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沉默之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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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诗人都是抒情诗人,那我的确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人,我喜欢抒情诗人,对别人的抒情惊异并认同,但更多是在荒凉有雪的梦中。
从餐馆回来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出门,什么也不干,也不怎么吃东西,就是守着火。有时
屋子里的书、手稿、纸、笔纷纷漂浮起来,泪滴掉在火上,闻到咸味才发现是自己的泪使一切漂浮起来。我非常奇怪,我怎么哭了?这样一想泪水立刻止住了。慢慢的我想起来,我在伤心自行车。自行车也许还在雪里,也许已经没了。那是跟了我多少年的自行车呵,上大学时就骑着它,是天津生产的永久17型,当时的名牌,我考上了北师大,成为我们家的荣耀,小院的荣耀,父亲把自行车交给我时连发票也给了我,还给我买了块上海表。1980年,这两样东西都是奢侈的。我尤其喜欢那辆大链套的自行车,让我孤独地意气风发了很久,甚至有点舍不得骑,但有时又骑得飞快,可以追上电车。十年,它慢慢旧了,但是不破,甚至没怎么掉漆。我从没用它带过什么人,也没借别人骑过。那时大学同学多少人跟我借车,我从来不借,什么情况都不借,就算女生也不借。不是说我没喜欢过个别女生,喜欢也不借。为此,当然不仅仅是为此,我被认为不可理喻,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就算有个别还能说话的人他们也了解我,从不跟我借车,他们知道我不会借给他们。我记得有一次把我心疼坏了,同寝室的两个同学在床上发现我的钥匙,偷偷拿走骑跑了我的新车,完事把钥匙偷偷放回床上,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没说什么,我知道是我的错不是他们的错。我拿了钥匙仔细检查了车况,非常心疼,有一处划痕,链套粘了许多泥水,这证明我不借别人东西是对的。后来又有许多人试图偷我的钥匙,但一次都没成功。有人找来物理系的人试图打开我的车锁,被我发现告到了学校保卫处,保卫处检查了做案痕迹,在班上进行了适可而止的调查。我不是非要查出谁干的,我不过是表明我的态度。四年大学生活我的车出了名,所谓人至察则无徒,我知道,我觉得有没有徒无所谓。我不是骄傲。我其貌不扬,但也毫不惭愧,我爱惜自己的东西没有错。十年了我的车基本没到修车铺修过,都是自己定期保养,拆卸,上油,擦洗,记不清拆卸过多少次,为此我有一个很专业的工具箱,一整套工具,包括黄油,机油,棉丝,我可以把自行车拆卸自如。我还会补胎,我有胶水,木锉,剪子,废胎,锤子,补胎像老工人一样,用木锉锉,涂上胶,晾一晾,用嘴吹气,粘上,锤子砸砸即可。
我没为自己哭过,我不值得哭,但是自行车值得,我没勇气拿回餐桌上的钥匙,就那样放弃了它,如同我被人放弃。想想名片40元,羊皮工作证70元,押金300元,酒菜11元。还有无价的自行车。积蓄的情感一空而尽,差不多全遭踏光了。我不怎么吃东西。也不饿,以致模糊地感到某种希望,我可以水米不进。如果人可以不吃不喝还要工作干吗?
这天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我觉得身体透明,体轻如燕,如果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飞翔。我像一个面壁的瑜伽之人,只要一点光合作用就行。多年不怎么长胡须的我一个星期竟然生出了许多茸毛,连眉毛好像也长长了。在冬日阳光下,走路很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如果我再给自己做一顶蓝布帽子,穿一双布鞋,缝一件蓝褂,我差不多真的就是一个道士了。我已腾空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思想、懊恼、甚至自行车。早晨,黄昏,我沿河散步,有时中午和晚上也出来,看晨光、夕阳、雪落在河上,时有抽搐,不怎么吃东西,吮吸阳光,一派祥和。
《沉默之门》第一部分:长街长街(10)
没成为杂耍演员,很多人对不理解,那时能进文艺团体是许多人的梦想,怎么居然不去?李慢的父亲开始不相信儿子会被选上,母亲哥哥姐姐更是惊奇不已,觉得是个不可叫思议的机会。那时哥哥要到郊区插队去了,姐姐很快也要面临同样情况,姐姐对李慢小学毕业就有了出路羡慕不已。第一次听说置幻一词姐姐很不理解,后来才知道可能和魔术有关,不禁对安静的李慢刮目相看。李慢是有点怪癖,从小不用人管,但并不可爱,事实上姐姐多少为李慢有点担心,姐姐怎么也想不到李慢会有表演才能。而同样令人吃惊的是李慢竟不愿去当
演员,谁劝也不行,父母的话也不听,就是不报名,李慢气坏了全家人。姐姐为李慢作主报了名,想全权代表李慢,但是李慢不见教练,说过的话不说二遍,就是不去,教练只好摇头,扼腕,对李慢真是恋恋不舍。
是的,那时李慢迷上了图书馆,一般人也是这样认为,没人知道实际上李慢还另有心事。简单的说,李慢在图书馆结识了一个整理图书的老人,他们已秘密交往了一段时间。如果没有老人,仅仅是图书馆显然还足以使一个十三岁少年放弃诱人的杂耍生涯,然而要说李慢同老人商量过此事也不确切,至少我不记得同老人谈及此事。实际况是李慢迷上了老人,当然也迷上书。那时李慢已开始阅读童话,同时几乎发现了自己身边的童话:神秘园的老人。
那时图书馆只是部分开放,更多大殿和图书还在尘封中,一般不允许读者到处走动。前院古木参天,可以乘凉,但二门就挂着明显的读者止步的牌子。当然不可能让李慢止步,十三岁的李慢像鼹鼠一样到处探头探脑,有时出现在影壁后,有时出现在古井边,有时在回廓里,有时一溜烟跑到丁香丛或海棠树后。接近那些风雨剥蚀的大殿李慢特别小心,大殿通常上着锁,李慢趴在门缝儿向里看,全是书,一架一架的高大的书,阳光透入,可以看见浮尘飘舞,好像烟一样。第一次见到老人是在图书馆的最后部,一座不是最高的大殿里,老人非常高的个子,身体弯曲还是那样高,简直不可思议;老人穿了一件蓝大褂儿,脏兮兮的,很不合身,蓝大褂儿太小了,裹在老人弯曲的身上说不上像什么;老人正在清扫,擦拭书架,搬动堆在地上的书,显然这样已旷日持久。李慢轻轻推开虚掩的殿门,没发出一点声响,轻手轻脚,甚至带不起灰尘。但是老人的耳朵多灵敏呵,好像比灰尘还灵敏,他早就听到了有人来,只是当李慢已经走近站着不动了,老人才慢慢转过身,微笑着看着李慢。老人并没直身,仍弯曲着,一只眼睑下翻,像火一样。那是老人的标志,我记得就是那只红眼睛让李慢撒腿就跑。老人不笑李慢一时还想不起什么,一笑李慢头发都竖树起来。
是倪老头,多年消失不见的倪老头。
这条街没有人不认识倪老头的,三岁孩子都知道倪老头。在李慢早年幼小的心灵中倪老头大名鼎鼎,是出了名的恶魔、反动派。那时游街的示众的挂牌的戴纸帽子的不少,虽说都是牛鬼蛇神大都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看上去一点也不可怕。通常让他们打自己他们就打自己,让骂自己就骂自己,让他们把地上的痰舔了他们就把地上的痰舔了,让他们叫爸爸爷爷他们就叫爸爸爷爷。只有这个恐龙般的倪老头子不听话,从来不吭一声,叫做什么不做什么,叫认罪不认罪,怎么打他都不说话,牙掉了不说话,眼睛流血了不说话,脚踏在身上不说话,打断了肋骨不说话,样子非常可怕。很多次他倒在地上起不来,不动了,人们以为他活不成了,他又活过来,不久又出现在批斗现场。越来越瘦,越来越高,越来越像恐龙架,每次活过来样子都比前一次更可怕,让人不由得心颤。最可恶的就是老头的眼睛,那可真是魔鬼的眼睛,一般人都不敢正眼看,由此知道反革命过去是多么恶罪滔天。老头是图书馆馆长,历史反革命,当过国民党中央日报记者,现在还和台湾敌特有联系。可是老头打而不死,或者死后复生,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以致后来暗地里传出种种可怕的说法,说倪老头前生是猫,猫有九命因此倪老头也有九命,倪老头少一条命就会附在别人身上一条,一些上纪的老人暗地烧香,求神保佑,结果又被当成倪老头的一大罪状,说是倪老头自己散布的,开群众大会,批判封建迷信,落后思想。尽管如此,倪老头还是在人们心中有了一种特殊东西,最好远离,后来成为吓唬孩子法宝。
倪老头扫街,刷厕所,孩子们一般不敢靠近,只有在成群结伙时才敢向老头吐痰,扔石头。老头不躲不闪,一动不动,毫无感觉。倪老头后来不扫街了,深居简出,好像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人说死了,有的说没死,然后打赌,看谁敢去倪老头的家。那时大人们差不多都忘了倪老头,可孩子们记得,从襁褓里就记得,大一点孩子如果哪个胆敢趴一次倪老头的窗台就会被视为勇敢或英难,就像堵过枪眼的黄继光或炸碉堡的董存瑞。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分不清电影还是现实,那时倪老头的黑屋子就是碉堡或者比碉堡还可怕,那是真正的挑战,像打国民党一样。如果谁想成为孩子头首先就得敢过倪老头一关,光趴窗户还不算最勇敢的,最勇敢是向倪老头的窗户和门投掷西红柿、瓦块、砖头什么的,并高喊同志们冲呵,然后一窝风撒腿跑掉。倪老头的门窗伤痕累累,破烂不堪,如此一来更增强了老头房子魔窑的形象。跑说明还是怕,怕什么不知道,事实上后来与倪老头是否国民党已经无关。特别有时候倪老头大敞房门,里面一坐,眼睛望天,眼睑火红,手握一根魔杖――实际是半截破树棍,但人们称它为魔杖――那种恐惧在勇敢的孩子那里成为需要、人生的演习、现实的魔鬼,但在李慢那样的更多的孩子心中则成为恶梦。
《沉默之门》第一部分:长街长街(11)
李慢做梦也想不到是倪老头,尽管后来时过境迁一切都淡忘了,但李慢还是吓坏了,倪老头还活着!这让李慢十分不解,无法想象。那时孩子们已把兴趣转移到相互间的游戏,打架、抽烟,反潮流,追女孩,砸教室玻璃,不喜欢走门喜欢从窗子进进出出,那时的流氓圈子就像后来的影视歌星一样成为时尚的焦点。倪老头已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好像倪老头已经不存在。但现在老头几乎以城堡的方式出现了,大殿昏暗,书藉林立,空无一人,本来就不太真实,如果老头不微笑,只是在劳动,一切都还好点,老头一笑瞬间
变成为传说中的魔鬼。那时李慢恰好正在读一本聊斋绘图故事集,脑子里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李慢一次也没想象过倪老头。倪老头可不是故事,是实有其人,是南霸天,座山雕,刘文采,收租院,水牢,喝人奶,奸人女,比所有的传说都更强大更可怕,倪老头的可怕就是国民党的可怕。李慢对图书馆本身产了怀疑,这么老的房子,许多年没开放了,说不定老头一直隐藏在图书馆?
李慢平时心里淡淡的,没什么心事,每天就是上学,回家,做作业,写字。图书馆开放是件令他激动的事,一下有那么多书,院子古木参天,有些特别大的松鼠跳来跳去,他喜欢,从没那么喜欢一个地方,图书馆成了他的乐园,神秘园。他常常忘了时间,闭馆时与大松鼠相遇,对视,一挥手赶跑它们,在小动物面前他是多么骄傲。现在猛然出现了老头,敌特,里通外国,这可真是件天大的事。一个多星期李慢没敢再去图书馆,李慢做了常人难以想象心灵斗争,想过是否要报告学校革委会或居委会?他要报告重大情况,倪老头没有死,在图书馆活动,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李慢从未做过这种事,而且不善表达,对别人是否相信自己没有信心。他也不敢问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问。图书馆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照例进出图书馆,李慢慢慢接受了某种现实,但是不敢再四处走动,只在报刊阅览室安静地看书。在家也可以看但他喜欢在公共环境下看,觉得不一样,觉得自己像大人,比别人不同。图书馆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照常,安安静静,既没失火也没听说有人搞破坏。李慢常常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是认真阅读的神情,小读者并不多,大都还是成年人,他们应该知道倪老头,可他们现在知道倪老头在哪儿吗?他们不知道。倪老头也许在馆内劳动改造,他本来就是馆里的人,是的,他在劳动,搬运图书,不像搞什么破坏,这一点越来越确凿无疑。不过这老头也不能说很太老实,他故意那样笑,吓他,呵呵呵,格格格,那是什么声音呀,是真的吗?是,没错,他就是那样笑来着,比书里的笑声还难听,真是个改不了的坏蛋。
李慢觉得自己不能太软弱,人民这么强大还怕一个倪老头吗,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了,倪老头只有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李慢决定再看一次倪老头。那个星期天,午饭之后,正是阳光最强的时分,稍稍有点斜,比直照更耀眼,筒子河亮闪闪,像水银一样。李慢需要这样的阳光,需要阳光在他推开殿门时顷刻照亮昏暗的大殿,高不可攀的书架,他将始终走在阳光里,如果有不测他会立刻与阳光一同返回。他相信他有驾驭阳光的本领,他轻如鸿毛,并且照书上的说法隐在阳光中才是最高妙的隐身。李慢缓缓推开大殿,让殿门洞开,阳光水泻般涌入。如同穿上隐身衣,李慢站在阳光中,大殿宏伟,飘尘沿着阳光升腾,书架非常高,每一排架下都有一个阶梯式的凳子。书藉浩如烟海,阳光将它们一分为二,一些在明处一些在暗外,一些书堆放在地上,显然已堆了很多年。这么多书还不开放外借,还慢慢整理,不知为什么让倪老头一个人整理,这得多长时间。书没有罪,为什么让书劳累一个老人。李慢没看见倪老头,或许倪老头在某个角落就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李慢不再害怕,特别是站耀眼的阳光中心里亮堂堂的。李慢慢慢步出阳光地带,进入寂静的暗区,立刻感到一阵阴凉,多少有些紧张。不时回头看看阳光,看看阳光他觉得好一点,他随时可回到阳光之中。
老头不在,每道书廊都看了没有老人的踪影,李慢失望但也感到特别的轻松,顿觉大殿开阔起来。他开始轻松地专注于一架架图书,只看不动手,对书他有一种天然的敬畏,特别是那些厚厚的看不懂名字的书,那里面有多少秘密,那不是现在他能读懂的,可是迟早他会读懂的,他相信。如果他有什么梦想,那么他愿永远呆在图书馆里。他想,他将来要是能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多好,那样他就只与书打交道不用管别人,不用被别人注意,不用整天看黑压压的周围的人,不用担心自己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外号………他有多少外号呀,数都数不清。所有的外号都针对弱点,带有侮辱性质,李慢从不答应,充耳不闻。语文课有同学造句竟造出这样的句子:李慢呆若木鸡地吃冰棍,人们轰堂大笑,李慢又有了个日本名字。李慢走路没什么问题,可人们竟给他起了个“下坡”的外号,以致李慢对自己走路的姿势产生了疑问,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走来走去,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问题,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个打击十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