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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坟上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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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郁终於有些苦恼地勉强道:“原来想听那故事,还是有交换条件的。”他的深湛眼波泛起了一点儿孩子气的委屈来。
  宋艾更不肯松口了,道:“方才主人家曾说,从一个人的脸庞能瞧出他埋藏最深的秘密。”他顿了顿道,“主人家方才著实打量了我不短时光,可曾窥破我有什麽秘密?”
  傅郁眨眨眼道:“我与客人甫一相识便直言机密,似乎不妥。”
  宋艾只觉得那句“甫一相识”刺耳得要命,依旧不依不饶道:“是我准许你说的,有什麽不妥当?”
  傅郁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起来,月色之下他温润如玉脸庞好像隐在暗处的雕塑,他突然出声道:“不知道三三小哥能不能先行回避片刻……”
  三三自方才开始便一直愣神,此刻突兀听到傅郁开口唤他,“啊”地一声喊出声来。宋艾不耐地回转头来道:“你先退下。”
  “公子……”三三先瞟了一眼傅郁,再瞅了眼他家公子,声音怯怯的。
  他虽然还是半大孩子,不通人事,到底看出了他家公子同面前这位神秘主人的关系不一般。一看宋艾不耐的眼神,他就想立马退下,然而为著他家公子的安全著想──他家公子绝不能出任何状况了。三三挪来挪去,就是不想退开。
  宋艾看三三一副拖泥带水的敷衍模样,心里那点不耐瞬间上升为怒气,不由喝道:“还不退下。”
  宋艾表面冷淡,其实对自己这位从小随身的童仆颇为纵容,这样的语气极少对他用过。
  三三再不敢耽搁,恭著身退出了庭院。
  傅郁面有薄笑,慢吞吞道:“看得出来,这位小哥还挺一心为主的。”
  宋艾没有搭话,两点眸光静默注视著傅郁──渐渐地,傅郁的薄笑挂不住了。
  傅郁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客人心里是明白的,何须我多事戳穿。”
  “我要你说。”宋艾简略答道,仿佛再不能等的样子。
  傅郁先闭了双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之色,轮回六道,照见五蕴悠长,极清极澈……宋艾能在里面读出禅意深深。
  这样的目光本该令人心头宁静无它想,然而宋艾却感到自己的心揪作了一团,一地狼藉。
  仿佛,他是恨极了这样的眼神,又怕极了这样的眼神。

  22

  “庭院深深,家族是非,绝不是想逃离便能逃离的。”傅郁终於张口,张口就叫宋艾心头猛地缩紧。
  傅郁一叹,转了语气道:“你又何苦这麽逼迫自己?”
  宋艾突地扬声道:“我怎麽逼迫自己了?”
  他带了点迷茫神色,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傅郁也随他提了音调:“那伯父待他们兄弟极好……”他重复著宋艾的故事,忽又冷冽道,“你分明就在撒谎。”
  宋艾的身子陡然颤了一颤,他无意识拿手指抓紧藤椅边缘,圆润指甲快给活活崩裂也毫无知觉。
  “什麽洛阳的糖人,金陵的板栗酥,通州的葱油烧饼,甚至是楼兰的葡萄酒……”傅郁一一道出方才宋艾提及的各地特产,一针见血道,“你说这些时,唯独不曾作假。但是,那却是伯父次次带给那哥哥的,他连一次也未曾,带给那幼侄。”
  傅郁不给宋艾争辩的机会,似乎力图让他一痛到底,因而只顿了很短的时间就继续道:“哥哥深得家中长辈喜爱,年幼的不及哥哥。就连这一句也是假的。”
  傅郁一桩一转将宋艾的谎言娓娓道来,不夹杂一丝感情:“实情应该是,弟弟的才情远远超过哥哥,深陷沈屙却是不假。哥哥昏聩无知,但终究是长子,得去了全家人的喜爱。你看,若是不扯谎,这故事当是有趣得多。”
  宋艾久久没有回话,从傅郁的角度能看见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著,但都叫他一一压了下去。他嘴唇略微一动,居然用平静的声音问:“主人家可说完了,还有吗?”
  他一面压制全身的战栗一面静静问他:“还有吗?”傅郁蓦然感受到一种很长时间未曾有过的新鲜痛意。
  自那一次之後,便不再有这种感觉,他几近忘却了,偏还要来提醒他。
  傅郁伸出手来,轻轻按在宋艾的肩上。宋艾几乎看不清他是怎样动作的──宋艾从来就看不清他的一举一动。
  他对於宋艾来说是一个虽然难解但是不得不解的谜题。
  焉知宋艾对於傅郁来说不是一道禅机。
  宋艾侧头去看傅郁栖息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尖白皙,月光下半丝肌理也无,浑然如美玉一般。
  “告诉我,仙人对他说什麽了?”傅郁把两道目光看进了宋艾的双瞳,宋艾只觉得两股温泉流进了眼里,暖暖中带著涩意。
  宋艾不由微闭了眼睛,朦胧中,那压在肩上的触感就显得格外真实。
  伸手反握住那双手,宋艾轻声道:“你是傅郁,我是宋艾,所以我们才能相遇在这荒草蔓生庭院,於月色下作长夜之谈。”他别过脸去,“然而也仅有一夜而已,本来是该满足了,本来我已经满足了……”
  傅郁有些著慌地想把被宋艾反握住的手抽回来,奈何他刚刚动一下,宋艾猛然加上力道,五指像枷锁一样钳住他。
  “你知道我要说什麽──你知道我要说什麽的是不是?”宋艾陡然拉高了声音。
  傅郁根本不回答他,执著追问道:“仙人究竟对他说了什麽──”声音陡折,换了一个质问的语调,“仙人究竟对你说了什麽?”

  23

  宋艾不等傅郁反应过来便松了手,傅郁那白皙五指被他不要命地勒了许久,本该留下触目惊心的勒痕──然而那五根指头白皙修洁如初,仍然一丝肌理也看不见。
  宋艾盯著傅郁的指头霍然惨笑起来:“他说……”他一面说著,眼睛里闪动著惨碧光芒,明明灭灭许多下之後,终於再次完整地说出来,“他说:‘你将复生,复生之後需等到阴月初七的日子,趁著夜里上到某座山,钻进一片竹林里。你会迷失方向,但是不要紧,靠直觉在里面穿行。然後你将遇到一位道士,如果道士对你说,你会在前路某处亲临一场奇遇,便是缘分到了。然而如果你并没有遇见道士,也许你也能找到那个某处,可是你便只不过是过客,你将回到这里,再入轮回。’他一口气说完,又温和地问我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他再让我重复了三遍,直至这席话似烙印般深深刻到我脑海深处,想忘记也忘记不了,才挥一挥手让我离开。”
  傅郁的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到一起,声音微微变了调子,他愕然问道:“就这些?”
  宋艾冷笑:“剩下的该由你说。”
  傅郁反而释然一笑,讥诮道:“客人方才说过,你是宋艾,我是傅郁,是以才有这长夜之饮。可惜──”他瞅著宋艾,眉峰一弯,化作个凌厉弧度,接著道,“你非宋艾,我非傅郁,我们两个还是别再自欺欺人下去了罢。”
  宋艾眼神闪烁了数次,似在考虑傅郁这话里有几分真意。他霍然从藤椅上振衣而起,身体前倾,两只手支撑在傅郁身体两侧,呈现某种危险的合围姿势。
  从宋艾现在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傅郁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哪怕是眼角稍稍皱一下,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宋艾居高临下地说:“我姓陆,名君停。”
  陆是国姓,天下敢叫陆君停的人便只有那个惊才绝豔却英年早逝的二殿下。t
  一茶一酒为君停。
  天底下,却没有一个肯为他停留的人,也没有一个他想要为之停留的人。
  傅郁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表情,他微微仰起头,对宋艾作一个客气冷淡的笑意,道:“二殿下好。”
  陆君停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是对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暌违已久,他接著对傅郁说:“好了,你可以说了。”
  傅郁微微讶异,抬眼看他:“说什麽?”
  陆君停两眼一翻,道:“我身上所有的秘密,能说的,不能说的,你全都知道了。”
  傅郁沈默。
  陆君停又狠狠往下倾了倾身子,额头与鼻梁几乎快碰著傅郁的侧脸,他闷著声音道:“我与你的渊源,你也不能瞒著我。”
  傅郁冲口而出道:“你怎麽知道……”
  陆君停首次流露出一丝不那麽庄重的,狐狸一般的狡黠,静默无声然而胜券在握地瞧著傅郁。
  傅郁却错开了他的目光,低低道:“你知道了又怎样,对你没有好处。”
  “你害怕。”陆君停的声音几乎就在傅郁的耳畔响起,呼出的气息喷到耳廓上。
  月色下,傅郁的神色仍然是冷冷淡淡,带一丝薄笑,他的耳朵玉砌一般的白,全然没有受到影响。
  可是那玉洁修长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24

  “我可以告诉你,但那不是我与你的渊源──即便是,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结束。”傅郁身形一变,以某种陆君停看不见的身法从藤椅上绕开,下一刻,他的声音就在陆君停身後响起。
  月色清泉一样流动,傅郁站在长草蔓生的庭院中央,身影寂寂,眼神如星。
  东墙斑驳了一块,灰戚戚的,煞是碍眼。傅郁陡然伸出一只手,手腕在空中蝴蝶一样翻转,像那旧时隔窗偷偷窥见的皮影戏一般,灰戚戚的东墙映出几个僮僮的人影来。
  陆君停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院子里的每一种变化都叫他觉得惊心动魄。
  渐渐的,人影能够辨认出形状了,陆君停看见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斑点猫咪,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眼眸一个碧绿一个棕黑。他想,这大约是书生煮鸡蛋粥时招来的那只馋猫。
  就是这只馋猫定下了书生与末离的一世孽缘。
  陆君停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发堵,像压著块大石头般不得解脱……
  东墙上的幻象还在继续著,那只猫咪似乎是偷偷溜出来的,尾巴竖在身後,稍稍抚弄一下,寺庙门上的大锁便“卡擦”一声开了。
  猫咪满意地咕噜一声,迈著优雅而得体的步子闯进来了。
  山中寺庙很是简陋,猫咪绕过香案上宝相庄严的菩萨,走过台阶,穿过中间的院落,直接来到後堂的厢房。
  猫咪闲庭信步般走著,熟稔得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待到某一扇厢房门前,它探出爪子敲了敲,门无风自动,竟然像有自己意志一般放它进去了。
  陆君停想,这只猫咪,多半已成精了。
  猫咪刚刚进得门去,门便“啪”一声合上,它跳上床,两只爪子抱住枕头,脸上流露出无限飨足的神情。也不晓得中了什麽邪,陆君停和这只猫咪之间好像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对它的一举一动都感同身受……
  正在猫咪得意洋洋的时候,厢房里突然就出现了另一个人,这人凭空出现,无著无落,简直好像天上掉下来一样。
  陆君停第一次遇见傅郁的时候,傅郁就是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的。
  那个神秘出现的人果然是傅郁,无论面貌还是身材都同眼前这一个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猫咪还是懒懒地卧在床上,丝毫不因为自己未经允许便私自霸占主人的床榻而感到羞愧。傅郁脸上带著冷笑,也不知道用了什麽身法,一把就揪起猫咪的尾巴。
  猫咪显然不是省油的灯,“喵呜”一声跳开,逃过一劫。它眨著两只鸳鸯色的眼睛,竟然说起了人话:“整天装成一个之乎者也的老和尚多没意思,你这个样子多好看……”
  傅郁愠怒道:“老和尚不说之乎者也!”
  猫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反正在我看来都一样。老和尚和读书人都迂腐透了,没劲没劲……”一面说,一面眼睛闪亮亮地盯著傅郁,好像傅郁是放在它面前的一条红烧鱼。
  “你下不下来?”傅郁气得眼角抽搐一下,看得出来这只猫咪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骚扰他了。
  猫咪慵懒地伸展了四肢,尾巴挑衅似地在傅郁的床上扫过来扫过去,故意发出极大的“沙沙”声。它笑道:“明明是你煮鸡蛋粥招惹了我在先,我爱躺多久,就躺多久。而且这上面还有很大空处,添你一个也不嫌多嘛。”

  25

  傅郁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当初来到这儿修行时曾与山神有誓约,不可伤害无辜精灵。此懒猫虽然不学无术油嘴滑舌,但却没有做过什麽坏事,相反还常常接济山中贫苦人家,救过许多性命。
  因此傅郁还不能同它翻脸,只得道:“你这懒猫,好生无理,这床榻是我的,我凭什麽要你许可才能上去?”
  猫咪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团,眯著猫眼笑著说:“是是是,自是你的,你快过来躺下吧。”它往里侧滚了滚,当真给傅郁腾出了地儿。
  傅郁险些没气得七窍生烟,因而道:“我修道千年之久,从未见过你这麽无理取闹的精灵!不是说猫儿都好腥味儿吗,我这里整日素斋无油荤,你在这里盘桓不去究竟是何用意?”
  猫咪眨眨鸳鸯眼,两只爪子托住下巴道:“你修道千年,我也同我姐姐修行了千年,同样活过千载光阴──”它若有所思地咂咂嘴,傅郁正等它下文呢,只听它阴阳怪调地冒出了一句,“咱们当真般配得很呐!”
  傅郁气到极点,反而笑了:“真是俚闻,我活到今天才听说自己居然和一只猫儿般配……还真是荣幸之至啊。”
  猫咪一开始听他这麽说,心里十分欣喜,後来渐渐回过味来,猫眼一横道:“说了半天原来你嫌弃我是只畜生,不配与你一起吗?”
  傅郁看这猫儿眼眶里明明有泪光打著转儿,还是强自忍耐著,保持了一番高傲姿态不肯示弱,心里就有了半分怜惜。
  他想它终究还只是一只不谙世事的精灵,虽有千年修行,却单纯得像个小孩子。以往那些乖张行径,仅仅是小孩子家任性之处罢了,心底里还是善良的,所以也不想对它说什麽重话。
  终究微笑道:“不是你是什麽的问题,你虽然活过千载,有些事情还不十分明白。像这样的话,以後还是不要说了。”
  猫咪倔强一梗脖子道:“为什麽?姐姐相中那个小书生,我怎的就不能相中你了?”它拼命忍住了泪花,又道,“我也能化成人形,而且我也不难看的。”
  傅郁苦笑道:“跟这些都没有关系──你──”他说不下去,因为“相中不相中”的问题他也所知甚少,只凭直觉知道这不对劲,却没办法跟猫咪解释。
  傅郁支吾了半天,憋出了一句:“你叫什麽?”t
  猫咪眼珠发亮,以为傅郁已经被他说动,一蹦三尺高,“哗啦”一下化作了人形,却是个身材颀长优雅,眉眼澄澈的青年。
  陆君停看到这里,心里“咯!”一下,然而又仔细去注意那青年面貌,却同自己一点也不相像。那一瞬间真是怨忿又苦涩,说怅然若失太浅,说撕心裂肺又太烈。
  总之各中滋味,非亲身体味不能明白。
  那猫咪化作的青年睁著一双澄澈如泉水的眸子,亮晶晶地瞧著傅郁,因喜悦而有些结结巴巴:“我,我叫肖舒离。化身成人的时候姐姐帮我起的。”

  26

  他说著说著突然一把抱住傅郁,道:“我相中你,姐姐说这就是缘分。”傅郁根本没料到他能来这麽一出,稀里糊涂地给一个青年抱在怀里,居然忘记了挣脱。
  肖舒离猫性难改地埋头在他肩膀上蹭了几下,才放开傅郁,有些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你中意我吗?”
  傅郁晕头转向了,他修道千年,虽然过的是闲散日子,到底清心寡欲,这样的阵仗哪里见到过。他“啪”得一下推开肖舒离,淡淡道:“我们道不同,终是殊途,况且都是男子,我怎麽可能中意你?你还是不要说这样的疯话了。”
  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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