑了笑,说:“不管是因为什么死的,反正死也死了,白死也好、不白死也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空洞得出奇,仿佛她也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萧仲宣吓了一跳,顾不上回答,仔细地审视着她。 
    颜珠觉察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抬起头,她说:“我们这些人,本来就像草籽一样,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落在地上,任人踩、任人踏。大老爷们都是做大事的人,眼里怎么会有我们呢?” 
    “颜大娘……”萧仲宣想劝解,却记起自己也不曾念起那女子的生死,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也早就死心了。”颜珠的声音越来越平静,“只是莫家妹子这一死,心里有点难过,就把什么话都想起来了。说过也就说过了,萧老爷你放心好了。” 
    她妩媚地一笑,仿佛在陡然间恢复了常态。 
    萧仲宣却怔住了,只觉得那个笑容,像针一样刺进眼睛里。他想起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忍不住自问,到底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石长德的态度很快就传了开去,又见匡郢也没有有力的回护,便都有了共识——鲁峥完了。 

    朝中的事,向来是墙倒众人推。 
    鲁峥以往太热中,人缘便一般,此时借机参他的人多,替他说话的寥寥。议罪的结果,是革职候用,一下成了散秩大臣。 
    私议也有同情的声音,认为处分过重,然而迅即消寂。 
    并不是因为这话题已没有什么可谈,而是因为又传出一个听来可信的传言,说石长德表示,此事还要深查。这既要牵连到鲁峥之外的人,便不由人不瞩目。 
    尤其那些平时跟鲁峥走得近的,更忙着打听,到底石相话里所指是哪些人? 
    打听的结果,除却董硕在追查莫氏翻供一事有无幕后之外,别无动静。 
    这一来,反倒疑惑起来。略带诡异的沉默中,终于有个叫李路的正言,上奏弹劾辅相匡郢。所指的事,是帝懋五十七年、帝懋五十八年,鲁峥两次以重资行贿匡郢,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实据的样子。 
    白帝看后,下发交刑部审。 
    此举颇不寻常。言官参匡郢不是一次两次,无奈一无实据,加以白帝的有心回护,留中的次数多,交议的次数少。联系前面的种种传闻,便有人窥出几分苗头,特别是那班与匡郢不对的言官,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种种情形,匡郢自然都心中有数。然而他十分沉得住气,只问:“我是不是应该规避?” 
    事情没有查实,自然不必,何况他的位子,仓促之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替。 
    于是他便依旧每天入直庐,该做什么做什么,从容自若。 
    白帝并未叫邯翊过问这件事,但他自然很留意。冷眼旁观,倒有些佩服匡郢,心想他多少年不倒,毕竟也有他的长处。 
    刑部正卿钱德康,是补了鲁峥的位上来的,不过他倒不是鲁峥一路,自觉可以不偏不倚。然而接了案子才知道棘手。 
    受贿一事,匡郢自然不承认,这是可想而知的,麻烦的是,李路提出的几个证人,也都一概不认。而李路又一口咬定,是在何时何地听闻,且提出了一样证据,说是鲁峥送了一对玉狮子,狮子颌下的红缨纯出天然,十分罕见。 
    “这对玉狮子必还在匡郢府中,找到了就是证据。” 
    找到了自然是证据,问题是如何找到?除非抄家。想要抄家,必得白帝首肯,这就是一道难题,何况难保不走漏消息,一旦转移或者销毁,还是一样。 
    白帝催问甚紧,钱德康考虑再三,决定如实上奏。 
    白帝听后,不置可否,钱德康便知道他仍有回护之意。回来劝解李路:“没有实据,只能算是风闻。该怎么办,老兄可要想好。” 
    李路知道他这是好意,再坚持下去,反被坐成诬告也说不定。考虑再三,便承认了没有实据,只是风闻。 刑部将案情上奏,自然有人觉得不满,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面见白帝时,匡郢显得很欣慰,说:“臣虽自认清白,却也难防小人,好在自有公道。” 
    邯翊听他话里有话,顿生反感,忍不住插了句:“公道不公道,自然还得看匡相的意思。” 
    “大公子,此话怎讲?” 
    邯翊向上看看父王,“哼”了声不响。 
    匡郢向来懂得见机,然而此时却逼问了一句:“大公子有什么话,何妨明说?” 
    邯翊忽地抬头:“明说就明说——” 
    “翊儿!” 
    白帝终于开口,语气和缓,然而不容置疑:“不准对匡卿无礼!” 
    邯翊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然后一点一点地褪尽血色。 
    殿里鸦雀无声,人人面无表情,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静默中,邯翊慢慢地垂下头,低声答:“是。” 

萧仲宣听说经过,只说了句:“大公子何必心急?” 

    邯翊苦笑。 
    回想当时情形,似乎是自己太过莽撞,然而心里终究像是堵了块石头,不上不下地闷着。 
    理法司的风波已经渐渐平息,董硕有些什么举动,也懒得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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